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恋
一 他久久地望着满天星光灿烂的天幕，一轮圆圆的金月，挂在中天，他看见了月宫里她那双闪闪亮亮的眼睛，那双幽幽怨怨的眼睛，那双忽明忽暗跳动着点点星光的眼睛，那双凄凄艾艾流动着清泉的眼睛，涟漪着悠悠情思，缠绵着苦苦追爱，却又忽然变成了一道雷鸣闪电，刺穿长天，刺透他的心扉。 他惊呆了，他迷醉了。那是一首七绝诗的闪电雷鸣。 崇祯十四年（1641）春，吴梅村在南京水西门外的胜楚楼上，饯送胞兄、挚友吴继善赴任成都知府。遇见了前来为吴继善送行的卞赛，卞赛那高贵脱俗而又含有几分忧郁的气质，瞬间便令他倾倒。而更叫他迷醉惊诧的是，卞赛题于扇面，作为临别赠言之七绝： 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 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薛涛。 他听见了幽幽的琴声，那是她弹奏的琴声，是从那金色的月亮里发出来的琴声。 不，那不是月亮，那是秦淮的河水回声，那回声歌唱着那首七绝，那首七绝，又在秦淮河上的画舫中唱响，画牥上的一对姐妹，卞赛和她的妹妹卞敏，载歌载舞，一双双男士的眼珠直了，张大着嘴巴，恨不能把美女吞进肚子里。而那美女却对他们不屑一顾，她的眼神飘向了很远很远的那个地方，南京水西门外的胜楚楼上，她只看他一眼，就看出了他与他们那些公子哥儿的不同。 从此她再难忘记那个风度翩翩气质非凡男士的影子，那个影子，在秦淮河的波流上张开着他浓眉大眼的笑脸，在苏州河的河花上跳动着他明亮眸子灼人的光影。她听见了他朗诵她那首七绝的浑厚悠远的声音。 不，不是那首七绝，是在苏州横塘河的料峭春寒中，他们不期邂逅，情依依，心依依，风依依，云依依，浠浠沥沥的雨滴，滴落在他黑黑的发际上，滴落在她长长的裙摆上，雨滴湿漉漉了他们的心，四目相望，千语万言，万言千语，在炽热的目光中流淌奔涌，流进了苏州河，流进了秦淮河，流进了岁月的缠绵悱恻之中，流进了苦苦思恋的泪水之中…… 她一遍一遍地吟唱着他写的《西江月》和《醉春风》。 眼底桃花媚，罗袜钩人处。 四肢红玉软无言，醉、醉、醉。 小阁回廊，玉壶茶暖，水沉香细。 重整兰膏腻，偷解罗襦系。 知心侍女下帘钩，睡、睡、睡。 皓腕频移，云鬟低拥，羞眸回睇。 她的泪水打湿了每一个字，心碎了每一个字。 她再也控制不住奔涌的感情和思念的疾流巨浪，她要嫁给他，她在这个世界上遇见的最好的男人，最可心的男人，最令她心动的男人。 她本名卞赛，明末清初金陵“秦淮八艳”之一。出身于秦淮官宦之家，因父早亡，家道中落，与其妹卞敏一同沦落风尘，是秦淮河畔一对出名的姊妹花。18岁时游吴门，居虎丘，往来于秦淮与苏州之间。而以卞赛名气尤胜，她诗琴书画无所不佳，尤擅小楷，又通文史。她的绘画艺技娴熟，落笔如行云，“一落笔尽十余纸”，喜画风枝袅娜，尤善画兰。只是佳音难觅，知音难求，偶遇梅村，天作之合，一见动心，再见倾心。愿以终身相许，愿情爱终生绵长。 飞鸿飞越千山万水，爱恋胜似万水千山。 二 吴梅村（1609～1672），即吴伟业，明末清初诗人，文学家。字骏公，号梅村，太仓（今属江苏）城厢镇人。曾是复社重要成员。崇祯四年（1631），以会试第一，殿试第二，荣登榜眼，历任翰林院编修，东宫讲读官，南京国子监司业，左中允，左庶子等职。明亡后绝意仕途，辞官归里，写下了不少悯时伤世的诗篇。清顺治十年（1653）难违廷招，先后任秘书院侍讲、国子监祭酒。顺治十三年（1655）辞官还乡，为自己降清出仕深感悔恨。 “酒垆寻卞赛，花底出陈圆”，说的就是“秦淮八艳”里的卞赛和陈圆圆，她俩是八人中长相最美丽的。且卞赛因善诗工画，“书法逼真黄庭，琴亦妙得指法”，堪称第一才艺女子。 她写给他的那封示爱的书信，一个字字，都尤如那一颗颗闪亮的星星，倾吐着百转柔肠。她写给他的那封示爱的书信，一行行，都尤如那一波波跳动着心语的疾风，穿透着沉沉的黑夜，闪亮出朝霞的绚丽光芒。 捧读着那半尺信笺，他捧读的是一颗炽热的心，涌动着秦淮河水千回百转的波涛，流淌着横塘河水百转情肠的呼唤。千语万言，默默无言。万语千言，脉脉难言。他的心被刺痛了，他的耳畔又回响起了她那首七言诗句： 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 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薜涛。 然而，他听到的一则消息也像烈火一样刺痛着他的心，崇祯帝的宠妃田氏的哥哥田畹最近来金陵选妃，已看中陈圆圆与卞赛等人，他最爱的人，要被选进皇宫，成为皇帝的妃子，他一个文弱书生，又岂敢与皇帝争宠，别说斗胆付之于行动，把向他求爱，也是他最爱的人，揽入怀中，就是连这样想一想，他吴梅村都头顶发凉，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而是与天子争风，他吴梅村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这样的念头，想一想，都会叫他吴梅村心惊胆颤，“生平规言矩行，尺寸无所逾越”，一介书生的吴梅村只能“长叹凝睇”，“固若弗解者”。 在权贵面前低下他高贵和不高贵的头。他一向怀才自傲，居高清远，对爱情的追求，也如秦淮河水的波澜，风起云涌，当他最心仪的美女才女，主动投怀送抱，愿以终身相许，他感情的疾流，怎能不汹涌澎湃？ 然而，他还是怕了，还是退却了。他只能用一曲曲缠绵凄然笛声，述说着他的爱恋之情，遗憾着他的生不逢时，忏悔着他的懦弱和背叛。 凝眸着她居住的寓所闺房，他的笛声，没能撞击开那扇窗户薄薄的窗纸，终于他只得怅然离去。把长长的身影留在了惨然的月光地里。也把长长的笛声留在了月光地里： 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一步三回头，三步一回头。他用诗词，他用琴音，述说着离别之苦：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他沿着秦淮河边的长路，走呀走，走呀走，他仰望天空，黑沉沉夜幕遮住了星光和月亮，他找不见天上那圆圆的金色月亮，他在秦淮河里找那圆圆的月亮，那弯弯的月亮，那飘落在河面上的月亮，找不见，找不见，他只能用白居易的诗和它们对话： 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月亮始终没有升起，星星始终没有再现，他知道他该走了，走离她深情脉脉的求爱信，走离她火热跳动的心，走离选妃的皇城，走离爱的痛苦和煎熬，走离爱的茫茫无边…… 他仰天长叹，唏嘘泪涌，不由吟诵道：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 三 她却久久站在打开窗子的窗前，她仰望天空，她也在找那个金色圆圆月亮，金色月亮里没有了他的身影，金色月亮里没有了他的笑容，金色月亮里没有了他砰砰的心跳，金色月亮里没有了他的短歌长吟…… 忽然，她听见了幽幽的琴声，那幽幽的琴声里，他用诗词述说着他千言万语的爱恋，他凄凉苦楚的思念，他无能为力的遗憾，他选择不了的选择。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然而，他们的心是相通的，相连的。深知身在情长在，相思始觉海非深。 她一次又一次来到横塘河寻踪，那里留下了他们刻骨铭心的情爱，留下了他们的笑声，留下了他们的歌吟，望着天空上飘动的云，那飘动的云，落下了浠浠沥沥的雨丝。浠浠沥沥的雨丝，浇在她的心头上，心头上的波澜敲击着岁月流逝的凄凉和惆怅，一句句断肠的诗行悱恻着她的心扉：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梦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吴梅村的怯弱退避，错过了爱的良机，他的担心也未成为现实，卞赛并未被选为皇妃，也并未被送进京城，二年后卞赛嫁入了一位前明的侯门世家，情不投缘的婚姻，心息难以交流，更少共同语言，情薄义少，同床异梦。 她看花叶，花叶上有吴梅村的影子，她看柳树，柳树上有吴梅村的影子。她看月亮，月亮上有吴梅村的影子，她的一滴滴眼泪珠上、跳动着一行行诗句：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她赶不走吴梅村的影子，装不下另外一个男人的影子，婚姻已形同虚设，难以为继，遂将侍女柔柔送之，自己则乞身下发，在苏州出家当了女道士，改名玉京。 四 岁月悠悠，几度春秋，世态炎凉，物是人非。卞赛深埋在吴梅村心底深处的影子，也始终挥之不去，顺治七年（1650）秋，吴梅村应邀到常熟钱谦益家作客，得知卞玉京也在尚湖寓居，极欲求见。此时吴梅村已是清朝官宦之一员，心中也隐埋着难言的伤苦。 在钱谦益的撮合下，卞玉京卞赛姗姗而来，但随即登楼托辞需妆点后方见，继而又称旧疾骤发，请以异日造访。 咫尺天涯，心伤情惘，难言之痛，黯然神伤。吴梅村挥笔赋诗，抒写心迹，慨叹深情。 休将消息恨层城，犹有罗敷未嫁情。 车过卷帘徒怅望，梦来褍袖费逢迎。 青山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怜卿。 记得横塘秋夜好，玉钗恩重是前生。 这是《琴河感旧》里的一首。表达了尽管当初吴梅村并没有给卞玉京任何的承诺，在他离去后的那些日子里，卞玉京还是一直以“罗敷未嫁”的心意守着这份感情，对门庭若市的追求者们丝毫不假辞色。倘若不是对爱的一往情深，又焉得如此？他吴梅村却没能坚守住着这份爱，做了逃兵，深深自责。深深眷恋之情，流动在诗行的缝隙之间，透露着对爱的不舍和无奈。 雨打梨花深闭门。孤负青春，虚负青春。 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五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日日思君不见君，横塘落月难寻君。 她沿着横塘弯弯的小路，一遍又一遍地寻找着他们当年的脚印，秋风吹动着树枝上的绿叶飘飘零零地落下，落在她的发际上，肩头上，落进了她起伏难平心潮的波浪上，心潮的波浪追赶着横塘河水的浪花，浪花追赶着幽幽琴声，琴声演绎着一行行苦涩的诗句，苦涩的诗句击打着苦涩的心扉，苦涩的心扉，苦涩着爱的的甜蜜和忧伤，爱的甜蜜和忧伤，倾满了横塘河水朝朝暮暮的思念，千言万语的诗情，千回百转的柔肠。 1651年，一叶扁舟飘泊在横塘千思万念的波流之上，千思万念的一对天涯沦落人，四目以对，一言难启。心照难宣，深情难述，“缘知薄幸逢应恨，恰便多情唤却羞”，也道不尽此时两人心境的喜与忧。卞玉京一身道装，为吴梅村鼓琴，娓娓诉说千思万念千丝万缕的离别之情相思之苦。 爱的迷茫，情的不舍，心的苦楚，恨的难言。镜中花水中月，梦碎情伤，只有跳动在宣纸和心扉上的诗句寄托心语，缠绵着故园之思，别离之痛…… 吴梅春即赋长诗《听女道人卞玉京弹琴歌》 鴐鹅逢天风，北向惊飞鸣，飞鸣入夜急，侧听弹琴声。借问弹者谁?云是当年卞玉京。玉京与我南中遇，家近大功坊底路。我向花间拂素琴，一弹三叹为伤心。暗将别鹄离鸾引，写入悲风怨雨吟。月明弦索更无声，山塘寂寞遭兵苦。贵戚深闺陌上尘，吾辈漂零何足数…… 全诗道出了与卞玉京相识相爱的心迹，一弹三叹的伤感，无奈离开的苦楚，悲风怨雨的思念，也道出了卞玉京十年“弦索冷无声”，苦苦等待的煎熬，凄凉无助的落寞。 卞玉京如泣如述的琴声，倾述着爱的缠绵悱恻，情的哀怨惆怅，心的向往，恨的无奈，千般思恋，万般失落。又岂是一曲琴音所能了断！ 吴梅村字字行行悲悯的诗句，倾吐着爱的忧伤落寞，情的脉脉沉沦，怨的缱绻，恨的凄苦，万千愧悔，万千悲凉。又岂是万千诗行所能表述！ 满天星光灿烂的天幕，一轮圆圆的金月，挂在中天，他看见了月宫里她那双闪闪亮亮的眼睛，那双脉脉柔情的眼睛，那双幽幽怨怨的眼睛，那双渐渐远去又不肯远去的眼睛 忽然，那忽明忽暗跳动着迷离色彩的点点星光，变成了一道惊天的闪电，划破天幕，长空中升起了一道绚丽的彩虹。 他惊呆了。他看见了彩虹里她的身影，他听见了从彩虹里传出的她幽幽艾艾的琴声。 他的心，跟着琴声幽幽地飘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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