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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初(第十一章 逃往老家)

马草 2022-11-22 10:29 2741
  十一、逃往老家

  25

  我知道,捡松子壳是有季节的,只有秋冬,才有松子壳掉下来,一到春夏,就没松子壳可以捡了。我得抓紧时间,否则,那路费无论如何储不全了。于是,我一有空就上山,几乎每天放学就去捡。但是,我捡得越勤,却收获得越来越少,亏得捡来的松子壳,多多少少,都立即卖给那个阿婆,避免了那些松子壳,如果拿到家里,实在无法藏身的麻烦。也不知花了多少天多少次的努力,我的旧书里,我数了又数,仍只有积储了区区六毛钱。我几乎有点失望,我的逃跑计划,还能实现?

  到老家爷爷家,究竟要多少车费?我还不知道,这六毛钱,离爷爷家,还差多少钱,心里没底。妈妈可能知道,又不好问,可能会坏了我大事。我的心,又急躁起来,已根本没有读书的心思。对了,我忽然想到,离村七八里的镇上,不是有个车站吗,与妈妈来的时候,曾经停下过,还有一点印象。我应该到车站去问,那里的叔叔阿姨会告诉我的。

  有了这个想法,我时时刻刻在盼星期天赶快到来。

  星期天终于来。我悄悄地叫过小弟,小声地嘱咐他说:“弟弟,今天,姐姐有事要到镇上去一趟,路远,你走不动的。你到隔壁小南家玩一会,我已与小南说好了。我一定在吃中饭前赶回来,听话。”

  弟弟听了,很不情愿,要跟我一道到镇上去。我急得差点哭起来,弟弟才被我吓住,并不心甘情愿来到小南家。

  我心里担心弟弟,怕他出事,给人家带来麻烦。几乎小跑着,向镇上前进。走进车站,我已是满头大汗。叫我更着急的是,我站在买票窗口前,说话的嘴巴,根本够不上窗口。我急得真的哭起来了。旁边一个叔叔见了,忙问:“小姑娘,你是不是要买票?叔叔帮你买。”

  我说:“我不是来买票,只是想问问到剡县的车票怎么买,我事急。”

  “那好,我抱你起来,你自己问卖票的同志。”那个叔叔说着,就把我抱了起来,我的头刚好到窗口,他就停下来。

  我从窗口望进去,卖票的,是一个姑娘,赶紧叫“阿姨”,却忘记了说话。那个阿姨见我一个小孩,被人抱着,就说:“小姑娘,什么事?你说,我听着。”

  我说,“我不是余姚人,我是剡县人,我要买车票……”一碰上事,才知道自己这么笨,我语无伦次,自己也觉得说不清事。

  那阿姨笑起来:“小姑娘,不要着急,你慢慢说,你是说,你要买到剡县的车票,是吗?这个车票,要到县城去买,我们这里不卖这个车票。”

  我连忙否认,不是她说的意思,经过多次更正,那阿姨终于明白了我意思,说:“小姑娘,我懂你的意思了,你是问,从这里到县城的车费,要多少钱,从县城到剡县的车费要多少,两者加起来,共要多少钱,是这个意思,是吧?”她见我连连点头,又说:“我把这数字,写在纸上,从镇上到县城两毛五,从余姚到剡县是两块五角,总共是两块七角五分,你拿好,不要丢掉了。”

  我虽然跑得急,很有些累,但我在车站,却享受到人间的温暖,我这么大了,从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暖,那叔叔抱我的热情,那阿姨不厌其烦、和颜悦色的回话,使我心情愉快。我走出车站,他们仍像缕缕阳光,照得我暖洋洋的。我长大了,也一定要做像叔叔阿姨那样的好人,不要老生人家的气。

  可是,这样的好心情,走出车站不久,很快就全跑了——我捏着阿姨写给我的纸条,就像是一块发烫的烙铁,烫得我的心一阵阵地抽紧。我只有六毛钱,而车路费要两块七毛五,我还差不多少整整两块多钱,我那年那月,才能凑足那么多钱呢?我一筹莫展,两只脚像灌了铅,迈不开步子,再也没有心情,小跑着回家。

  我心事重重地走着。在离镇车站不远处,有一块空旷地,我来时,就曾经路过此地,也依稀记得,这里聚集着熙熙攘攘的人和牛群。因当时走得急,没留意这么闹猛,在干什么。现在再路过, 发现,几乎没剩下几头牛,早已没了先前的热闹了。

  原来,这里是一个牛市,它只是一个露水市,买卖双方,都走散回家了。只有还留下的极少数几个人,几头牛。就是这些留着的人,也在做着离开的准备,他们解开绑着的牛绳,牵起牛走了。

  这时,有两个,也大概是贩牛的壮年汉子,走到我身边的时候,停了一下,其中一个,拿出一包烟,递给对方一支,就告辞各自走开,一个向东,一个向西。那个向西的,与我回家的路,似乎是同一个方向。他一边走,一边随手又摸出一盒火柴,点燃了叼在嘴上烟后,就大步地走了。

  我仿佛看见,他在摸出火柴的时候,裤口袋里,滑出一张纸片模样的东西,掉落在他的身后。那壮汉离我很近,就几步路的距离。我走上去一看,那颗小小的心,几乎跳出胸口,我的眼前,分明是一张五元钱的大钞。它突然放大,像一座山,挡住我的眼睛,使我眼花缭乱,视觉模糊,我一时有些傻了的感觉。

  不过,我很快就有了反应,我走上一步,用一只脚,把钱踩在脚底,再也不敢动弹。良久,我才忐忑又仿佛害羞地缓缓地抬头,向四周一看,不见附近有什么人,只有那个丢钱的人影,在我的前面渐渐地远去。

  我仍然无法停止那颗心,激烈地跳,脚底踩着的仿佛不是一张钱,而是一块烧红了的炭,烧得脚底生疼。我想悬起脚,喊出“大叔,你丢钱了!”——一个声音从心底升起:这是你应该做的,一个好孩子不能贪没人家丢掉的钱。但这话,我只含在喉咙口,吐出它,似乎相当艰难,我太需要这笔钱,它对我太重要了。或许,是老天想帮助我,这五块钱,可能救我脱离苦海,改变我人生的轨迹!可不说,我心里也真难受。两种思想激烈地争斗着,心如油煎汤煮,身如木头似的被钉住,一动不能动。

  可时间没有等我,不一会,那个人影已经走远了。事实是,我的私欲,已经战胜了无私和正直。我移开哆嗦着、仍有灼烧感的脚,弯下腰,害羞地捡起那五块钱,急急地藏进自己的裤口袋里。

  我说不清楚此刻的心情。我做了一件说不出口 ,见不得人的馊事,惭愧的心,像蟹爪,挠得我心慌意乱。但另一种感觉也在不断地滋生、扩大。那口袋里的钞票,正在孕育成一个活生生叫“希望”的生命,并在不断地长大,成为一个行善的使者,帮我脱离苦难,帮我远离罪恶,帮我脱胎换骨……

  我紧紧地按住裤口袋,生怕那口袋里的“希望”突然间,生了腿溜了,跑了,我一切都完了。虽然,我还能感受到那隐隐的忐忑不安,但已经被不断长大的希望盖住了。

  我一直这样走着,一只手按着裤口,另一只手不知所措,无处安放,就这样别扭地走着,我自己也觉出了我走路的古怪。可我无法改变这个古怪,我要保护——我绝不容许“希望”丢失,死灭!

  已经过了正午的时间,我终于走到家门口。我像小偷似的溜进家,立即跑进自己的卧室,但我仍然慌乱不堪:我不知道怎么处理口袋里的生命,把它放在什么地方,最为妥当安全?我四面搜索,好像四面都透风,到处都有窥视的眼睛……我茫然,再次感到不知所措了。我想到那本旧书,对,还是与那六毛钱放在一起吧?我不放心地向那本书走近去。

  突然,弟弟跑进房间,气急地说:“姐姐,你的六角钱,给那个野狼嚎搜走了。”

  我大吃一惊,又似乎不相信,“什么时候?他怎么找到钱?”

  弟弟说:“就在上午,他把我叫回来,故意当我的面,从那本书里,抖出那些钱。”

  我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好。弟弟又说:“他说,他早看穿我们在耍花把戏,逃不过他的眼睛什么的。”弟弟说:“他拿了钱,去买老酒喝,一下把钱用完。姐姐,我们怎么办?还去捡松蔀鸭子吗?”

  我跑上去,取过那本旧书,我一页页拼命乱翻,哪里还有钱的踪影?我使劲把书丢在地上,并且踩了它一脚,出口骂道:“这个野狼……”我却闭紧了嘴,我看见了,那个野狼嚎,正站在我的面前。

  他冷笑一声,说:“我道你会这么主动,天天捡松蔀鸭子,原来想私藏小货铜板。”我说,“那钱,我要买学习用品,而且,学费还欠着两块钱要还……”

  “你不要狡辩,”他喝断我说,你“你就是想私藏钱——你上午,偷偷摸摸地干什么去了?你这个人,就是人小鬼大,不把你管住,就尽做出格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老实告诉你,你今后再偷鸡摸狗、不规矩地做事,我砍掉你的手指头,你最好注意点。”

  我把自己的嘴唇咬得生疼,硬是忍住了眼泪。我更加深恨这个野狼嚎,恨不得赶快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人面兽心的野狼嚎——不,应该砍断他的手指才走,叫他再乱打我们姐弟!——我这样胡乱地想着。

  这个野狼嚎刚走出门口没几步,又返回来,矮下身,附着我的耳朵,放低声音说:“下个星期,你到我房里来,那包饼干还在。”

  “不,不,我坚决不要!”我忽然歇斯底里喊起来,“你这个坏蛋……”我又放声地哭起来。

  野狼嚎快速地走了,但我更加伤心,更加坐立不安。我把弟弟拉了过来,又拥在怀里,对他说:“弟弟,下个星期,你,还有鸿伟,你去对他说,你们两个,一刻也不要离开姐姐,听到了吗,一刻也不要离开!你们要保护姐姐,否则,姐姐又要被这个野狼嚎欺负的!”我一边说,一边哭,把弟弟吓坏了,“姐姐,你怎么了?姐姐,姐姐!”

  我泣不成声,只是重复着这句话:“一刻也不要离开我,一刻也不要离开我……”

  我抱着弟弟,哭着,哭了很久。直到我们两人都睡着了。

  我醒过来,把弟弟放到床上。这时,另一个不安也升腾上来折磨我的神经。

  在野狼嚎的眼皮底下,这五块钱,怎样才能安全?这六毛钱的命运,使我对口袋里“希望”的安全,更忧虑担心不已。这钱,千万不能让野狼嚎知道,就是对弟弟,还有妈妈,都不能透露,我捡到了五块钱。

  我该怎么办?

  我想得脑瓜子生疼,我有了个想法。就在当天晚上,我催促两个弟弟,早早地睡了。我寻了一小块布,把布缝成小口袋模样,我确信两个弟弟都睡着了,就取出那五块钱,把钱缝在那块布里,又寻了一根带子,将那个装钱的布袋子,密密地与带子缝在一起。随即,我将带子紧紧地系在自己的腰间。当夜,带子就与我一道睡了。从此之后,在我没有完成自己的心愿之前,带子,没有离开过我的身子,不管天晴雨落,不管奔东走西,我都与带子不离不弃。

  还有你,那个野狼嚎的话,叫我时时刻刻无法平静安宁。那个星期天到来了。我早早地带着两个弟弟,躲到野外,中饭也没回来吃,在野外挖了几个红薯充饥,到太阳下山了,我们三个,才一起回来。

  26

  好不容易,熬到放寒假,我可以跑了吧?我怎么走,对小弟弟怎么说好?我又去拿出车站那个阿姨写给我的纸条,确认我袋子里的钱,能够送我回到爷爷奶奶身边。阿姨的纸条,也给了我启示,应该写个纸条给妈妈,反正弟弟不识字,不知道我写了写什么。因为这话很难说,我不能向弟弟把话说明白了,那弟弟一定不会放我走,并且,一定死死的跟着我,也定要与我一起,到爷爷奶奶那边去。可如果我不说明白,弟弟又怎么向妈妈传嘴?我一旦突然失踪,不知去向,妈妈不是要急死的吗?这样,我也真的不忍心。

  话不能说明白,对,写纸条是最好的方式。我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子,用铅笔写了几行字:“妈妈,我没有别的办法,我要立开这里,只有回到爷爷奶奶那里去,才能摆tu那头野兽。那个志浩伯伯欺我太过头,我忍受不了。对不起,妈妈,再见,妈妈。莲莲”。

  在我走的那天上午,妈妈一去上班,我就把两个弟弟叫到身边。先对大弟说:“鸿伟,现在是冬天,你也不要看牛,今天,姐姐有事要到镇上去一趟,你一定要领好弟弟,不要与人吵架打架,听见了吗?”我又吩咐小弟:“鸿翔,你要乖,听哥哥的话。”说着,我把那张写好的、已折叠成链条状的纸条,拿出来,交给大弟鸿伟,说:“我如回来迟了,你就交给妈妈,妈妈就不会着急。藏好了,无论发生什么,这个纸条,绝对不能交给那个志浩伯伯,否则,我真的会被他打死,你们就没有我这个姐姐了。记牢,只能交给妈妈。”

  说到这里,大弟鸿伟,听得急起来,说:“姐姐,你要到哪里去,怎么到妈妈回来时你还不回家?”

  我忙说:“弟弟,我那是假定,我不是说,如果回来迟了的话呀,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尽早回来的。不过,我再说一句,无论如何,不能把这张纸条给浪浩伯伯。”

  两个弟弟,疑惑地看着我走出屋子远去的身影。我也忽然想哭,我不断地揉搓着眼睛:我走了,何时,我才能见到你们?我走到村边,在一个没人影的小岗上,我坐了下来,索性放声哭起来,哭着哭着,忽然有了回去不走了的念头:我忘不了两个弟弟,离开他们,我心里难受!

  我站了起来,似乎真的想回过头去。但我的眼前,仿佛站着一个恶煞凶神,要向我扑过来,我看到了,正是那个野狼嚎!我立即畏惧退缩了。我没有再想什么,直向车站急速奔去。

  但我总觉得,后面老跟着个人影,仿佛就是那个野狼嚎。我不时地回头去看,并没有人跟在后面

  我放开脚步,小跑起来,我要坚决跑出这个狼窝。

  镇车站不远,我很快就到了。我拿出上次那阿姨给我写的字条,看了一下,到县城,要二角伍分车费。我仰头看看车站墙上的时钟,还只有九点多,那阿姨说过,到爷爷家的县城车,是下午二点的班车,离开车时间还长着,我觉得这车费可省,到县城也就二十来里路,就不坐这镇里的汽车了,我还是用双脚走吧。这样想着,我立刻走出车站,向县城走去。

  我一路走,一路问,也不知走了多少时间,我终于走完了20多里路,到了余姚县城。说实在的,我感到好累,两只脚,向灌了铅,沉重得提不起来。我好想坐会儿,休息一下。

  我还是咬着牙,先寻到车站,我生怕错过了上车时间。当我走进车站,看到墙上的钟头,时针显示,还不到一点,我的心才放下来,可我仍心感孤独,我又真想哭一场。

  我一边伤心,一边摸索着衣袋里的钱,我没有忘记,告诫自己,得赶快先买好车票,别误了正事。我走近买票的窗口,看见一个叔叔,在窗口刚买好了票,我赶紧 叫声“叔叔”,递上镇上车站阿姨写给我的字条,叫叔叔帮我买到剡县的车票。那叔叔低着头,看我递上的字条,忽然说:“小姑娘,你是说,你要到剡县去?”我看着他有点疑问的脸,肯定地点了点头。那个叔叔说:“到剡县这么远路,怎么只你一个人,没有你爸妈陪同?”我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我知道,我没法说实话:说那个野狼嚎晚爹欺负我,我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就支支吾吾地说:“我爷爷奶奶在那里,叫叶村,你听到过这个村子吗?我想他们,我要到他们那里去。叔叔,你帮我买张票,好吗?”叔叔说:“那你爸妈呢,他们怎么放心,让这么个小孩出远门?他们知道吗?从家到这里车站,你也是走来的?”我抬起头,连连的点头应答着,又可怜巴巴地看着那个叔叔的脸,说:“我没有爸爸,我的妈妈……”我泣不成声,索性放声大哭起来。我这一哭,把那个叔叔吓慌了,忙俯下身子,揽住我说:“不哭不哭,叔叔是担心,不放心你……”他又自言自语地说:“可怜的孩子,这孩子准是遇上伤心事了。”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我是担心,怕你爸妈不知情——现在没事了,我告诉你,叔叔是剡县人,今天也是回剡县去的,你就跟着叔叔,叔叔一定把你送到爷爷奶奶身边。”我听他这样说,高兴极了,忙止住哭,擦干眼泪。掏出那张在胸口里捂得滚烫五块钱,抖抖瑟瑟地向那个叔叔递上去。

  他不再说什么,接过那张还粘着我的体温的钞票,走到窗口,帮我买好了票,又把车票和余钱,交到我的手里。他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自己手腕上的表,关照说:“车票拿好,不要弄丢了。现在,你坐在候车室,一刻也不要离开,叔叔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听到了吗,千万别走开,等我回来!”

  我答应着,心里充满了从没有过的温暖。外面的人都这么好,为什么家里却有那么多是丑恶呢?现在,两个弟弟怎么样了,是不是因为我的不见,他们又遭毒打?想到这里,我又禁不住流出眼泪。

  果然,没几分钟,那叔叔就回到车站。他手里提着一个大纸包,径直走到我的身边,把纸包扯开,说:“我知道,你肯定没有吃过中饭,我给你买了些烤饺——趁热,快吃。”说着,就往我手上送。

  我吓得跳起来,仿佛叔叔送过来的是一个炸弹。虽然,纸包里发出的香味,已强烈地钻进我的鼻孔,说实话,我长这么大,从没有闻到过如此好闻的香,这香味的诱惑力,简直无法抗拒。但我感到了,我一个小孩,怎么可以无缘无故地接受这么贵重的东西?——在我当时的意识里,这烤饺实在太稀有、太贵重了!

  “叔叔,叔叔,”我连连地叫着,又连连地躲闪着有强大魅力的烤饺,“叔叔,叔叔,我……”我除了这样叫着,我真不知说什么好。

  那个叔叔倒笑了起来,“你这小姑娘,怎么学会客气了?没关系,叔叔也没吃中饭,来,我们一起吃。”说着,撮起一只饺子,丢进嘴里。又把我按坐在椅子上,顺势把一大包饺子,放在我的手上。“吃,快吃,趁热!”

  我看看叔叔,又看看饺子,心里的那种感觉,真难以表述。对那个叔叔的关心,那种亲,那种爱,我感到是父亲——爸爸对儿女才有的,我真想叫他一声“爸爸”。但我叫不出来,我眼泪汪汪地看他一眼,又看看手中捧着又香又糯又热的饺子,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好。在那叔叔的再三催促下,我拿起一只饺子,慢慢地摁进嘴里。嚼一下,满嘴香,咽一口,满头热,只吃了一个,我就停了下来,喉咙被说不出的情绪塞满了。我的小脑袋里盘桓着从未体验过的复杂感情。如果我有正常的爸爸妈妈,如果我过惯了幸福快乐的童年,我会做逃亡的事?我能碰上这样关心我的叔叔?我会在吃饺子时,吃出奇特的味道和情感?我一手摸着那些饺子,一边泪如泉涌,我无论如何忍不住内心复杂的无以言表的情绪,催生出汹涌的泪水。

  那叔叔看见我的表情,有点慌了,“小姑娘,怎么啦,饺子太难吃,不好下咽吗?”

  “不是,不是”,我连忙说:“饺子太香太好吃,叔叔你对我太好,我好像在做梦一般,我谢谢叔叔,谢谢叔叔……”我站了起来,不断地向叔叔鞠躬。

  “小姑娘……既然好吃,你就多吃点,怎么不吃了呢?”

  “叔叔,我叫莲莲,妈妈是这样叫我的。”我又怯怯地问:“我可以留下它们吗?”那叔叔不解我的意思,使劲地盯着我。我连忙说:“我想把饺子留下了,给爷爷奶奶吃,让他们尝尝这么好吃的东西。”我说到这里,却看见叔叔的眼睛里溢出了眼泪,我慌了,“叔叔,我哪里做错了,使你伤心,叔叔,原谅我……”

  那个叔叔跑上一步,蹲下身,一把将我搂在怀里,用颤抖的声音说:“这么个懂事有孝心的孩子……你告诉叔叔,我知道,莲莲,你定是从家里跑出来的,你的爸爸妈妈要担心死的 ,你应该赶紧回家……”

  我一听,急得跳起来,生怕这个叔叔把我带回那个野狼嚎的家里,我大喊大叫着:“我不回去,一定不回去!我的爸爸早死了,现在与我妈在一起的那个伯伯,老打我,欺负我,还玷污……叔叔,你行行好,我一定不回去!”我说着,大哭起来。

  那个叔叔把我搂得越发紧了,说:“不哭,不哭,叔叔一定把你带到你爷爷奶奶身边。唉,小小年纪,竟然受那么多磨难。”他站起来,携着我的一只手,叫我在椅子上坐下,他挨着我也坐了下来,一边又搂过我,让我的头,靠在他宽大的腰间。

  我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多少年了,父亲小时对我的关爱,早已消失在蒙眬的记忆里。现在,这种关爱,又真真切切的出现在面前,温暖着我的心,爸爸死了,妈妈为什么不找个像现在这个叔叔那样爱我们的人,却去找野狼嚎这样的坏男人,来折磨我们呢?想到这里,我禁不住忽然颤抖起来。

  那个叔叔见状,非常吃惊:“莲莲,小姑娘,你哪儿不舒服?快告诉叔叔……”他把我扶起来,又摸我的额头,怕我发烧了。

  我使劲地说:“叔叔,我很好,我一点也没事,叔叔,真的,我很好……”我在心里拼命地说:“我太高兴,我太幸运了,碰上这么个像爸爸一样关爱我的叔叔,我仿佛在做梦,我真想这个梦一直做下去,我真想叫他爸爸……”

  面对享受这次短暂的父亲般的慈爱,我才真正体味到失去真爸爸的悲哀。可在爸爸刚离世的时候,我一点感觉都没有,还与弟弟嘻哈打闹,现在想起来,是多大的罪过!这之后的遭遇,是对我不晓事的惩罚吧?爸爸,现在,我真正地想你了,可你在哪里呢?或许,爸爸已经看到了我,看到我在受苦受难,就叫这个叔叔来帮我……爸爸,那个叔叔就是你的替身吗?现在,我为什么没有像叔叔这般好的爸爸呢?

  我胡思乱想着,我想强力忍住,可眼泪还是溢满了眼眶,从我闭着的眼缝中流出来。叔叔拿出一块手帕,擦去我眼角上的泪水,又轻轻拍打着我的肩背,柔柔地说:“莲莲,不要伤心了,有叔叔在。你累了,睡一会儿,上车时,我会叫醒你的。”

  这温馨的场景,像催眠曲,我真的就要睡着了。我竭力告诫自己:不要睡着,千万不要睡着,别给叔叔添麻烦!可没过多久,我的意识终于模糊起来。

  我仿佛觉得,有人托起我的身体,我猛然醒过来,原来叔叔想抱我起来,他见我睁开眼睛,附在我耳边说:“莲莲,我们要上车了。”

  我连忙挣扎着站起来,说:“叔叔,对不起,我真睡着了,让我自己走。”

  我刚站直,叔叔就小心地拉起我的手,携着我,慢慢地走出候车室检票口,向公共汽车停放的广场走去。走到我们乘坐的汽车傍边,面对汽车进口的高踏步,怕我摔倒,叔叔又弯下身,将我抱上汽车的进门。

  27

  听着汽车马达轻微的启动声,它终于缓缓地驶出了车站。我不禁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那一直紧绷的身体,似乎一直被绳子捆着,此刻,好像一下子被解开而放松了。我看看叔叔,一种亲近感,油然而生。我觉得,他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再生父母。我多么想永远与他在一起,享受他的爱护呀。

  这车比较空,我和叔叔两人,就占了三座位的椅子。我坐在叔叔旁边,情不自禁,我把自己的身子,不经意地向叔叔这边靠,我就是想挨着叔叔,靠着叔叔,他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在他身边,我一定能真正地好好睡个觉——刚才,我只是打了个盹,并没有睡熟,睡踏实。叔叔似乎明白我的意思,他把我拉过去,搂在怀里,柔和地说:“莲莲,你太累了 ,我们乘车要几个小时,你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怕,有叔叔在。现在,你好好地睡一觉。”他怕我睡得不舒服,又把我的头,轻轻地放靠在他的大腿上。

  叔叔身上的热力,通过我的头部,传遍了我的全身,这时,我忍不住又想哭。

  我很快就睡着了。

  我在梦里,仿佛还在走路,还在逃跑。可我的周围似乎一切都是黄昏的模样,暗漆漆的,模糊不清,前不见村,后不着店,我不辨方向,没有目标,在茫茫的田野里乱窜。可我的心,老觉得不安,总感到后面有人在追我。我左顾右盼,心里实在无法平静。

  我这样忐忑地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前面出现了一条岔道口,我迟疑着,盯着路口,不知该往哪条道路走。我的耳朵里,仿佛传来鸟鸣的声音 ,又好像有一只不明的动物从眼前窜过去,更让我吃惊的是,我面前忽然站着一个人,并且是我最害怕的晚爹——野狼嚎!他咧着獠牙,似乎想吃了我。我立即全身发起抖来。

  只听得他冷笑一声,说:“我等你多时了,你还想跑?”说着,就伸过手来抓我。我躲闪不及,他的那只手,那么大,那么近,眼看就要抓住我。

  这时,在我们中间,突然出现了一个庞大的身躯,把我们俩隔开,我分明看到,他是我的好朋友牛大哥。我并且惊奇地听到,牛大哥竟然开口说话了,对着野狼嚎大声喝道:“你想干什么?不准欺负我的好朋友小莲莲!”

  那野狼嚎被吓得倒退一步,立定之后,见是自己家养的牛,骂道:“吓了我一跳,你这倒路死牛!什么欺负?她是我的囡头,她跑了,我把她追回家,怎么叫欺负?倒牛,你滚开!”他骂着,踢了牛大哥一脚。想绕过牛后身,又来抓我。

  牛大哥却寸步不让,倒是后退一步,又用宽大的屁股,挡住了野狼嚎的去路,一边回头看了我一眼,说:“莲莲,你别怕,一切均有我在,他不想对你怎样。”又厉声地对野狼嚎道:“我再次警告你,不准欺负小莲莲!”

  牛大哥的行为,把野狼嚎惹得大为恼火,他不停地踢打牛大哥的腿和身体,但牛大哥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那野狼嚎越发上火,他捡起地上一个粗大的树枝,没命地一边大骂,一边狠劲地抽打牛身。

  野狼嚎的动作,使牛大哥也发了怒,牛大哥一摆头,把野狼嚎推出好几米,说,“你再这样乱来,我对你不客气了!”

  那野狼嚎已失去理智,他一站稳脚跟,又重新冲上来,对着牛头一顿猛打,嘴里不停地骂:“滚开,你赶快滚开!再不滚开,我打死你……回家,我杀了你,吃了你的肉!”他恶骂着,树棍雨点般地落在牛大哥的身上。

  牛大哥突哞的一声吼,冲过去,牛头对着野狼嚎一拱,早把野狼嚎身子高高地挑了起来,又用力地甩了出去。砰的一声巨响,跌倒在地上。

  这个场景,吓得我发出一声尖叫,双手乱抓乱划,仿佛跌倒的是我……

  我惊醒过来。我的两只手正被叔叔仅仅地握住,“别怕,别怕,叔叔在。莲莲,你做噩梦了?别怕,做什么梦了,看把你吓的?”

  我睁着眼,一动不动,定定地盯着叔叔,我还为梦中的事,惊慌未定。好久,我才说:“我以为牛大哥把我的晚爹甩死了。”

  对我这莫名其妙的话,叔叔很是不解,笑起来,问:“莲莲,怎么回事?”

  我忙说:“奧,我梦见我的晚爹来追我,要拽我回去,牛大哥来帮我,把他顶倒了。”

  叔叔还是不解,说:“你说‘牛大哥’‘把他顶倒了’,我没听不明白呀。”

  “叔叔”,我说:“那牛大哥是我看的一头水牛,他对我很好,我也很喜欢他,所以,我一直称它为牛大哥。牛大哥常常低下头,用大大的牛角,把我驼到他的背上。我在他背上玩得可开心呢。有一次,我从他背上摔下来,腿摔断了,他站在我身边,不断用舌头舔我,眼泪汪汪的,那是真的,我没骗人。”

  叔叔笑笑说:“可见,你的‘牛大哥’也通人性,它懂得爱护你,关心你。”

  我说:“确实这样,牛大哥对我,比那个晚爹好多了。不过,叔叔,我不明白,我在梦里,分明听见牛大哥说话呢——牛,怎么能说话了?”

  叔叔说:“其实,那是你自己喜欢牛说话,它就说话了,你不是叫它‘牛大哥’呀。”

  我想想,叔叔的话也不错,就不再说什么,紧紧地依偎在叔叔身边。叔叔的左手,搂着我的小肩膀,轻轻地搂紧了我一下,说:“你还想睡会儿吗?睡吧。”

  我忙说:“不了,我睡够了。”

  叔叔说:“也是,不睡了吧,我们马上就到剡城车站,你苏醒苏醒,伸伸懒腰,嘿嘿。”

  于是,我仍依偎在叔叔身边,叔叔依然搂着我的肩膀,我感到无限的温暖,我真巴望永远继续着这样的温馨。

  就这样,时间过得分外快,公共汽车,已经驶进了剡城车站。我有点不舍地直起腰,我忽然又有种想哭的感觉:那不是说,我就要离开叔叔了吗?我的心,直发抖。

  叔叔仍然携着我的手,走出来剡城车站。那是一年中最短的时日,才下午五点多钟,天就有些暗下来了。我紧挨着叔叔,生怕他即刻就离我而去了。

  现在这个时候,几乎所有班车,都已停运,而到爷爷奶奶的村子,本来就不通车,离县城有差不多二十来里路。如果我走回去,大概要晚上八点多钟才能到家——我记得妈妈曾回去过一次,是她告诉我的。我想到这,好生害怕,我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了叔叔一眼,又不敢开口说。

  其实,叔叔嘴上虽不说,心里也正为我回家事犯愁。忽然叔叔蹲下身,附在我耳边说,“莲莲,你别担心,叔叔会给你安排好的,真的不行,我陪你走到家,然后我再自己回去。好不好?”

  我听着叔叔这样说,使劲地点头,感激得不行,不知怎么感谢才好好,只有淌眼泪。

  车站前面,有一个不小的广场,广场边端,连着公路。叔叔说,“我们到马路边上去等会儿,看看有没有便车可搭乘。”

  看见马路右边,停着一辆手扶拖拉机。我们走近去看,拖拉机的拖斗上,几乎是空的,没有放什么东西。这时,看见一个中年男子,摸着吧嗒着味道的嘴巴,向拖拉机走来。叔叔上前与他搭讪起来:“大哥,这拖拉机是你的?吃晚饭去了?”看上去,那个男子年龄上,比叔叔稍大些。那个男子笑笑,说:“是呀,刚去吃了碗面,算是当夜饭,免得回到家,再叫老婆烧饭。”叔叔说:“你真会为老婆着想啊,嘿嘿——你到县城赶集来啦,这么晚才回家?”“可不是么,我拉了一车甘蔗到城里卖,这才卖完,刚要回家。”叔叔似乎无意识地问:“你家在哪儿啊?”那男子答:“在崇仁镇,还有三十多里路呢。”

  听到他这样说,叔叔似乎忽然兴奋起来,“你是说,你家在崇仁,那不是要经过叶村的么——叶村,你认识吗?”

  “叶村?那不是在马路边上不远吗,我怎会不认识,我还有个远房的舅舅在那个村呢。”那男子汉看着叔叔,笑起来,说,“你是不是想搭顺风车啊?”

  “看来我的运气不错,”叔叔爽朗地笑了,“我正在为回家犯愁,不料,来了你这个救命王菩萨,不过,搭乘的不是我,是这个小姑娘,你一定得做做好事,把她捎带到叶村。可以吧?”

  那个大叔叔爽快地说:“当然可以呀,——你不搭乘?”

  “我的家与你家的路道,南辕北辙,你们向西,我是往东的。”叔叔说,“那小姑娘就拜托你啦,一定要安全带到她家啊。——我是不是应该为这孩子,付你一点路费?”

  “你说哪里话,我会那么贪小?你放心,举手之劳的事,你尽管放心,我说到做到。”大叔叔说。

  说话之间,叔叔把我抱起来,送上拖斗。我刚坐下,叔叔急匆匆地跑到那个拖拉机手前,说:“大哥,不好意思,麻烦你稍等三五分钟,我马上回来。那小姑娘还没有吃晚饭。”说着,就迅速地跑开

  不一会,没几分钟,叔叔又跑回来了,把一大包热气腾腾的食物,推送到我的手上,说:“这是小笼包子,你在路上,当晚饭吃。”

  我刚把那包子捧住了,拖拉机的引擎就已经发动起来,叔叔又再三嘱咐,要我坐稳,不要打瞌睡,手要扶紧拖斗前的栏杆。我连连答应着。

  直到拖拉机慢慢地开出了一段距离,叔叔还站着,不断地叮嘱我保重,注意安全等等。我也伸出一只手,地向叔叔挥着,眼眶里早蓄满了泪水。

  拖拉机刚开动,再加还在城市中心,车开得很慢,那个大叔叔,趁机与我说话:“小妹妹,那个人是你的什么亲戚,对你这么关心?”

  我忙回答说:“那叔叔不是我的什么亲戚,我们是在余姚车站,才碰面认识的。我现在还不知道那叔叔姓什么。”

  那驾驶员叔叔“啊”了一声,很有感慨地说:“他真是个好人,热心人,你可不能忘记他。”

  “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他,他像爸爸一样关爱我……”说着,我哽咽起来,泪如泉涌。

  拖拉机已经驶出市区,车速加快,在加上马达的声音很响,似乎不便说话,驾驶员叔叔只嘱咐我一句:“坐稳,晚上天黑,没有路灯,专心点,不要开小差。特别注意,不能睡着,这样会有危险。”他嘱咐我之后,接下去,就再没有与我说话。

  一路上,虽然我力图忍着,但仍确有几次差点打瞌睡,亏得我拉着拖斗上的栏杆,紧要关头,都是栏杆救了我。最后一次惊醒过来时,这时,拖拉机也停了下来,那个驾驶员叔叔已经跳下驾驶室,站到我的边上说:“叶村岔路口已到了,小姑娘下车吧。”说着,他把我抱了下来。

  我站在路口,似曾相识,忙不迭地向驾驶员道谢:“谢谢了,叔叔,现在我认识路了。我爷爷奶奶就在前面的村子,不到两里路,我自己能走到的。”

  驾驶员叔叔说:“那怎么行,黑灯瞎火的,我陪你过去。”说着,不由我分说,就拉起我的手,往村子走去。其实,这正是我希望的呀,我多么害怕在这么黑的夜晚走路!我又遇见了大好人,有他,我不害怕了。世上还是好人多哪,我再次感受到人间的温暖。

  我已经看到爷爷奶奶的房子了——它就在村口路边,第二间屋子,离我们不足十米路了。我高兴得叫起来:“叔叔,到家了,前面第二间就是我家的房子。进屋里坐会儿,我爷爷奶奶一定会非常开心,非常感谢您的好心肠。”

  说话间,已经走到家门口,伸手能触摸到门了。驾驶员叔叔这才松开我的手,说:“那你快进去吧,叔叔的拖拉机还停在马路边,就不进你家了。小姑娘,再见了。”说着,就转身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模糊,很快又不见踪影,我还呆呆地站了一小会儿,不知怎么办好。我在心里,一千次,一万次的感谢他的好。

  28

  我看见奶奶家的门缝里漏出了微弱的灯光,我扑到门缝里去看,里面,昏黄的灯光闪烁,分明看见,奶奶半大的脚,(听奶奶自己说,她从小也包过脚,在她的脚,成为“三寸金莲”之前一刻,改朝换代了,就被放开了裹脚布,才成了现在不大不小成残的脚)摇摇晃晃地在门缝前闪过。我非常兴奋,举起小拳头,拼命的敲打。我怕拳头不够有力,还用脚踢门,来加强敲门的力度。我一直这样敲打着,在没人来开门前,我不敢停下来。

  “谁在捣乱?”奶奶在门内吆喝,接着,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我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茫然四顾的奶奶,才“奶奶,奶奶,”放声大叫,随即便嚎啕大哭起来。

  目瞪口呆的奶奶,蹲下身,捧起我大哭着的头,发现是自家孙女的脸,这一下,使她大吃一惊,惊诧地大喊:“莲莲!你真是莲莲?”

  “奶奶,是我,我是莲莲。”我一边哭,一边干脆就势倒在奶奶的怀里。

  奶奶紧紧地把我搂住,又有点不敢相信地说:“这么远路,天这么完晚了,就你一个人回来?我可怜的孙女儿啊……”奶奶说着,也哭起来。

  爷爷坐在灶间抽烟,听见门口闹猛,赶过来看,看见老太婆抱着小孙女哭,也吃惊不小,“是莲莲,是莲莲吗?”他把烟杆也甩掉了,赶紧携住我的手:“你怎么一个回来了?”

  我止住哭,站了起来,“爷爷,奶奶,这次我遇到了大好人,从余姚车站碰到一个叔叔,他一直帮我,陪着我,还给我买好吃的东西。到剡城,又有另外一个叔叔,用拖拉机一直把我送到家门口。”

  “有这样的好人,我家的小莲莲运气不错,我们真得谢谢他们。否则……”奶奶不敢说下去,她拉着我的手,把我领进里屋。叫我坐下,叽里咕噜,话语不停。

  爷爷不耐烦了,对奶奶喊:“还不快去做饭,这么迟了,莲莲肯定饿坏了。”

  这时我才想起,我的手腕上,还挂着一只纸袋,叔叔给我买的饺子、包子,多半还在,连忙拿下来,递给奶奶,说:“我不饿,一路上,那个叔叔给我买了许多饺子,包子,太好吃了,我舍不得吃完,拿一些回来,给爷爷奶奶吃。——你看,我还有好多。”

  “啊?我的小莲莲真乖,真懂事,知道孝顺爷爷娘娘了。”奶奶又搂着我的头,赞不绝口。

  爷爷又去捡回了烟杆,在烟盅里装上旱烟叶,一边点烟,一边说:“莲莲,你怎么一个小姑娘独自回来,我和你奶奶,多么不放心?你妈妈也不放心呀,她敢叫你一个人回来?”

  听到这里,我差点儿又要哭了,“爷爷,这次是我跑回来的,也不告诉妈妈……”

  “哪怎么行,你妈妈现在不急死了,这下,你不懂事了,怎么可以一个人……”没等爷爷再说下去,我就哭起来。“爷爷,奶奶,你们不要赶我走——我死也不回到那个魔鬼家里去。”

  爷爷和奶奶都不明白,我这样执拗究竟为什么,就说,“无论怎么说,你不告诉妈妈,偷偷跑这么远的路,到我们这里来,是不对的,你这样任性,大人要急死的呀。”

  我听了,却不以为然,爷爷奶奶,怎知道我受的苦?“那个晚爹,老是打我,也打两个弟弟。他还对我那个……”

  当时,我真的不知道强行睡我叫做什么,我长大后,才知道,当初对我一个幼童施暴,是强奸,是彻头彻尾的犯罪,即使现在,我一想起野狼嚎对我犯罪造成的痛楚,我仍然浑身发抖,我真想与他拼命,至少痛打他一顿。是的,我这辈子,再也无法忘记。可在那时,我太年轻,对野狼嚎野蛮的威吓,我恐惧到骨子里,我实在不敢向任何人,泄露我的可怜的遭遇,揭露野狼嚎禽兽不如的罪恶。虽然,我多么想,把事情告诉妈妈,诉说自己的痛苦和恐惧,但最终还是强行抑制了自己。就是这次,面对爷爷奶奶的质疑,我很想把野狼嚎对我的折磨,详详细细地向爷爷奶奶倾诉出来,但话到嘴边,我又痛苦地也咽了回去。但我该如何说,使爷爷奶奶收留我,不要硬是把我有送到那个野狼嚎手中,受他非人的苛待和折磨呢?

  可是,我找不到这样的话,我没有任何办法,我越想越失望,越想越害怕,我伤心至极,我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喘不过气来。

  这下,可把爷爷和奶奶吓慌了。奶奶又赶紧抱住我,说:“莲莲别哭,我们不会赶你走……你这个死老头,这样乱责怪小孙女干嘛,她多么乖,多么懂事……”

  爷爷也连忙说:“莲莲,爷爷不是责怪你,说你,只是怕你妈妈担心。好,不哭了,爷爷奶奶都非常爱你,怎么会赶你走呢。”

  我已哭得有气无力,抱紧奶奶,仍抽泣不止,我话不成句,口吃者似的说:“奶奶,你们要说话算、算数,我、我坚决不到那里去了,我再回去,一定会被那个野狼嚎打死的,爷爷,奶奶,你们要管我!”说到这里,我差点晕厥过去。

  “好了,好了,”爷爷奶奶,再三保证,“你永远与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爷爷还说:“我回去找那个裘书记,现在,他真正的掌权了,我会去求他,把你的户口,从余姚迁回到我们叶村来。莲莲,你放心。好不好,你别再哭,爷爷也让你哭伤心了。”

  我止住哭,但好长时间才平静下来。奶奶去津了热毛巾,让我擦脸,又说去热我带回的饺子,给我吃。

  我说:“奶奶,我不吃,我肚子真的很饱。”我心里在想,我这么远路带回的饺子,肉包子,是给爷爷奶奶吃的,我怎么好嘴馋,吃了它们呢?这是万万不能的,自己坏了自己的愿望。

  这时,我忽然想到,衣兜里还又两块多钱,忙说:“我还有一件事,我不能隐瞒大人,我真的错了,但当时我实在没有办法。”我赶紧把衣袋里的两块多钱拿出来,送到奶奶手上,“这里还有两块多钱,是路上捡来的,当时捡到是五块。是两个贩牛的师傅掉的,我没有叫喊,不想把钱还给他们,却是偷偷地捡起来藏了。我错了,我不是个好孩子。可,那时,正想逃离那个野狼嚎,可苦于凑不到路费。我曾每天去捡‘松蔀鸭子’卖钱,好不容易积了几毛钱,也给那个野狼嚎抢走,买老酒喝了。想不到患难的时候,出现了那五块钱。我太想钱回到爷爷奶奶这里,就不声不响,就昧下了这五块钱。奶奶,我犯大错了不是?犯罪了吗?”我又差点儿哭起来。

  奶奶拿着钱的手,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想不到我家莲莲,这么懂事,这么良善,是个好好孩子,你没有错,怎能算犯罪呢。老话说,‘捡来东西,千年不罪过’。当时的情况下,你捡到钱,也许真的老天菩萨有眼,在帮一个孩子解决困难,也说不定。莲莲,你不要难过,不要太责怪自己,像当时的情况,谁都会原谅你。”

  爷爷也说:“奶奶的话没错,你是一个好孩子,今后,还要做好孩子。”

  “真的吗,爷爷奶奶?”我含泪咧开嘴,哭也似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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