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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警察的故事(九)

太白积雪 2022-11-9 15:08 3984
  七
  高铁军下山等到班车坐到县城,第二天又乘长途班车出了秦岭。他没有去车站,沿途换了几趟三轮蹦蹦车,离村庄有十多里地时改为步行走小路,一是对家乡的尊重,二是避开熟人。他在路边小商店给母亲买了一盒鸡蛋糕,给小侄子买个打水的塑料枪。离开家乡几年,村子有了很大变化,他躲在一个旧窑里等到天大黑,才悄悄摸到自家后院翻墙而入。屋里亮着灯光,他透过窗玻璃一眼看见躺在床上的母亲,她已满头白发。高铁军急忙走进屋,撩起门帘走到床边,跪倒在地,低沉地叫了一声:
  “妈!”
  母亲正眯缝着老眼想小儿子,忽然感觉有人进来,忙睁开眼睛不见有人,却清晰地听见小儿子叫了一声妈!她低眉终于看见了日思夜想的儿子。铁军匍匐到床边,拉着母亲的手:
  “妈,这几年我不在身边,你还好吧?”
  “儿呀!看不见你,我能好什么呀。”母亲抬手打了一下儿子,却没有一丝分量。“军,你在外边过得好吗?”
  母亲知道儿子杀了人,犯了死罪,终究是身上掉下的一块肉,舍不得让他死,她宁愿自己给儿去顶罪,让儿活下去。本来就瘫痪,听说儿子畏罪潜逃,就彻底卧床不能动弹了。每天大儿子和妇媳送来饭菜,端屎端尿,孙子常来陪奶奶说一会话。高铁军告诉母亲这几年躲藏在大山里,娶了媳妇还有了孩子,过得很好,让母亲不要牵挂自己。他看见母亲已说话有气无力,打他的劲都没有,知道时日不长了。母亲见了儿子面,知道在外边过得好,心里安然,就说:
  “妈见了你一面,死也安心了。你一会儿就走!永远别再回来了。”
  “今晚我陪伴你一晚,明天早上我就走。”高铁军知道自己走了就永远见不上母亲,他想最后在和妈妈待一个晚上,陪母亲说说话。
  “不行,你一会儿就走。”
  母亲心里忐忑,怕公安局突然来人把儿子抓走,拉到河滩枪毙。
  母亲住在后院,前院住着哥哥一家人。哥哥听见后屋有人说话就走了进来,见是弟弟回来慌忙跑到前院把大门从里边上了锁,才回屋和弟弟说话。哥哥大弟弟十几岁,从小宠着俩人关系甚好。哥哥成家后,铁军对嫂嫂很尊重,对侄子也特别好。
  高铁军见哥哥进屋就站起身来,叫声“哥!”递上一支烟。他不知向哥哥说什么,自己是畏罪潜逃,不是衣锦还乡。哥哥观察着弟弟:脸晒黑了,身体变得壮实,不像受过大苦,人也成熟懂礼貌了,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你快坐下!这几年跑到哪里去了?过得还好吧?”和母亲担心着同一个问题。
  高铁军给母亲说的情况,又给哥哥说了一遍。
  “没有受苦就好,安心在山里过日子吧。”哥哥摸了摸弟弟的头。
   哥哥告诉铁军:公安局一直在通缉你,派出所时常到村里打听你回来没有,还安排村治保主任盯着咱们家。他吩咐弟弟:
  “你犯的是死罪,抓住就没命了,以后就别回家了。咱妈有我养老送终,你就放心吧。”
  哥哥说着话,眼泪就流了出来,难过地哽咽。母亲躺在床上已是泪流满面。哥哥去前屋一趟回来,把一沓十元的人民币塞给弟弟。
  “这是二百元钱,是你嫂子多年积攒的,你都拿上。老妈你也见过了,你今晚就走。以后有机会了我去山里看你。”铁军不接哥哥钱,哥哥就硬塞进弟弟口袋里:“哥哥以后帮不上你啥忙,过的好坏全靠你自己了。”
  嫂子听小叔子回来,一会又要走,赶紧做了两个荷包蛋走进来。高铁军看见嫂子,又站立起来。
  “嫂嫂!”
  “你这娃不懂事得很,啥时候了还敢往家里跑。”嫂子疼爱地拍打着弟弟,眼泪涌了出来。
  “说话声小点!你怕外边人听不见!”哥哥训斥着老婆。
  高铁军接过嫂子手里的碗,看着洁白透着金黄的荷包蛋,强忍住眼泪不要出来。回来的路上他想过:自己成了杀人犯,哥嫂会嫌弃他,会有意躲着他,没想到哥嫂对他更好。他感觉这几年在山里受一家好人的影响,自己也变成了好人,但一切都晚了。
  “别说了,让他把鸡蛋吃了快跑呵。”母亲在床上催促着。
  哥哥嫂嫂都催着快走,高铁军请求说:
  “让我去看一下斌斌吧!”
  “不用看,娃都睡了,孩子的嘴又不严实,明天去学校就给人说了。”哥哥解释说:“你还是把鸡蛋吃了,快点走!”
  高铁军扒拉两口把鸡蛋咽下肚子,他又跪在母亲床前:
  “妈!我走了,你多保重,原谅儿子不能孝敬你。”
  母亲满脸是泪,盯着儿子的脸,手掌在床前摆着,示意快走!她已说不出话了。她心里明白,这是最后的一眼。
  高铁军在地上给母亲磕了三个头,转身又给哥哥嫂子磕了头就走出门。人们都睡了,村庄变得安静。高铁军走到后院墙跃身翻过去,哥嫂目睹着弟弟走了。但他没走出多远,从暗处窜出三个人,一起把他按在田地里,戴上手铐押走了。
  村治保主任是个瘦老头,穿一件蓝色中山装,口袋里插支钢笔,把自己打扮成老干部。整天没事就绕着村子转圈圈,打听东家有啥长,西家有啥短。别人问他想干啥!他说为村里治安操心呢,看能否发现一点隐患。其实他是爱钱怕死没瞌睡,只有靠转圈圈延续生命。见了村里人一脸的严肃,总想训诫几句;见了乡上干部,特别是派出所民警就嬉笑着脸。村民背后骂他;笨狗扎个洋狗势!本村高铁军杀人潜逃后,派出所安排他注意观察高家,出现情况立即汇报。他对这件事非常尽心,每天转到高家都要往里多看一眼。三十年前他和高铁军父亲因生产队的琐事产生过节,两家关系不好。他想借此机会好好出口气,别说高老头死了多年!这天傍晚他看见有个黑影从墙上窜进高家院子,开始以为是一只猫,想了想不对,会不会是高铁军小子跑回来了!宁可信其有,不可失良机。他用村委会电话压低嗓音向派出所报告;高铁军那小子可能回来了,快来人看一看。所长亲自带了五个民警穿着便服赶来,在屋子前后各守三个人。守候一个多小时终于从后院墙翻出一个人影,不管真假抓回派出所再说。民警没有冲进屋里去抓捕,一怕抓错人影响太大,二怕惊吓老人出人命。把人带回派出所,不敢肯定他就是高铁军,因为谁都没有见过本人。翻出旧照片对照,一个瘦一个胖,一个白一个黑,一个有头发一个没头发。又问本人,却不说话。打电话通知村治保主任来辨认,最后才确认没有抓错人。
  
  通缉多年,悬案多年,杀人犯高铁军终于抓获,县公安局调用了县中队的武警看守,增加警力到派出所协助,连夜突审。派出所地方太小就借用公社的会议室,刑警队谢副队长亲自审讯。我们站在旁边只是陪衬。
  “杀了人!畏罪潜逃多年!你以为抓不住你!难道我们是吃干饭的吗!”谢队长想在气势上镇住高铁军。他挖苦说;“你躲在秦岭里不出来,难道想当李自成,直接杀进北京城啊!”
  高铁军心里明白:既然被抓自己就完了,他不狡辩,也不说话。身份被确认后,知道扛不过去,就把五年前夜里入室盗窃的杀人细节交代了,愿承担自己的责任,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他已做好赴刑场被枪毙的心理准备。
  谢队长口才很好,善于审讯罪犯。他想扩大战果,挖出更多的同案犯,通过高铁军案件再创人生辉煌。他和颜悦色对高铁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想通过感动让他吐出一切。
  “这几年你逃到哪了?具体藏匿地点,都有谁在暗中帮你,他们都住在那里。你都要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并忽悠他:“你争取立功赎罪,争取宽大处理。”
  高铁军只交代自己的事,凡是牵扯到别人,高铁军则闭嘴不谈,怎么问都不说。只说藏在山里,藏在什么地方也不说。他不想因为朋友帮助自己,而被追究窝藏罪和包庇罪。
  谢队长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他暗示审讯人员对高动粗:打他的耳光,用电警棍捅他身体,用皮鞋后跟跺他的脚面。高铁军咬紧牙关,忍着电流在体内通过就是不说别人。最后干脆不说话了,咬紧牙关嘴巴紧闭,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最后谢队长实在没有辙了,走出会议室大骂道:
  “这狗日的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吗!我是没办法了。”
  当天夜里武警把高铁军押回县城,羁押进看守所,戴上铁脚镣,并立即提请检察院批准逮捕。
  县法院以杀人罪判处高铁军死刑。行刑这天早上,高铁军戴着手铐坐在一个方凳上,四个武警战士持枪围着他,法院工作人员向他宣读了死刑判决书。高铁军听了脸上很平静,没有恐惧和情绪失控。哥哥提前得到通知,买了一套新衣服带给弟弟。
  “哥!你咋来了?”高铁军没想到哥哥来给自己送行。
  “把这身新衣服穿上吧,你嫂子昨天刚给你买的。”哥哥帮弟弟穿上新衣裤,听着哗哗响的脚镣声,哥哥眼泪又流了出来,蹲在牢房外痛哭。
  厨房给高铁军做了一份带肉的美食,让他饱餐一顿,看守人员又发给他一支烟。高铁军抽着烟问:
  “我身上还有一点钱,能给我买瓶酒喝吗?”
  “坚决不行。”
  “我不会闹的,只想在醉酒中死去,减少痛苦。”
  “那也不行!”
  遭到工作人员拒绝,高铁军又祈求行刑战士:
  “兄弟,一会做活时痛快点,别让哥受罪啊!”
  都是年轻战士,面对眼前这个因杀了人,触犯国法而被枪决的人心生怜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战士听了他的哀求,答应道:
  “没问题!一会给哥把活干麻利点,保证不让哥痛苦。”
  工作人员用细绳子把高铁军两个裤脚扎上,预防他屎尿拉出来,用一根麻绳对他五花大绑。绑的并不紧,只是一种形式,人们对即将赴死的人还是很同情的。高铁军笑说:
  “你们放心!我不会跑!也不会拉到裤子里!”
  院子里站了许多人,法院武警公安,摩托车大卡车。准备出发去刑场,哥哥过来和弟弟做最后的告别。高铁军平静地对哥哥说:
  “哥,谢谢你来送我。我杀了人犯了国法,枪毙是应该的,不然社会就乱了。”他心里突然难过起来,忍住眼里的泪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嫂嫂。你把斌斌教育好,长大了考个大学,做个体面的人。”
  武警推高铁军往外走,他扭头对满脸是泪的哥哥说:
  “哥!别难过,你们把我忘了吧!如有来生,十八年后我来找你。”
  哥哥只是个哭,说不出一句话来。
  高铁军被推上刑车。刑车是借用工厂的大卡车,周边站满了武警和公安人员,高铁军站在刑车前最中间,胸前挂个白纸黑字的牌子:杀人犯高铁军,两边两个战士抓着他的肩膀。刑车前由摩托车开路,专门在县城主街道走过,游行示威!街道两边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指手画脚进行评论,他以前的那些狐朋狗友也在人群里。高铁军直挺着身板目视前方,努力表现出从容淡定,不惧死亡的样子!又不时用余光向人群里观望,死亡路上能否看见一个熟人。他看见将自己引入歧途的侯哥和杨八一,侯哥还向他招了招,算是最后的告别。怎么没见同小平,他也许还在牢里没出来。
  刑场设在河滩,河滩里都是沙子。两道警戒线,第一道是武警,以河堤为界,围观群众不得进入;第二道是警察,工作人员才能进入。长长的河堤上人山人海,想目睹枪毙人的情景。我作为工作人员进入第一道警戒线。高铁军被推下刑车,本想自己走到沙场,无奈铁镣拖着,就被两个身材高大的武警战士连拉带拖到沙场。他被强制跪下,身后站了一个戴口罩的战士准备执行,法院和公安做最后一次验明正身。
  我站的位置离高铁军有四十米远,我看见他昂着头,遥望远处的秦岭山。他也许最后一次想念他的秀娥,他的儿子,回味山里的日子:也许后悔出山来,永远待在深山里过神仙日子多好;也许最后一次想念病床上的母亲。
  哨声响起,接着“啪!”的一声枪响,高铁军趴在了沙滩上。
  世上的事就这么怪,怕啥就来啥。高铁军祈求执行战士枪毙他时一枪毙命,谁知一枪没让他死彻底。法院和公安领导现场研究是否应该再补一枪。我是第一次近距离看枪毙人,即害怕又想看,我忐忑地向领导请示要进去观看,领导笑着说:
  “进去吧,当警察还能怕见死人!”
  我进入第二道警戒线,近距离目睹高铁军的样子。他头窝在沙地里咕咕地冒血,胸脯还在一起一伏,鲜血把新衣服迅速染成了紫黑色。看着惨状,我觉得高铁军好可怜:你为何要杀人,为何要犯国法!好好当个自食其力的公民多好!天地之大,难道没有你立足生存的地方吗?
  枪毙而未毙命让其逃掉,这种事过去有,现代也有。“文革”时期因派性斗争一个干部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押到河滩枪毙。现场看热闹的人山人海,这个反革命分子高喊:
  “指鹿为马,如此办案;实为冤屈,死于黄泉,这就是我干革命的下场!”
  公安人员急忙勒紧犯人脖子后边准备的绳套,他才喊不成了。
  行刑是基干民兵,锻炼他们杀人本领。犯人被强压在沙地上,民兵端起半自动步枪,瞄准后脑勺只差一米距离。他没杀过人,心里有点发慌。犯人不想死,本能地左右摆动头。一枪打出,子弹从犯人耳朵里穿过而倒地,满身溅的是血。现场散去后家属来收尸发现人还活着,人是被吓死的。家人急忙拉回自行抢救,好生调养,人竟然活了过来。一年后革委会得到消息,把死了一回的犯人拉走又枪毙了一回。“文革”结束给这个干部平反,墓地上早已荒草萋萋。
  经过研究,记录在案,当场给高铁军又补了一枪,他才彻底死了。
  报案的村治保主任听说高铁军被拉到河滩枪毙了,心里吃一惊:事情已经过去多年,劳动教养一下就行了,怎么就杀了呢!我这是做一件好事,还是做了一件缺德事呢。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一个月过去,半年多过去,一年又过去了。赵秀娥每天拉着孩子,站在场院往山下瞭望,从耐心到焦急,从焦急等到失望。她以为刘玉贵回到关中平原不想再回山里了,以为家里给他娶了一个新媳妇,认为刘玉贵不要她和虎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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