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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无限延伸

月儿常圆 2022-8-5 19:22 9821


    “曾老师,您的信!”

    初三(一)班班主任曾郝的头从办公桌那如小山头般的作业本中冒出来,眼光穿透密密的水波纹般的镜片,聚焦在学生魏碑举着的一封信上。

    “谁写的?”

    “邓兵。”

    曾郝心里似有只鸟儿掠过,一道阴影印在心中。他马上接过信。

    邓兵在信中先是感谢曾老师和其他老师两年来对他的谆谆教诲,然后说他对不起各位老师,辜负了各位老师的期望,因为他不读书了。信写到这里戛然而止,曾郝没得到自己最想知道的信息,便又重新看了一遍,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曾郝想问问魏碑,可魏碑已回教室。他转念一想,不用问了,反正下午放学后要亲自去邓兵家家访,不管怎样,都得让邓兵坐在教室里来。

    魏碑领着曾郝来到了一道山崖前。山崖有一两丈高,好似刀砍斧劈一般。崖壁上苍黑色的苔藓,泛着阴冷,好似从心里浸出的寒意。在川南丘陵,像这样的山崖是随处可见的。曾郝看着这高高的山崖,心想,邓兵他们住在这么高的山崖上,不小心摔下来可怎么得了?

    曾郝小心翼翼地沿着乱石砌成的一级级石级往上走,努力地把身子往崖壁靠。魏碑则像只欢快的小猴,在前面活蹦乱跳的。曾郝见了,叫他小心点。魏碑回过头,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这些路,我们走惯了,就跟跑大路一样。

    山崖上有一片开阔地,一丛丛浓密的翠竹,吐露出无限的生机。竹林间隐隐露出一座茅屋。曾郝马上联想到“竹篱茅舍”,觉得极富有古典诗歌的意境。

    曾郝爱好写作。他曾有过作家梦,为了实现这梦想,他参加了好几期杂志社举办的文学函授,写了不少的作品,可都没能变成铅字。于是他拾掇起这梦想,把写作当作是自己的爱好,当作是提升自己的一条途径。他很欣赏五柳先生的写作态度,“常著文章以自乐”,觉得这是一种人生的境界,他便把这句话作为自己的座右铭。曾郝把休息时间几乎都用在写作上了。有老师不理解他的这种近乎疯狂的举动,觉得像他这么生活太辛苦了,不值得。曾郝听了,总是抱以一笑。他并不觉得写作有什么辛苦的,相反,他倒觉得写作引领自己在自由的精神王国里纵横驰骋,让自己感受到来自精神世界的无比美好,这是任何物质都不能给予的。正是曾郝的这份热爱和执著,使得他的文章时不时见诸于报刊杂志。

    魏碑指着茅屋说:“曾老师,那就是邓兵的家。”

    曾郝暗自吃了一惊。他从眼前的茅屋,大致明白了邓兵辍学的原因。他不由自责起来,自己只知道关心邓兵的学习,却忽略了他的生活。想到这里,曾郝觉得很愧疚。他想到了孙老师对自己的希望。

    曾郝初中毕业时,家里的顶梁柱父亲得急病去世了。母亲体弱多病,两个哥哥又都分了家,生活也很困顿,连父母都顾不上,他俩的不孝,客观上讲是生活所迫。母亲见幺儿成绩这么好,拉下自己这张老脸去求两个大儿子和媳妇,请他们把兄弟的书供出来,两个儿子没说什么,两个媳妇却打成一板腔,说那是父母的事,跟哥嫂没关系。曾郝听母亲说后,他不恨哥嫂,他谁也不恨,他觉得这也许就是村子里的人所说的“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当然,曾郝并不想屈服于命运,眼下虽说自己读书之路已经断绝了,但人生之路千万条,凭自己聪明的才智和勤劳的双手,定能开创出生活的新天地。

    让曾郝没想到的是,第二天,班主任孙老师来家访了。孙老师在得知他的家庭情况后,叫曾郝只管去读书,其他不用考虑,都由他负责。曾郝觉得这样太拖累孙老师了。孙老师解释说,这怎么会拖累我呢?像你这种情况,学校会减免学费,而且还有困难补助,另外,你成绩优秀,学校也有奖学金,这不把学杂费解决了么?至于生活方面,你住在学校的时候,就在我家吃饭,我吃什么你吃什么。对我来说,只不过是多添只碗,多添双筷子而已,哪算得上拖累的呢?曾郝当然明白,孙老师说不拖累,其实还就是拖累。曾郝见孙老师一心一意地帮自己,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感激,他暗暗下决心,今后一定要报答孙老师的深恩。

    曾郝师范毕业,走上了教学岗位。曾郝之所以要读师范,自然是受孙老师的影响,因为正是孙老师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当曾郝去拜访孙老师时,提到当年孙老师对自己的恩情,说自己这辈子都难以报答的。孙老师听了,便跟他说了上面那句话。曾郝把这句话铭刻肺腑。

    曾郝叫魏碑回去。魏碑想到难得有机会为老师做事,坚持要把老师带到邓兵家里去,曾郝也就由着他。

    邓兵家是两间低矮的土屋,有了明显的破败倾圮的迹象。屋上的茅草松松散散的,像抱鸡婆的毛。土墙已裂开了大大小小的许多缝,像一道道如沟壑般的皱纹,土墙有些地方被从瓦缝中筛下来的雨水冲刷掉了不少的泥土,好像是被生生地揭了一层皮,有些触目惊心的。此情此景,让曾郝想起五柳先生那屋子:“环堵萧然,不蔽风日。”

    魏碑向土屋里大声喊道:“邓兵,曾老师来了!”

    不久,土屋的门口露出了一张苍老的脸。曾郝以为是邓兵的奶奶,刚想打招呼。魏碑却先喊道:“袁孃孃,这是我们的班主作曾老师。”

    被魏碑叫袁孃孃的女人从屋里摇了出来,热情地向曾郝喊道:“噢,曾老师来啦!快请屋里头坐!”

    曾郝这时才看清楚,眼前是一位中年妇女。她给人极为鲜明的印象是她的头,很是吃力地向右歪着,几乎要歪到右边肩膀上了,就像有人强按着似的。这也使得她走起路来,身子往右边倾斜,她便有意识地让身子往左倾斜,整个姿势也就一下右一下左,好像在巨浪中摇摆的船,颠簸得很是厉害,令人提心吊胆的。曾郝想,这应该是邓兵的母亲袁素芳了。于是,曾郝回道:“好好,谢谢大姐!”

    土屋的门较为低矮狭窄。曾郝只能低着头走进去,不然就会撞着门楣。当他走进屋时,眼前一暗,屋里黑黢黢的,像傍晚时分,屋里的什物都朦朦胧的,看不大分明。过了会儿,那些什物才慢慢地恢复原貌。

    袁素芳抽来一根高板凳。柏木的,不过早已失去了柏木的本色,变成乌黑乌黑的了。板凳朴拙,木钝,一眼就能看出是村子里土木匠做的。这板凳最大的优点是经久耐用,不易摔坏。这也表明农人们最注重的就是个实在。

    袁素芳知道老师都爱卫生,不像她们农村人,走到哪里,拿起个屁股坐就下去了。她撩起衣袖用力地擦了擦凳面,可擦来擦去,那板凳还是那色道,没什么变化。曾郝见了,走过去接过板凳。袁素芳不好意思地说:“曾老师,真是怠慢你了!连一根干净点的板凳都找不到。”曾郝回答道:“不用讲究的,我也是农村的,这样就挺好。”

    曾郝刚坐下,从里屋传来了咳嗽声。曾郝朝里屋望去,见门口站着一个人,佝偻着身子,一只手扶着门框,好像是走了远路,直喘着气。

    “曾老师,您……您来啦!”刚打完招呼,这人就“吭、吭、吭”的一阵猛咳。

    袁素芳对曾郝说:“他就是这么一个废人,说不上两句话,就咳得不得了。今天也是曾老师您来了,他才下床来跟您打招呼,要是其他人,他是不会下床的。”

    原来这是邓兵的父亲邓平安。他这是得的什么病,连走两步路都这样,整个人瘦骨嶙峋,干枯得像一根藤藤。曾郝的眼睛有些涩涩的,他知道自己这是同情。曾郝是个很有同情心的人。他就是在电视里见到那些不幸的人或是比较伤感的场景,他都会流眼泪。他马上站起来,说道,大哥,你身体不好,不要下床,还是回床上躺着休息吧!说着就想去搀扶邓平安。

    袁素芳拦住了他,请他快坐,别管他。然后抽了根矮板凳放在邓平安身边,叫他坐在那里。

    想不到邓兵的家庭情况跟我那时差不多,我俩算得上是一个版本的了。我也要像孙老师一样,为邓兵解决一切困难,让他回到教室。曾郝想。

    邓兵怎么不读书了呢?你们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我会尽我最大的力量帮你们解决的。不管怎么样,都得让孩子去读书啊!曾郝开门见山地说道。

    “曾老师,你来得正好,这个娃儿,他只听你们当老师的话,我们当老人的话他不会听。你帮我们好好劝劝他吧!”袁素芳说道。

    曾郝一听,心想,袁大姐叫我劝邓兵,是叫我劝他听父母话,不去读书吧!于是他问道:“大姐,你的意思是要我……”

    袁素芳看出曾老师是误会了,便接过话来说:“曾老师,你也以为是我们大人不要他读书么?我们村子里的人都这么认为的。其实是大娃儿他自己不读,我们怎么喊他,求他,他就是不读。这个娃儿啥子都好,就是个牛脾气,犟拐拐,真拿他没办法的。”袁素芳说完,深深的叹了口气。

    原来是这么回事。不过,另一个问题又在曾郝脑子浮现出来,邓兵怎么会不读书呢?

    所有教过邓兵的老师都说邓兵是个不可多得的学习苗子,他不但脑瓜子灵活,而且还特别的用功,有一股子不怕吃苦的劲头。这正是时下学生所缺少的。也正因为这样,邓兵的成绩稳稳地居全校乃至全镇第一名。像这么优秀的一个学生,他怎么会不读书呢?

    “都是因为我……我……我……”邓平安因又气又急,一句话没说完,就是一阵猛烈的咳嗽,使得他说不下去了。

    袁素芳便跟曾郝拉起了家常。

    他们一家共有五口人。小的三个中邓兵是老大。在他三兄弟还没出世前,家里就穷得是叮当响。当初袁素芳与邓平安耍朋友,袁素芳的父亲袁华极力反对。只不过袁华在与袁素芳的母亲伍花离婚时,袁素芳是断给伍花的。伍花见袁华反对得那么激烈,也不知她是不是想用女儿的婚事来气袁华,她坚决支持女儿。袁华气得没法,与袁素芳断绝了父女关系,不准袁素芳踏他家门半步。后来袁素芳得知父亲患了肺癌,想去见见父亲最后一面。可是袁华在这个时候仍不原谅她,把她拿的东西全扔到了屋外。袁素芳是一路伤伤心心地哭着回去的。

    袁华之所以这么坚决的反对,主要原因是邓平安家里太穷,又没啥本事,女儿嫁过去,一辈子都翻不了身,只有受穷的命。现在看来,倒应验了人们常说的一句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在经历了家庭两次重大变故后,袁素芳似乎觉得,自己家变成这样,是因为自己结婚时,父亲不但没有祝福自己,反而还诅咒自己,似乎这诅咒就像孙悟空头上戴着紧箍咒,是无法取掉的。不过袁素芳并不怨怪自己的父亲,因为这是自己选择的。

    去年栽红苕的天气,好不容易等到了一场大雨。下午,雨停了,袁素芳便到自家菜阳土里割了一大背篼苕藤,准备背到牛脑壳坡去栽。这一大背苕藤要说重并不重,也就百市来斤。当袁素芳把苕藤背起来时,有苕藤从袁素芳右肩头垮了下来,袁素芳把头往后一拗,想把这苕藤挡住,这时她听到颈子“咔”地响了一声,同进感觉到颈子有点痛。她没在意,以为这跟晚上睡觉睡落枕一样的。她忍着痛把苕藤背到牛脑壳坡,栽完了才回去。

    袁素芳回去没跟邓平安说。她觉得像这么一点点儿痛,忍一忍就过去了,她并不是一个娇里娇气的人。

    第二天,袁素芳感觉颈子比昨天痛得更厉害了,她起不了床。她想到可能是昨天栽红苕时,打湿了衣裳裤子,受了风寒才会这样的。便叫邓平安去大队医生那里开了两天感冒药回来。

    又过了一天,袁素芳的头无法动弹的了,哪怕稍稍动一下,颈子就痛得受不了。袁素芳跟邓平安一说,邓平安觉得事情严重了,直怪袁素芳怎么不早说。邓平安请来大队医生。大队医生看了看,直摇头,叫往区医院抬。区医院又叫往县医院送。县医院诊断结果出来了,是颈椎骨折断,需要动手术才行的,不然这人会有生命危险。只是这动手术得好几千,对他们家来说,就是把那土墙坨坨拿去卖了,也只能凑够手术费的零头。

    袁素芳知道邓平安哪怕是把腿跑断了,把整个中国都跑一遍,也凑不够这手术费的。她就跟邓平安说她要回去。邓平安不同意,说医生说的,不做手术,恐怕连命都保不住的。

    袁素芳当然不想死,就跟大家说的:“宁肯世上挨,不肯黄土埋。”可找不来钱,医院一颗药也不发,这么干拖着,还不如在家里。于是袁素芳第一次冲邓平安发了火。等发过火后,她又同情起丈夫来,丈夫这也是为自己好呢!她安慰丈夫说,一个人生死是有地头的,这要死的人,你再怎么医也医不好的。邓平安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听妻子的。

    袁素芳回到家,每天只能躺在床上。邓平安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妻子等死,他又去把大队医生请来,说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大队医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自己实在没那个水平,他只能开点止痛消炎的药,尽尽人事罢了。

    说到这里,袁素芳有点说不下去了,但她还是硬起心肠往下说,“曾老师,你不晓得,那个时候,我一天到晚躺到床上,就跟那活死人样。其实我还不如那死人,死人他至少不会痛。我不但痛得不得了,连动也动不得,脑壳就这么往右边歪着,屙屎屙尿都要他来接。可他又要忙活,后来就想了个办法,把我睡的这张床抠了个洞,把尿桶放在洞的下面。医生开的那个止痛药,吃下去也就管那么一会儿,过后痛起来了就只有干痛。痛得受不了了,我就喊,把嗓子都喊哑了。村子里的人听到我这么喊,都可怜我,说我好‘遭孽’。我也不晓得自己前辈子做了哪些过余的事,这辈子才遭这个罪。我好几次都想死,可又丢不下这三个娃娃,再说自己想死也做不到。我那时躺在床上想,一个人要是像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后来算我命大,捡了条命,只是人却成了这个样子,看到都怪吓人的。”

    曾郝在听的过程中,鼻子一阵阵发酸,眼睛也湿润了起来。他既同情又感动。听完后,不由夸奖道:“大姐,你太坚强了!你真是了不起!”

    袁素芳还没听人这么夸过她,现在听曾老师夸她,倒不好意思起来,她摇了摇头说:“你们当老师的,说的话就是受听。我哪有你说的这样好哦?我那个时候是癞儿的脑壳——莫法(发)啊!”

    曾郝知道,像袁素芳这样淳朴的劳动妇女,她们都很谦恭的,甚至还有些自卑。自己的母亲就是这样的。

    曾郝又想到一个问题,问道:“大姐,你病了,这屋里屋外就全靠邓大哥一人操持么?”

    袁素芳摇了摇头说,他一个人才忙不过来的呢?好得有大娃儿当帮手。别看大娃儿不大,却很懂事,比他爸爸还有计划。三弟兄一放学回来,他就把活分派了。他去菜阳土把猪草割回来砍了,然后拿起家什到坡上帮他爸爸做活。二娃子在家煮猪潲煮饭。三娃儿小,做不了什么,就叫他陪我,需要什么东西,他好跑腿。

    对于邓兵的魄力和组织能力,连曾郝都很佩服。邓兵是班长,全班同学都愿听他的。班上要做什么事开展什么活动,曾郝只消跟邓兵说,他就能把事情给你办得好好的,让你满意。正因有了他,曾郝这班主任当起来特别的轻松,他甚至连朝会课都叫邓兵来上。其他班主任开玩笑说他是“垂帘听政”,羡慕得不得了。说是如果他们班上有一个像邓兵这样的学生,那他们睡着了都会笑醒的。

    “曾老师,你不晓得,大娃儿忙了坡上的活回来,吃了晚饭,丢脱碗就背起蓄电箱打黄鳝泥鳅去了。”

    “他晚上还要出去打黄鳝、泥鳅?”

    “曾老师,你看我们这个家,就像被大水冲过了一样。全靠大娃儿晚上打黄鳝、泥鳅卖的钱来贴补家用,不然连称盐打油的钱都没得了。”

    “打黄鳝泥鳅可不是轻巧活,邓兵能受得了么?”

    曾郝有几个打黄鳝泥鳅的朋友。曾郝把这当作是积累生活。他在同他们的摆谈中得知,他们背的蓄电箱,有十几斤重,每晚上都要背好几个小时。他们只能咬牙挺住。加上打黄鳝泥鳅的人越来越多,方圆几里的田里都打得差不多了,得到十里十几里的地方去打,打了回来,往往都是早上两三点钟了。回来躺在床上,浑身就像散了架一样,手脚都找不到搁的地方。说到最后,他们叹息说,这真不是人做的。可这些都是大人,邓兵才多大,就像地里的庄稼,还没长开呢,他肯定是受不了的。

    我和他爸也担心他受不了,我们对他说,你要是受不了,就不要去打了。他说他受得了。也不知他是真的受得了还是假的受得了。他每天晚上打黄鳝泥鳅回来,我们都睡醒一觉了。他睡不了几个小时,又得起来煮早饭。他怕自己起不来,还专门买了个闹钟回来。煮好早饭后,他又得去催两个兄弟起来。我和他爸都说,这大娃儿是哪来这么好的精神?简直比大人的精神都还要好的。唉,我们实在对不起他啊!

    说到这里,袁素芳撩起衣袖擦拭快要流下来的眼泪。

    袁素芳又说她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可干活是大不如以前的了。她只有尽量多时间呆在地里。村子里的人见了,说她就像一头拴在坡上的羊,黑了的时候才牵回去。这样过了大约半年,邓平安却得上了哮喘病,成了现在这样子。

    邓平安家几代人都没有得这病的,他得这病前也是身康体健的。两个人抬一砣三五一(石头)下来,都不会累得来直喘气的。

    邓大哥是怎么得上这病的呢?曾郝问道。

    他这是拖起的。接着袁素芳便讲了邓平安得这病的由来。

    邓平安一直有一个心结。这心结不但没解开,反倒越结越大。当初他与袁素芳结婚时,老丈人袁华与袁素芳断绝了父女关系。邓平安很感动袁素芳对自己的这片深情,就跟袁素芳保证,保证今后会让她幸福。结果妻子幸福没得到,反倒因为自己无能,没有钱给她做手术,变成了一个残废人,一辈子都痛苦的了。虽说妻子不怪他,可他却不能不怪自己,他很是自责。于是他尽量对自己节省,一分钱掰成两半来用。他要用节省的钱让妻子和儿子过得稍好一些。为此,他生病了也不去吃药,更不要说去看医生了。他就这样一味地干拖着。没想到拖着拖着却拖出了哮喘病来了。

    然而他这哮喘病不像其他人得的哮喘病。他得上这哮喘病才两三个月,牙齿掉得精光,头发也落得精光。看起来就像是七老八十的人了。袁素芳叫他去医院看过究竟,看过心甘,他不去,说是难得花那个冤枉钱。袁素芳和大娃儿给他买回来治哮喘病的药,他也不吃。他叫袁素芳拿老鼠药给他吃,拿农药给他喝,或者把他背到生产队堰塘坎上,他自己滚到堰塘里去。说是他死了,她几娘母就出青天了。

    袁素芳叫他千万不要这么想。说是当初我嫁给你,想到的是跟你吃苦,没想过跟你享福。先前你服侍过我,现在我服侍你,我俩也就扯平了。再退一万步说,哪怕你就是一箩灰,搁在家门口,我几娘母也少受人欺负些。邓平安觉得妻子说得在理,也就打消了死的念头。

    曾老师,没想到我刚把这头按下去,那头又翘起来了。大娃儿说他不读书了,说他是老大,他要顶起这个家。我和他爸都说他,你只管读你的书,这个家不用你管,哪怕是我和你爸出去讨口要饭,你也不用管。你猜他哪么说,他问我们,你们去讨口要饭,那你们带儿子来干什么?我现在不读书,就是要把这个家立起来,让二弟三弟好好读书,让他俩实现我的梦想。我们叫他不要去想那么远,先把他自己想了来。可他不听劝,说不去读就不去读了。

    曾郝对邓兵能这么明事理,看问题又能看得远,特别是他宽广的心胸,很是叹服。这时,一个能让邓兵能回学校读书的办法在曾郝脑子跳了出来。

    曾郝见自己在邓兵家呆了这么久,也没见到邓兵和他兄弟的影子。便问,怎么没看见邓兵呢?

    “他带着二娃子三娃儿到田里栽秧子去了。刚才我叫魏碑去喊他,应该快回来了。”袁素芳答道。

    果然没过多久,邓兵就回来了。

    邓兵还没进门就喊道:“曾老师好!”邓兵的两个兄弟在邓兵喊曾老师时,像两只猫一样钻进了屋里,躲在一个角落,时不时地瞅着曾老师。

    袁素芳高兴地对邓兵说:“曾老师是专门来劝你去读书的。”

    邓兵向曾郝鞠了一躬,说道:“曾老师,我最佩服您了,我们全班同学都很佩服您。您心里装着的全是学生,不管做什么都是想着自己的学生。能当您的学生,真的是我们的一种福分。曾老师,现在您也知道我家的情况了,知道了我不读书的原因。我这个家必须得有一个人来顶着的。”

    曾郝站起来,扶住邓兵的双肩,不住地点头说,你是老师的好学生,你是老师的好学生!接着,曾郝向邓兵一家讲述了自己的那段经历。

    袁素芳听了,惊叹道,那个孙老师真不简单!难怪大娃儿说曾老师跟其他老师不大同。说到这里,袁素芳对邓兵说,大娃儿,你还是像曾老师那样,回学校去读书吧!

    邓兵回他母亲,我去读书了,我们家怎么办?

    曾郝知道邓兵很有骨气,他要以己之力来支撑这个家。曾郝说:“邓兵,老师有一个办法,你可以凭你的能力,既能照顾家庭,又能重新回学校读书。”

    “曾老师,你有什么办法?”邓兵急切地问道。其实邓兵非常想读书,他觉得书中的世界是一个童话世界,神奇而美好,令人迷醉。先前有父亲立着在,自己可以在学校努力读书在家里努力干活,现在父亲倒下了,整个家就像把屋子的大梁给拆了,自己不顶起来,这屋子就只有垮掉了。而自己要顶起来,就得放弃读书。读不读书这个看似很简单的问题,对邓兵来说却比屋檐下那蜘蛛网还复杂的。最后,邓兵做出了极其痛苦的抉择,放弃读书,把家撑起来。现在曾老师有一个两者兼顾的方法,他当然急于想知道的了。

    “你知道,我这人没别的爱好,唯一的爱好就是写作。我因为在杂志上发表了不少文章,结识了几家杂志社的编辑。他们向我约稿,并叫我推荐学生的优秀作文给他们选用。你写的作文质量挺高的,几乎每次我都拿来当范文念。虽然现在是毕业班了,大多数同学被升学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但你还不至于会这样的。我想好了,你把你先前写的文章拿给我,我从中挑选,选中的你再加加工润润色,我再替你把把关,然后推荐给杂志社,发表的可能性应该会很大的。另外,你可有针对性地写杂志社的征文,这些文章用稿量比较高。我想,你得的稿费不会比你打黄鳝泥鳅少,这既可以供自己读书,又可以贴补家用。至于你读书的其他费用,我去跟校长说,学校给你全免。你看这样行么?”

    袁素芳和邓平安感动得直掉泪。一个劲地说着感谢的话,要邓兵这辈子都要记住曾老师的大恩大德。

    曾郝摇了摇手,叫他们不要这样,说自己这样做,其实也是在感恩,在感恩整个社会。

    “曾老师,我写的文章能发表么?一篇文章有多少稿费呢?”邓兵不大相信自己的文章能发表。他认为,能发表文章的应该是作家了。

    “能发表!这点我敢打包票。至于每篇推荐去是不是都能发表,这个我就不敢打包票的了。不过,凡是我推荐去的,百分七八十还是能发表的。至于稿费嘛,一篇大概有百把块左右。如果稿费不够家里开销,你跟我说,我借钱给你,等你今后出来工作时再还我,怎么样?还有,你可像我这样,初中毕业去考中专中师,国家补助生活费,家里不用花钱的了。”

    曾郝的话音刚落,邓兵“砰”的一声,跪在了曾郝的面前,泪流满面地说:“曾老师,您开启了我的指路明灯,你扬起了我理想的风帆,你是我的恩师,你是我的楷模,我这辈子都会照你教导的话去做。”

    曾郝不再克制自己的眼泪,而是让它尽情地流着。他把邓兵扶起来,说道:“虽然我们在生活上受到了磨难,但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我们在经历了这些磨难后,我们的人生才会更加有意义有价值,因为我们有一颗感恩的心呢!”

    邓兵听了,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你今后不要去打黄鳝、泥鳅了。曾郝说。

    袁素芳赶紧接过话来说:“不去了,不去了!我们把那套家什拿去卖了。”袁素芳话音刚落,先前躲在角落里的二娃子,这时站起来说:“妈妈,别拿去卖了,哥哥不去打,我拿去打,我跟三弟去。”

    “好啊!我二娃子也懂事了,以后你就跟三娃子去打,就在这周围打,能打多少算多少。”

    曾郝如释重负一般,心里感到特别的轻松。他站起身来,向邓兵一家告辞,同时又吩咐邓兵道:“邓兵,你明天就来学校读书!”

    邓兵和他的父母都说“好”。然后他们热情地挽留曾郝吃了夜饭再走。

    曾郝说,我已跟伙食团师傅讲了在伙食团吃饭,我若是在你们家吃了,那饭菜也就浪费了。反正今后有时间,等邓兵考起了学校,我来喝喜酒。

    邓兵一家人没再坚持,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家里实在拿不出一个像样的菜来招待曾老师。袁素芳叫邓兵跑到里屋去装了一小口袋花生出来,说是请曾老师带回去下酒。曾郝知道这是她一家人的心意,没推辞就收下了。

    邓兵很快就在《语文课内外》上发表了第一篇作文。

    曾郝手里拿着样刊,走进教室,一边挥动样刊一边以喜悦的语气对全班学生说:“这本杂志是《语文课内外》,上面发表有邓兵同学的一篇文章,请大家鼓掌欢迎。”

    同学们都发出“哇”地惊叫声,同时报以热烈的鼓掌。等学生们的掌声停下来后,曾郝又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百元钱,对着大家说:“这一百元钱是邓兵同学的稿费。”

    “哇呀!还有稿费!那么多!”这下学生们不只是惊叫,而是惊讶得合不拢嘴了。整个教室显得很混乱。曾郝想到会有这样的场景。过了好一会儿,曾郝才叫学生安静了下来。

    邓兵无比地感动,他流泪了,流下了幸福的眼泪。他怕同学看见,便趴在桌子上。当曾郝叫他上去拿样刊和稿费时,他没听见。还是同桌和旁边的同学催他,他才知道。

    邓兵抹了抹泪,站起来向讲台走去,他怀着无比感激的心情向曾老师深深的鞠了一躬,双手接过样刊、稿费,转过身来又向同学们鞠了一躬,在同学们的掌声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下课后,全班同学都围了过来,叫邓兵快把杂志打开,大家要看看他写的文章。

    当大家在目录里找邓兵的文章时,发现上面还有曾老师发表的两篇文章。有学生惊叹道:“哇,有我们曾老师的两篇文章!”另有学生说:“怕不是曾老师的哦?是不是和曾老师同名同姓的哦?”邓兵见有同学竟然不相信是曾老师写的,有些生气地说:“告诉你,曾老师几年前就在杂志上发表文章了,你还不相信。”

    “难怪不得你的作文能发表,原来有曾老师在跟你指导。”有同学很羡慕地说道。

    “那是当然,名师出高徒噻!你们也可以的啊!”邓兵说道。

    “我们作业都做不完,哪有时间来写文章嘛?”同学们说道。

    这以后,邓兵每个月都会发表几篇文章。有些样刊曾郝拿给了他,有些样刊曾郝说是其他老师拿去看了,便没有拿给他。只是那稿费,曾郝每次都是拿给了他的,每篇都是百多元。这些稿费,对邓兵一家来说可是个不小的数字呢!

    毕业填报自愿时,邓兵只填了中师。当邓兵填了后,他和曾郝老师都会心地笑了。

    邓兵读师范期间,继续向《语文课内外》和其他几家杂志社投稿。然而邓兵在接到编辑部从邮局寄来的汇款单时,却发现只有三十多元钱。他以为杂志社弄错了,便打电话去问。杂志社回答说,学生的文章只有这么多,老师的文章要稍微多些。

    邓兵一下子明白了。过去这一年,曾老师怕自己不愿接受他的帮助,就以稿费这种形式来资助自己。想到这里,邓兵特别地感动,觉得自己的心像一座活火山,有灼热的岩浆要喷发出来。于是,他把这灼热的岩浆喷在洁白的稿纸上,喷成了一篇文章,题目叫《爱,无限延伸》。邓兵想通过这篇文章,告诉天底下的人,在他的家乡,有一个在教育战线上默默地辛勤耕耘的好老师,他的名字叫——曾郝。

    邓兵写的这篇文章发表在《语文课内外》上,编辑特地加了编者按。

    邓兵师范毕业时,主动申请到山区任教。

    在欢送会上,邓兵满怀深情地说:“我曾经是一名失学学生,是曾老师以稿费的形式资助我完成了学业。后来,曾老师告诉我,他也有着和我同样的经历。曾老师还说,我们要感谢就应感谢社会,把自己的爱奉献给那些需要的人。”说到这时,邓兵停顿了一下,然后激昂地说道,“我们要让爱像数学上的循环数,无限地循环下去!”

    邓兵的话赢得了一片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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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竖居士
一竖居士 2022-8-6 1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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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清风
我爱清风 2022-8-6 17:58
好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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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冰菊
九月冰菊 2022-8-6 17:58
问好,欣赏文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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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萤小梦
流萤小梦 2022-8-6 17:58
欣赏朋友的才华,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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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阳夏日
秋阳夏日 2022-8-6 12:58
支持朋友,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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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之律
旋之律 2022-8-6 05:27
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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嫣然雪晴
嫣然雪晴 2022-8-6 05:27
欣赏朋友的才华,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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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盏
紫盏 2022-8-6 00:27
欣赏佳作,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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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阳夏日
秋阳夏日 2022-8-5 21:57
好文,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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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宝
阿宝 2022-8-5 19:26
学习了,谢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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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晴
雪晴 2022-8-5 19:26
好文笔,欣赏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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