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警察的故事（十二）
| 为犯罪学法 我没有主办过大案要案，办的都是些小偷小摸的案子，见识了各种各异的小人物。 春天，关中大地绿色的麦田如草原一样一望无际，又是一个丰收的年景。麦子长到二尺高时夜里却有人乘着月色，用镰刀将一大片麦苗捣毁，一片狼藉。 这里是农业县，发展粮食生产是全县的工作重点，有人敢捣毁青苗就是破坏农业生产。县委领导要求公安局限期破案抓住凶手！程光辉带着刑警队俩人到西河派出所办案。派出所位于渭水河岸，程队长在这一带群众关系好，休息时还能钓鱼。我骑着自行车屁颠屁颠地也去了，跟着程队长破小案如同玩一样。 现场勘查，综合分析，很快锁定了案犯，派出所用三轮摩托车把这个人“请”了来。 他姓樊，高个子，颧骨向前突出，嘴唇厚大总是张着，露出几颗大门牙，头发蓬乱像一团乱麻是个窜脸胡。相貌有点凶煞，还起了个凶煞的名字：老虎。他是个屠夫，闲时走村串户帮人杀猪。在农村屠夫是个好职业，挣了零钱，还能落下猪杂碎，拿回家做下酒菜。他文化低，做事粗鲁。 樊老虎说了一门亲事，结婚晚上村里人闹洞房，几个小伙子激他： “你敢把媳妇衣服脱下吗？” “咋不敢——！” 老虎认为媳妇成了自己的女人，想咋地就咋地，当着满屋子人的面把媳妇的衣服脱个精光，媳妇捂着眼睛在气愤和羞耻中哭泣。第二天老虎跟着媳妇回门到岳父家，当着媳妇面给岳父说： “你这怂女子，把几身新衣服都穿到身上，昨晚上我给伢脱衣服时真费劲。”伢是她的意思。 岳父听了新女婿的话气得目瞪口呆，竟不知怎么回答，傻了眼：女婿咋是个二球呢！ 老虎跷着二郎腿要喝水，让媳妇给端上，媳妇伺候得慢了一会，他举起杯子砸地上，不想喝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媳妇在娘家人的支持下，以侮辱为由向法院提出和老虎离婚。樊老虎开始不同意，后来又同意了，他想顺便要回他的彩礼钱。岳父说： “你和我女子睡了几次觉，你没算算得掏多钱？” 这回轮到老虎傻眼，一下噎住了。他是个粗人，是个生坯子货，但没想到丈人爸会说出这么要钱不要脸的话。他想了想给岳父说： “你去问你女子，她陪我睡了几次觉，凭啥不退钱！” 老虎跑了几次一分钱也没要上，就烦得不想跑了。媳妇她哥讽刺老虎说： “你和我妹子结婚时看你跑得欢的，离婚呀就跑不动了！” 老虎气地不要了，陪的嫁妆也不想退给媳妇，还压了媳妇一件花花棉袄。 改革开放后，城市人思想变化大，农村人思想变化也很大，日子过得不舒心就要离婚。周围村子就发生了几起女方提出离婚，财产都被女方拿走的事情。樊老虎觉得这样不行，是惯了女人的坏习惯！他夜里拿了一把杀猪刀跑到媳妇家准备杀了前岳父，因为村子狗叫得厉害，他没敢进到屋里去。看见猪圈里睡着两头猪，就把猪给杀了。刀子从猪脖子一直划到屁股，手法娴熟，用劲很猛，两头猪都没有来得及吭一声。他顺手拿下墙上挂着的镰刀，又跑到田里把丈人家的棉花苗，两尺高的麦子用镰刀左右开弓割到了两三亩。第二天岳父知道后，又怕又气，唉声叹气道： “这下我完了！” “你养的好女子！让我一天都跟着受罪哩。”儿子埋怨道，他的麦子也被割倒了一片。 儿子向乡政府报了案，乡政府又报到县里，我们就赶来抓人。 樊老虎被抓到派出所，拒不交代，说自己啥都没干，也不知道是谁干。他不喜欢坐凳子，喜欢圪蹴在墙角，他警告我们： “你们没有任何证据，别冤枉好人！制造冤假错案是要坐牢的。” 樊老虎说话硬气，一点不怕警察，他心里清楚现场没有留下任何作案证据。其实我们心里也很虚，至今没有找到一点证据，一切都是根据举报和分析，先把人抓了再说。 我们对他说服教育，拉他坐在椅子上，又端上开水，想让他受点感动什么都交代了。他似乎并不买账，他翘起不协调的二郎腿，嘴里的爆牙齿放着臭味，得意对我们说： “你们再别缠着我了，我知道的都说了！这真不是我干的！猪也不是我宰的。”再问他就不吭声，只想和我们聊闲话。 刑警队和派出所六个人分成三班倒，轮番对樊老虎审讯，一定要攻破这个肉烂嘴硬的鸦子嘴。一组八小时，三班二十四小时，我们换着休息就是不让樊老虎睡觉，想让他失去抵抗的意志。我们吃饭时，把他铐在院子里的大树上，让他只能站着不能蹲下。每顿饭我们吃两个馍，只给他一个馍，还没有菜吃。他整天戴着手铐，只有上厕所才解一次。这些伺候坏人的事由我负责：我给他端水送馍，上厕所解手铐，后边紧跟着，他夸我是个好人！和我称兄道弟。他意志很顽强，就是不承认他干过的坏事。和我们聊天，夸他杀猪的本领，猪下水怎样做了才好吃还不带臭味。 我们给他做深入的思想工作，其实也是忽悠他： “你犯的事并不严重，只要说清楚就放你回去。” 他却油盐渗不进去，一连审了八天七个晚上，我们都熬不住了，他却没什么事。世间的人各有各的能耐，不要轻易小瞧每个人。他抱着树能睡着，审讯时居然睡着，还张着嘴打呼噜。每天的审讯记录都是基本情况，没有实质内容。见我们疲惫，他竟然问： “叔！你们这样辛苦，到底为了啥吗？” 相伴几天我们都混成了熟人，罪犯和警察成了朋友。他把警察不论大小称为叔，还可怜我们太辛苦。程队长走出审讯的房子，站在院子哭笑不得地说： “这人咋是个这货呢，还是头回遇见。” 第八个晚上时，我们实在熬不住了，准备再审一晚樊老虎还不交代明天就放人。我们来时也没办手续，连续羁押他人也属违法。没想到的是：他不知是可怜我们民警，还是真以为交代了就能回家，还是他也熬不住了，审到半夜樊老虎终于交代问题。他往椅子上一蹲，说： “好我的叔哩！看把你们恓惶的，来——！我给你说，你记好！” 他交代得很彻底，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为了教育天下女人和男人离婚，我要教训岳父一家人，杀一儆百！那天晚上他拿杀猪刀本想捅岳父，因村里狗叫得厉害暴露自己，就放弃杀人而去破坏麦子，让他全家夏天没粮吃。月光下看见两头白猪睡得正香，居然和自己一般模样打着酣睡，气不打一处来，就顺便把猪肚子捅了。他拿了墙上的镰刀来到岳父家的麦子地里左右开弓，前进着把青苗割到了一大片。他越说越来劲： “割到地畔，吓我一跳！发现前边有个井，差点把我掉下去。我把镰刀扔进井里，就跑回家睡觉啦。” “那你把杀猪刀也扔井里了？” “我才舍不得呢！我拿回去放家里了。” 樊老虎讲了一个细节，我们勘查现场时没有发现麦地里有井。天刚亮就派人到麦子地，找到那口被遗漏的旱井，取出镰刀，对现场重新拍照勘察。他还得意地给我们说： “叔！我争着呢。别看我只上了几年小学，为了和媳妇打这场离婚官司，我专门买了本刑事诉讼法自学。你们整天给我讲法律！其实我啥都懂。” 在审讯中的确发现他对法律懂一些，但他只知道一点皮毛，哪能经得住我们的“忽悠”。 作案人交代作案过程，证据确凿，当天下午把樊老虎正式逮捕，押进县看守所只等走法律程序。当他走进牢房的那一刻就后悔了，初审时他翻了供，将自己交代的问题一概不承认。说自己是胡说的，是公安人员欺骗了他。他以为自己不承认，公安局就拿他没办法，还要求我们重新去调查！他是把刑事诉讼法学偏了！ 我们告诉他，麦子地里有口旱井是你自己交代的，从里捞出了作案工具镰刀，镰刀上有你的指纹！樊老虎再也不说话了。 当我们去他家搜查提取杀猪刀时，发现真有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后来樊老虎依法判了二年徒刑，进行劳动改造。 我认为樊老虎不傻，是个小聪明，有一点《唐－吉诃德》的幻想思维。我倒是同情他，可法律是不留情面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