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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连载《烟雨人生》第十一章

周佳磊 2022-4-22 18:31 4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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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连载《烟雨人生》第十一章

      三月一日黎明时分,我背起挎包便离开了柳镇中小,一路风尘仆仆地回到了枫林村。那天,正是村里娃儿们开学到校报到的日子,也恰好距老同学卿远光结婚的大喜日子再有整整一周。离开柳镇时,我精心买了份精美的厚礼,要在这对新人结婚的那天送到他们的手中。
      随着远光和阿秀婚期的临近,村里人清楚这是乡土能人、致富大户、镇上标书的发家带头人刘山本的大事,都想借此巴结这个生意场上的“金刚钻”,沾沾他身上的灵气,也让脑袋开窍,把自家日子过到别人前头,日后也能在镇上、县上扬名,受人羡慕。那几天,后村的梅子、李春梅、梁安民几家早早帮刘山本家磨起了小麦,准备结婚席口上所需的食物。村上妇联主任谢桂花和村会计老黑组织秦腔爱好者和爱唱信天游的村民,每天下午在红妹子家门前的打麦场上开始吊嗓子,加紧排练着节目,准备给前来凑热闹的亲朋好友表演一番。我和梁板筋、老村长帮刘山本在村长家,草拟着四邻八乡那些来客的名单,书写了几副对联。宝山、梁光、梁志清几个小伙子从田庄买回一头大肥猪和三只大肥羊,在山本家的大院搭起绿帐篷,支起高架锅,抱来干柴草,开始烧水和杀猪宰羊。老幺妹跑里跑出地指挥着村上的七八个男女青年在西厢房布置新婚洞房。
      我从后村老村长家出来,老远听到山本家的猪羊叫唤声、大人们的欢笑声、孩子们的尖叫奔跑声,时而夹杂着爆豆般响起的零星鞭炮声,还有麦场上的锣鼓声及断断续续的秦腔乱吼声,让人感到枫林村正在举办什么热闹欢喜、隆重红火的仪式。
  阿秀她妈几次跑到门前的川道大路上,张望儿子的影子是否出现,一等不见,二等不来,着急的正要跳脚骂娘,但见刘阿海的红色小汽车和后面紧随的大卡车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
阿秀她妈一看阿海一家人从小车里钻出,欢天喜地地跑了上去,抱住儿子哭了几声,以示对亲人的思念,又接过儿媳怀里吃奶的小孙女,拖着另外两个小孙子,忙叫大伙搬车里的东西,又招呼乐曲班的人进院歇息。
     听着阿秀她妈公鸡般的粗喊声,跑下打麦场的年轻人七手八脚地把漂亮时尚的高档家具搬进红妹家的东厢房,顿时把个不很大的房子又塞得拥挤不堪。村上几个妇女数落身边喜滋滋的刘阿海是个做事考虑不周的大沟子、烧料子,东西买的杂乱繁多,以至她们无论怎样设计,房子还是拥挤不堪,甚至会影响到明晚全村人的闹洞房。最后不得已,阿海在狮子狗卷毛媳妇不满意的河东狮吼里,只好灰溜溜地把高价买回却又无处可放的一张棕色茶几、几把花花绿绿的圆椅和一个奶白色大立柜搬到父母的东窑里。
  忙里偷闲的我问阿海:“你咋买那么多家具?怪不得挨老婆的骂。你原先见过房的,咋看的?钱多了烧的?”阿海神秘一笑,“我借给阿秀买家具的机会,反正花我老子给的置办钱,我就给二老也买几件像样的家具。他们辛苦了一辈子,从来都是省吃俭用,到老也该享受哈好生活带来的好心情嘛。当然,我也添了不少钱。老婆在路上就骂我把半车卖羊钱都配了进去。”
  第二天还麻糊糊黑,刘阿海便开了小车,带着卷毛媳妇、谢桂英、梁板筋及秦城来的乐曲班,一溜烟到柳镇接昨晚住于镇上的卿远光。老村长指挥梁光、宝山几个人在麦场上支起帐篷,放了桌椅板凳,摆了干果饮料。红妹子领着梅子、桃花、阿云几个婆姨女子在院里的帐篷下剁肉切菜,蒸馍擀面。一会儿,院里升起袅袅炊烟,飘来了饭菜的香味。
这时,全村各家代表送来了贺礼,更有一川两塬上的亲朋好友也陆续赶来上礼。顿时,刘山本原来很大的院子显得人满为患,好多人已没地方坐了。见状,苗桂芝便带一批人到自家的东西两窑,安顿他们歇息。
      刘山本怀着感激的心情,给苗桂芝硬塞个大红包,吩咐她把客人安顿好,又叫自己的尖尖脚、麻杆腿、公鸡嗓的老婆过来帮忙。
      一拨拨的人在刘山本家的院门口出来进去的忙碌:有抱柴草的、有端盘拿碗筷的、有劈柴扫院的、有搬桌椅板凳的,也有前来送完礼钱后就吃烟喝茶谝闲的。看到大人们忙忙碌碌,那些小孩跟在他们屁股后,拿着玩具枪或玩具狗猫,你追我,我叫你,互相尖叫着、奔跑着。有的婆姨看自家娃伸着脏兮兮的小手凑到锅台前,忙停下做饭的活,赶紧把娃儿脏乎乎的小黑手在围裙上胡乱擦几下,从冒热气的大锅里拿个白蒸馍,在旁边煮猪肉的大锅捞出一块肥肉片夹进去里,一边塞进娃儿的手里骂不要疯闹,一边对负责指挥做饭的红妹子歉意笑笑,弱弱道:“娃儿一大早吃得少,这回又玩耍的久,饿得快。长身体嘛!”红妹子善意地笑一下,“叫吃哩,叫吃哩。看他们欢天喜地的样子,我疼爱都来不及,没啥。”红妹子一席话,感动的几个婆姨越发卖着力气做饭了。霎时,菜刀咚咚响,笑声格外脆,风箱噼啪啪,手底更麻利。
      临近中午十二时,吃饱喝足的阿秀被红妹子、梅子、阿云打扮好后,一身红衣穿戴、一脸胭脂涂抹地送到红妹子家的东厢房炕上,盖上红盖头,端端正正地坐在炕中央,让她一门心思等自己的心上人。
      红盖头下是满怀激动和期待的脸庞,红衣下是狂跳的、欢喜而慌乱的少女之心,放在膝上一双粗糙的小手不时颤抖几下,急促慌张地捏弄着衣角,还不时伸进盖头,用手帕擦下湿润的眼睛。
      隔窗往里看,我不知她此刻是流着即将要步入少妇行列的欢喜之泪,还是从此要永别少女豆蔻年华的惋惜之泪,看着她既欢喜又伤感的样子,我不知怎么安慰她。或许一切的安慰都是徒劳的,一切宽慰的话语也是多余的。
      这时,阿云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大白盘,上面放只大茶杯,茶杯里是热气蒸腾的菊花茶。我拦住阿云,“咋?还有这讲究?咋是你送茶?”阿云微黑的鸭蛋脸上一阵泛红,娇羞地看我一眼,说:“还不是六婶(苗桂芝)叫我送,她说这个时辰让我堂姐喝了茶,是大吉大利的时间,婚后能生儿子。”我纳闷不解其意,“云儿,你歇去,让我送进去。”阿云吃惊地看着我,“你进去?那咋行。六婶吩咐了,这会,任何男人不准进我堂姐的新婚房。你不能进。”我恼道:“净是封建迷信思想在作怪。好歹你还念了初中二年级,咋也信。我就不信,拿来,有啥呀。神神秘秘,故弄玄虚。”
      对我从来言听计从、低眉顺眼的阿云一点也不敢反对,乖乖把茶盘递过。我接过后,挑起门帘走了进来,对炕上的阿秀说:“秀儿,你马上要结婚了,你的白马王子即将要与你见面了,咋还恓惶的哭鼻子。是身上不舒服还是心里不舒服?”阿秀掀开盖头一角,不满地白了我一眼,“好你个憨憨,你咋知道我们女孩此时的心情。你等着,到你和红妹子结婚那天,她也和我一样。”我不好意思笑了一下,“你把这杯热茶喝了,免得身子骨坐久了发凉。要是困了,就倒在铺盖卷睡一会,养精蓄锐,以防晚上做炕上的事劳身伤神。”阿秀一把扔下红盖头,气得哭笑不得,“张老师,你会不会说话,咋变着法骂我。我就那么的等不了?”
      我一脸的委屈,“你真冤枉好人。我听红妹子说你们晚上闹洞房可厉害了,戏耍你的节目多的数不清,只怕你到时疲于应对,穷于应付,被他们闹活得心发虚,体发困,骨头要散架。我是想叫你抓紧时间休息。你倒好,猪八戒倒打一耙。好了好了,今天乃你大喜之日,我不该数落你。一会要啥吱一声,随叫随到,服务周全,包你满意。”阿秀被我的滑稽样子逗得扑哧一笑,恼不起来,只好说:“好了好了,你出去吧。我真要睡一下了。”
  等我从房里出来,迎面碰到急火火走来的红妹子。她一看我从东厢房出来,立刻恼道:“哥,你咋跑进新婚房了。现在是午时二刻,除了女人和她男人能进,其他男人都不能进。我让阿云端茶盘,咋跑你手上了。她人呢?”我不以为然道:“你妈立的规矩就是陈规陋习,多少年顽固不化地演绎下来,有啥科学依据?纯粹的封建迷信嘛!我偏不遵循,有啥呀?看新娘子是我的权利。”我把茶盘递给惴惴不安、缩手缩脚赶来的阿云手里。阿云满脸通红、心虚气短地看一眼红妹子,见她正母狼一样恶狠狠地瞅着自己,忙解释道:“姐,我不是偷懒,刚才内急了。你分我的活我干完了,大家都夸我人实诚,肯卖力气,你不能批评我啊。”
      听此言,我突然想起长相还算秀气的阿云是初中二年级没毕业的辍学生。她是阿秀的堂妹,父母很早去世,她大伯刘山本收养了她。原本念书还算聪明的阿云很有可能考上大学,走出大山,做一名国家干部或啥工人的。可惜她大伯家人多底子薄,那年头又大割资本主义“尾巴”,刘山本掐着指头来回一算计,嫌她是白吃饭的花钱货,便早早停了学业,让她卷铺盖回家,一天到晚到地里拾猪草,上山砍柴,下河跳水,把个有前途的女子就这样困在山大沟深、信息不灵、交通不便的偏远农村里。
      为此,多年来,阿云心里一直不痛快,随着年龄渐渐增大,她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冷淡她大伯一家人,为徒只对她堂姐好。那时,阿秀可怜堂妹,感慨她命运不济,也不高兴她老子硬逼她这个一天也念不进去书的亲女子,混到十四岁才勉强念完小学二年级,看看实无指望,才让她收场,反过来把小她四岁却早念到镇上初中二年级的阿云给硬生生领回家。阿秀几次忍不住给村上人说:“我大就是个眼窝只看脚趾头尖尖那么远的没脑子农民,一个只会做生意,打小算盘的奸商,懂得啥叫三年规划、一年计划的高深理论,愣把我堂妹亏死了。要换做我,我不给他一哭二闹三上吊才怪呢。”气得刘山本撵到山坡责任田里,把趾高气扬、胡乱咋呼的亲女子美美打了一顿,骂道:“好你个吃里扒外的小东西,不向着你老子看咋把家里团结好,让一家人一条心地过日子,倒是一天到晚地东家出西家入,在村人面前丧排污蔑你老子。现在都跑到田间地头污蔑开了,你天天吃我喝我的,却把你堂妹护的风雨不透,把我说的一无是处。狗日的有本事,你来养活她。”到最后,还是蹲人家房檐下,看人家脸色的阿云赶到现场,给她大伯下跪求情,让他不要不依不饶地打骂堂姐,也在一旁听阿秀骂她父亲的那些村民的央求下,才算翻过这页。
  突然,听院门外的人们如开水锅般的嚷嚷起来,我知道阿海、远光从镇上回来了。红妹子也顾不上责骂阿云的不负责和我的冒失,兴奋地一把拉起我往院外跑。
我和红妹子三步并做两步地来到麦场畔,但见西南方向的川路上,尘土飞扬,锣鼓喧天,一大一小两辆汽车正慢悠悠朝这边开来。我看手表正是午时三刻,又示意红妹子看。她洋洋得意道:“看我算得准不准,午时二刻新娘入洞房,午时三刻迎新女婿入门,你婆姨我可是这一川两塬上的算卦女神哩。”我刮一下她高挺好看的鼻梁,赶紧附和着夸赞几句,把她夸得喜笑颜开,宛如一朵盛开的玫瑰花。
  等汽车在麦场畔下的大路上刚停下,老村长还没顾上招呼我给乡民们念远光、阿秀两人结婚的祝福新词和结婚证书,性急的阿龙竟点燃于场上摆成两颗心脏图形的鞭炮,一时震耳欲聋地“噼噼啪啪”开了。不得已,几个小伙只好跑上去,高高举起手中的花筒,一齐拉开筒上的开关,顿时,一串一串的冲天礼花怪叫着,腾空而起,竞相绽放,纷纷扬扬飘落下五颜六色的花雨。两个小伙快速往前交替移动着两张长方形的红地毯。梅子、桃花和阿云陪着新娘阿秀踩在上面,慢慢走到婚车前面,牵起从车上下来的新郎官卿远光那胖墩墩的右手,在乡亲们一阵热闹的喊叫声和乐队精神抖擞、可劲儿吹起的音乐声以及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里,慢慢走到红妹子家的东厢房门口。早早围堵在门口的一群大小孩子,边拥挤边大呼小叫着要红包。阿秀无奈,掏出十几个包了一元钱的红纸包,扔给那些不让进门的孩子,刚过了第一关,又被几个抬着远光陪来的衣装、被褥的汉子、婆姨给挡住了,你要红包,他要香烟,还要喝酒,忙的小两口发烟点火,端盘倒酒,发了红包发果糖,一阵忙乱后,才在乐队的吹打声里,满脸汗水的进了新婚房。等阿秀要拖鞋上炕时,又被另一群大人小孩围住,吵嚷不休,要这要那。阿海赶忙解围,掏出几包香烟散出。他的卷毛老婆不失时机地抓起瓜子、花生和果糖,散发给那些姗姗来迟的小孩手里。阿秀这才在一阵“噼啪”的鞭炮声和大家的欢笑声里,总算坐到了炕上。
  夜晚山野静,洞房花烛明。吃罢晚饭的新娘,羞人答答地低头坐在婚房的炕上。村上的中老年人于婚宴后,悠闲地坐在东西两家院里,一边品着山花茶,一边胡侃神聊,享受着酒足饭饱的惬意。一些疯闹奔跑的娃儿被各家母亲呵斥着,不让他们进阿秀的新房添乱。于是乎,这伙小娃娃也玩起过家家游戏。他们选个漂亮的小丫做新娘,几个男孩手挽手,搭起临时的新婚“轿子”,让扮演新娘的小丫坐上去,几个男孩抬着。另外几个男女娃娃以手做唢呐、锣鼓、笛子状,嘴里哇哩哇啦地唱着曲儿,几个女娃在前面还跳着舞。就这样,一伙四五岁的娃娃们吹吹打打地簇拥着“新娘”,向坐不远处石头上的小男孩走去。他们一步三摆地走着,大声唱着一首歌谣:“新娘乖乖,把你抬来,嫁到东街,送入郎怀。”与此同时,村上的婆姨们忙碌地端椅凳,招呼席口上下来的客人坐下抽烟、喝茶、谝闲。而同一时刻,村上的小伙子、大姑娘则涌进洞房,不约而同地开始闹新房。
  说起闹新房,洞房,新人初夜之所。为何要闹呢?民间自有说法,如“不打不闹不热闹”、“人不闹鬼闹”、“闹得越欢过得越久长”,于是乎,谁不图个吉利,闹就闹呗。于是乎,枫林村的小伙子、大姑娘起初还文明些,按照当地习俗,让苗桂芝开始给两位新人唱铺床歌。苗桂芝一拍大腿坐到炕沿上,挥一下手里的手帕,更显得老风骚和老来俏。她眉开眼笑对远光和阿秀一声妖里妖气的打趣后,随即道:“两位新人,竖起你们的耳朵听好了。”说罢,一手叉腰,一手舞着手帕,摇晃着胖墩墩的身子开始唱了起来:“一铺金来二铺银,麒麟送子送上门。三铺床是桃花园,恩爱夫妻一百年,四铺铺上四季财,金银财宝滚滚来,五铺六铺来致富,七铺八铺堆金库,九铺天长又地久,十铺好运年年有。铺床铺床,龙凤呈祥、夫妻恩爱、日子红亮。铺床铺床,儿孙满堂、先生贵子、再生姑娘。铺床铺床,富丽堂皇、财源遍地、米粮满仓。铺床铺床,喜气洋洋、万事皆乐、幸福吉祥。” 
“啊哈哈,老婶子唱的就是好!再来一首!好不好?”村里的年轻人酷爱听老幺妹苗桂芝的婚礼歌谣。她唱的声情并茂、抑扬顿挫、宛转悠扬、风骚十足,妙趣横生,不由人捧腹大笑,顿时给喜庆的气氛增添了不少乐趣。
  拗不过大家的恳求,苗桂芝假意推辞一番。惹得大家忙给她端茶倒水,又递上她的老烟锅,替她点上烟。苗桂芝美美吸口旱烟后,在一股升起的青蓝色烟雾里又来一曲:“铺床铺床,龙凤呈祥、夫妻恩爱,日子红亮。铺床铺床,儿孙满堂、先生贵子,再生女郎。铺床铺床,富贵堂皇、财源满地、米粮满仓。铺床铺床,喜气洋洋、万事皆乐、幸福吉祥。娘家制床红萝罩,婆家制架象牙床。花枕头,摆两旁,花铺盖,摆中央。二人起本,垒尖一床。一个喊爹,一个喊娘。铺床叠被,荣华富贵。被子宽褥子长!生个后代状元郎。褥子长被子宽!生个娃娃做大官!”
  唱到这,苗桂芝随手从一个后生端来的盘里,抓把瓜子红枣,往炕上的四角边撒边唱:“瓜子上床,今年当娘。瓜子钻咔咔,今年当妈妈。瓜子钻角角,明年当婆婆。捉到铺盖抖一抖,儿女生得起柳柳。捉到铺盖扇一扇,儿女长大做高官。我把床头按一按,生的儿子当大官。我把床头理一理,生的儿子当总理。铺床铺得满堂春,生的儿子当将军。铺床铺得满堂彩,生的儿子当总裁。铺床铺得满堂红,生的儿子当总统。铺床铺得整整齐,生的儿子当国家主席。太阳一出红似火,幸福人家喜事多。吃了喜糖喝喜酒,金银财宝天天有。”
  唱完后的苗桂芝在青年人的簇拥和大呼小叫下,像做了件极为体面、光宗耀祖的大事,兴高采烈、满面红光地被人们恭恭敬敬地送出洞房后,随即便开始了年轻人的闹房。
大伙儿要远光和阿秀转圈给房里的所有人磕三个头,又要远光当众吻新娘的嘴。这时,远光却犯了致命错误,竟说阿秀脸上涂着胭脂,胭脂有毒,不能接吻。大家说他摆文化人的臭架子,要杀杀他身上的傲气,索性来点刺激野蛮的闹法。于是乎,先看“鲜桃”,就是新郎拉开新娘衣裳,将新娘的奶头探出叫人看,有的还嚷嚷着让新郎吃,拉拉扯扯,几经哄闹,新娘子不配合,“仙桃”取不出,大家落个脸红。便有人大喊“掏鱼儿”、“染纸”。“掏鱼儿”就是叫新郎拿条编成鱼儿状的手帕,从新娘的一个裤腿里放进,要贴住肉,然后从另一条裤腿里拉出。“染纸”那才粗野哩,就是叫新郎拿张白色纸片放在新娘的裤子里,取出要沾湿贴在墙上;还有逮跳骚,就是把几粒米让新郎放到新娘裤里,又要寻出。
  夜阑更深,原野寂静。枫林村脚下的石板河像个喝醉了结婚喜酒的汉子,迷迷瞪瞪地迈着磕磕绊绊的脚步,气喘吁吁地哼着朦胧醉人的曲儿,向东南方向娓娓远去。湛蓝的天空上一轮冰磨雪洗的大玉盘,掉在冰块已开始消融,水波缓缓、浪花微微的涟漪里,就像一朵栽植水中的巨大雪莲花一样,皎洁无比。
  这时的闹房进入到高潮期。只听宝山大喊:“这三个节目算过关了,就饶了新郎新娘,大家说好不好。”众人齐声附和。宝山又喊:“第一项,三碰头。”就是让新郎新娘的臂膀互搭在对方肩上磕“回头”,又要上下三吻。阿秀的脸总是连扭带避,武大郎般高端的远光被人压住两条粗短的胳膊,怎么抬头也吻不上新娘的嘴巴,当然更发不出“乒”的一声响。
  “帕斯,不算。”大家喊:“再来!”对付新娘子执拗的办法就是使劲“挤”。媳妇的主位是炕上的墙角角,新郎在她旁边,小伙子挤新郎,新郎挤新娘。大家猛挤一阵,让新娘尝尝厉害,再从头开始。远光赶紧拉着阿秀给大家连磕了三四个响头,才勉强过了第一关。宝山又喊:“下来第二项,采花。”新郎说“树上一朵花”,新娘说“妹妹想戴它”,新郎说“妹妹够不着”,新娘说“哥哥扶一把”。于是,新郎抱新娘骑在自己的脖子上,站在炕上一个矮凳子上使劲翘起脚后跟,勉强才将插在房顶棚上的塑料花取下。这一关总算下来了。宝山又喊:“下来第三项,撅马茹菜。”就是叫新媳妇提着衣襟在炕的一头学撅马茹菜的样子,让新郎在炕的另一头吆喝“谁在兀搭撅马茹菜哩”,让新媳妇说“好哥哩,撅把马茹菜下锅哩”,让新郎说“我不看你把我叫哥哩,我真想踢你一脚哩”,让新媳妇说“好哥哩,好哥哩,你歪踢我大脚哩……”说到这,阿秀死活不肯往下说,又被年轻人挤的前仰后合、东躲西藏,卷曲在炕角角,连腰上的布裤带都被人解开抽走了,害得她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摇摆着连连告饶。
  此时,坐在新房门口桌旁的我看的是直吊胃口,就用眼示意进来给我送好吃的红妹子过来,把她手里的大果盘放到桌上,款款抱她斜坐我的大腿上,“红妹子你说,阿秀为啥不说,你给我说。”红妹子红着脸看着我,笑得死去活来。我急了,“为啥只管傻笑?”红妹子说:“还有最后一句,我说不出来。”我说:“咋说不出来?”红妹子脸更加通红,蚊子一般的声音道:“难听得很!”我更急道:“咋难听?”红妹子把头埋在我怀里笑道:“不说了,不说了!”我气急败坏地把一只冰凉的手一下伸到她胳膊窝里就瘙痒,把个红妹子顿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扭动着婀娜的身子,娇羞万千的低声说:“脱了……暖脚哩!”我诧异万分,大瞪着一双近视眼,急吼吼道:“脱了啥嘛?”红妹子仰起一张因为娇羞而显得红艳艳的漂亮粉脸,对我娇嗔了一下,半天才低声道:“你……你是明知故问,裤……裤子。”我笑道:“裤子就裤子,看把你难成啥了。”我立即扭过脸对炕上闹得不可开交的大家喊道:“脱了裤子暖脚哩。”顿时把炕上一伙亢奋的小伙子、姑娘们扫兴的停了下来,齐刷刷看着红妹子一边用一只如雪般的手指夹着黄瓜喂我吃,一边和我搂抱一起看场面的奇怪姿态。看大家回头凝视,红妹子羞臊地赶紧推开我的手,从我怀里跳起,捂着脸跑出房门。
  我尴尬地对大家笑一下,也跑出来坐在窗底下,探头朝里张望。这时,阿海媳妇卷着一头狮子狗似的波浪发,从西厢房跑出来,让我喊阿云。等阿云出来后,她骂阿云:“你个死女子,只管跟着那些二百五屁股后面穷喊叫啥?眼睛看哪去了?不看你姐的裤腰带都让混小子抽出来吊在手上轮圈圈,眼看她的棉裤都要被人脱掉了。你个瓜女子,不会把裤腰带要过来给你姐系上。快进去给我要裤带带,死怂货。”
  看阿云低眉顺眼地乖乖进房要裤带去了,她回头又对我说:“你给我帮忙看着点,他们要是把阿秀欺负的太了,你就进去把他们搅和乱、骗出来。一会我给你母鸡爪吃。”
  我瞪她一下,不满说:“你哄我三岁娃,拿鸡爪伺候我?啥意思?”又不耐烦道:“知道了!”
  到最后一幕,还是老掉牙的四句闭门谢客的词:“开板柜,取薄脆,你都走,叫我睡。”难就难在新娘要当众说出,前三句则还罢了,只第四句的“睡”字拿人。一个经我半年多耳濡目染,文明礼仪熏陶的阿秀,怎么能赤裸裸地说出个亵渎圣洁肉体的“睡”字?因而拉拉扯扯的几经哄闹,才从新娘子牙缝里挤了出来,并且变了音-----“醉”。
  “好,你两个睡,醉……”一伙年轻人呐喊一声,嘻嘻哈哈看着无比尴尬的阿秀。
  大家的话羞得阿秀的脸一下红到脖跟。这时,宝山和李桃花一同邀请我给这对新人的本次新婚闹洞房来个总结性结尾,这可把我难住了,急得抓耳挠头。忽而,我想到去年大学期间,看到清末民初、家居山西省临汾市尧都县底镇翟村的杨昌鑫先生,在其书中有首名为《陋风歌》的长诗,他生动描写了当时当地农村新婚之夜“闹洞房”的场景。我当即喊:“大伙儿听着,我给你们说来。”看着他们静下来,我开始摇头晃脑地大声道:“乡村有陋俗,厥名为闹房。夫妻合卺后,簇拥新人床。问是谁家子,同窗若雁行。编就诙谐句,专意逗新娘。新娘羞不语,击背迫新郎。或令手携手,徘徊若凤凰。或令吻接吻,依偎类鸳鸯。或效儿衔乳,屈膝跪身旁。或捉纤纤足,金莲散芬芳。狂笑动天地,舞蹈猛羝羊。更复罗酒馔,杂然共举觞。酒迫新娘饮,肴迫新娘尝。吴宫调西子,汉殿戏王嫱。须知诸窗友,专心究文章。十载寒窗下,未织绮罗香。一旦逢少艾,欲火烧中肠。借此舒郁闷,借此开智慧。借此瞻玉貌,借此窥艳妆。呜呼噫嘻,当此时也:目有视,视新娘。耳有听,听新娘。口有道,道新娘。手有指,指新娘。新娘不动不言语。惹得诸生空自忙。鸡鸣浑忘晓,霜重不觉凉。真个是欢乐嫌夜短,寂寞恨更长。启明星灿烂,纷纷乃散场。归去孤枕上,仍复梦巫阳。”  
我一说完,竟惹的年轻人不高兴了,他们嘟囔道:“张老师,你写的这叫啥破诗,不是变相指责我们闹洞房不文明吗?我们粗陋你高尚,你不也一直搂着红妹子在看我们的西洋景吗?还装啥清纯高贵样,大家都是一丘之貉,只是你文化人还虚伪得很。”
  此时,回到新房的红妹子看众人这么说我,不服气地瞪了他们一眼,大声愤愤道:“你们闹得就是过分了嘛,看把新娘子耍成啥了,谁知道她心里的酸苦有多少?一个个粗俗恶眼的很,这会还耍的不过瘾么?张老师拿诗说你们,是教育开导你们。你几个还要咋的,瞪啥眼,滚出我家的房。一个个没皮没脸,张老师这般说你们还是轻的。”
  众人善意地看着本村这个艳丽无比的乡妹子,觉得不能和这个仙女斗气闹别扭,不忍心惹俊女子于新婚气氛里真恼起来,坏了喜庆气氛。于是,朝心目中爱慕的红妹子扮个鬼脸,相互会心一笑,打着哈哈,彼此大声戏谑着,在深夜的浓幕下,做鸟兽散去了。
  红妹子走过来,一把拉起还卖在门口猫腰瞪眼鼓耳朵,拿着鸡爪边吃边寻稀罕的我,耳语道:“好我的二杆子哥哩,你还瓷愣在这干啥呢。想学梁志清、梁安民一伙溜墙根,偷听人家小两口的秘密么?赶紧回屋去。”说罢,一把拉起我的胳膊,不由分说拉我进了西窑。“夜深了,你回不去学校了。妈和塬上的几个婆姨在东窑睡了,我也要睡呢。我说你不要偷听,到这就停哈,小心着凉感冒,听话!”
  红烛幽幽,新房暖暖。一对脉脉含情的人在热乎乎的炕上一定开始鸾颠凤倒了。祝你们俩人风流快活吧。唉!我的个红妹媳妇啊,你也钻我的被窝吧。躺在西窑炕上的我,心里呐喊着,不由得裂开嘴巴干笑一声,困意袭来,倒头便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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