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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梨花盛开的时候(四)

黄杏醉南风 2022-11-28 10:34 4814
  四

  “呀——”梨芳突然的叫声把梨春吓了一跳。她一跃而起,面色通红,额头上渗着汗珠,拍着心口,“姐……嚯,我做了个梦。”“什么梦?死丫头,死猪似的,吓死人了一惊一乍的。”梨芳支支吾吾,惊魄未定,“……不敢说。”“这有什么,一个梦呗,哪是谋杀啊?”

  “我,我梦见木匠死了!满身是血,恐怖极了。”

  “瞎说八道!”梨春骂过一句,接着安慰说,“噢,我听人说,梦是反的。放心吧你,说你心里有气,脚跟还没出门,就想老公了,没出息。小木匠活得好好的呢。” “但愿如此吧。”梨芳呆过一阵,叹了口气。

  “脚还没做完呢,还做吗?”梨春问。

  “不做?不做我一双脚还没有学完,就去休养院当什么,什么技师呀?要么鸡屎喔!”梨芳摆脱了梦魇。姊妹俩笑起来。梨春说,“没想到你还是这么调皮。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不是做那种事的小姐,活儿还是要做好。”又不无自豪地说,“你知道吗?其实在娱乐休闲行业,大姐我早就超龄了——有多少男人喜欢一个老婶子为他服务呢?但我手艺是一流的,要不,怎么会叫我梨老大?”

  “我信——大姐。你也挺不容易的。爹常说,嫁出门的女泼出去的水,你出门这么多年,还要照顾这个,照顾那个。”经过婚姻家庭,梨芳更懂事了。“这有什么办法呢二妹?爹身体这样,大哥大嫂……”梨春没提给他们寄钱的事,“你来了,我也多少放心了一头。总之,你的婚事弄成这样,我也有责任。现在是什么社会了啊,还这么草率,捡在篮里就是菜,为什么结婚前眼睛不睁睁大呢?”

  “结婚前?结婚前毛脚女婿,哪个也没有他勤快,割稻插秧,每到农忙都来帮忙。有时候天黑了,也打着手电到地里照照。大嫂都鼻子一旋一旋的说,二丫头这个男人寻对了。“梨芳怪腔怪调地学着大嫂,两个又笑起来。梨春笑得控制不住——她是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梨芳收了笑,接着说:“再说大姐,你说像我们这个家境,谈婚论嫁不也要惦量惦量自己?从来说穷不搭富,绸不搭布,爹又拿得出什么像样的陪嫁呢?一沓括之一只电视机值些钱,还是借的。如果说到一官半职,祖宗八代恐怕我们琼花的官阶最高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黄泥桥小学六年级(1)班副班长!”

  “哈哈哈哈”两个女人又笑得缠在了一起。“这倒也是。”梨春笑过一阵,嘘着气自己帮自己抚胸口,说,“不管怎样,你好坏还是有了个归宿。男人都是这样,成了家,过几年,木匠会改好的。”

  “改好?估计要重新投胎了。”梨芳嘟囔着,“他哪里是跟我结了婚才不思量过日子啊?大姐你不知道他们村人怎样说他。那次,我跟村上几个人到南山竹海采茶叶……嗨,算了,不说了,我都说不出口。反正听她们的口气,就好像我愿意做他老婆,也一定哪里有暗毛病,没人要。”“树正不怕影子歪,时间长了,谁不知道谁?天天鼻子对眼睛呢。”“还时间呢,再耗几年,我也老啰。”梨芳暗着脸说。

  “死丫头,你才几岁?各家不知各家苦,哪家没有烦心事?”

  “不说了不说了,都是些丧气事。姐,还是讲讲你的事吧。”

  “命中注定。”梨春在梨芳的脚上忙着,“那次,那个死胖子,我的一个顾客,说是会看脚相。抓了我的脚,看了半天,倒不像借机占便宜,袜子也不用脱么。他说我是鸡扒命,抓抓吃吃,饿不死,也聚不起;说我脾气急躁,凶暴,是什么,霹雳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又说我这辈子在窝的时间少,在外寻食的时间多。还说我既然命里是鸡,就不会只下一个蛋。你说神不神?可气的在后面,胖子问我说,‘你见过哪只鸡公只找一只母鸡的?’那我以后还得离婚啊?”梨春只顾絮絮叨叨,抬起头,看见梨芳不作声,刚刚开在脸上的笑靥,不知什么时候又沉入了水底。“死丫头黄梅天啊,变得这么快。”

  梨春不知道梨芳在想什么,接着讲她的故事——

  琼树生日那天,芝麻脸匆匆忙忙送我个蛋糕,蛋糕里还插着个红包,说了句祝福的话。澡也没洗,就罄呤哐啷走了。挺漂亮的。本来一直是我心里的秘密,到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就把蛋糕拎回了家,一五一十地向你姐夫都坦白了。当然没提他给我钱的事。琼树看见妈妈拎回个挺漂亮的蛋糕,活蹦乱跳地开心得不得了。说真的,这孩子也可怜,投错了胎,没吃过好东西,也没穿过像样的衣裳。就指望他了——你姐夫听了,哑了半天,说:既然这样,总算个人情,请人家来家吃顿饭吧。我估计你姐夫是想看看他究竟是什么人,证实一下我说的话,要不然他做不出这个器量。

  你姐夫什么样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天,酒是他带来的,瓷瓶的,我又不懂酒,看看包装这么考较,估计不会差。白天我跟唐经理请了假,说家中来了客人,当然不能告诉他是谁。没在那吃晚饭,回家炒了几个菜。

  你姐夫就跟他称兄道弟的你一杯我一杯喝开了。他喝得多,你姐夫平时不喝酒——还算给我面子。我事先还担心他要发猪瘟,提心吊胆的呢。嘻嘻,好汉不打上门客么——他们聊着男人的一些事,主要是他问,你姐夫说,有点像黄金时段没人要看的嘉宾访谈。那家伙好像不愿意谈自己,对别人的事倒蛮有兴趣,什么都想知道。

  这样喝到晚上九点,他竟然醉了,把杯子一掰两段,拈菜不用筷子,莫名其妙地号啕大哭起来,糊里糊涂地叫我的名字。我吓死了,拼命打岔也止不住。又鬼话连篇地问我现在在哪里?水府冷不冷?他会经常来伴我,有什么需要梦里告诉他。神神道道的吓死人了。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非常伤心。男人也会这样啊?我又不敢对他怎么好,只好千方百计把你姐夫扯在一起。

  我一边替他们收拾一边寻思开了:这人,既不是洋相难看的暴发户,也不是道貌岸然的公务员,是有贼心没贼胆的那种?笑什么笑,世上男人虽然多,也不外乎几种。哪有猫儿不吃鱼?要说他对我没意思,又何必隔三落四的来?要说他有意思吧,从来不见个亲热的表示,难道还要我做女人的主动?我正这样想着,发现他醉成这样,居然还能打他老婆的电话。过了大约半小时多,一辆白色的小车到了我家门口。

  二妹你猜怎么着?梨春见梨芳两眼盯着她,一言不发,就接着说。车上下来的女人无论相貌,气质都要超过我,可能还比我年轻。他们搀扶着离开了我家。看得出来,他老婆对他非常好,夫妻感情绝对OK。嘁——

  那夜我莫名其妙地跟你姐夫大吵了一场。

  “嘎嘎嘎嘎……”梨芳突然大笑起来,把梨春又吓了一跳。“笑什么?死丫头!一会儿死不开口,一会儿发神经。再笑不跟你说了啊。”梨春解开梨芳包着的脚,将袜子甩在她胸前,说,“好了。三十块。自己穿。”

  梨芳止不住笑声。梨春翻箱倒柜,在找袜子,她讲的故事已经结束,接下来的是她三十多年的人生经验,独家感叹:我就想不通,男人和女人除了那种事,难道还有别的?这世上真的还有活雷锋?或许是城里吧,什么怪事都有。不像我们乡下,白天干活,夜里睡觉,多简单的事。顶多,就是张家的羊吃了李家的麦,二光棍偷看三寡妇洗澡。好人好事,我还是念书的时候读过。嗨,这世界千奇百怪。二妹,你在这里呆久了,也会有故事。

  “说什么呢大姐,我,又黑又胖,谁要?”梨芳停了笑,坐起来,整理衣裳。

  “才不呢二妹,你以为她们,那些美女,一个个都是娘胎里带来的?嗤——都是假冒伪劣,都是左一刀右一刀割出来的。你去上了班就知道了。侯英的眉毛是褪鸡毛似的一根根拨光了,再做的离子烫,还他娘的纳米呢。跟她屁颠屁颠在一起的那个小皮球,做胸推的那个,两个奶子是到上海垫的,韩国技术,可花了本了,要不然……”“哇,这个还能做假啊?这得多少钱啊?”“你以为呢?讨饭还要投资根青竹棒呢。本大利大。这个小婊子,搓来摸去三个月就收回了本钱。”梨春心有不平,叽叽咕咕,后半句二妹显然没有听懂,”但有一点倒是真的,二妹你得减肥,瘦身,主要是减腰。“

  “瘦身?瘦什么身?“

  “瘦身。念书的时候,没听见我们的老古董讲台上摇头晃脑背诗经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不说冬瓜婆人人喜欢么。““啊,我成冬瓜婆了?““湖滨休养院里比你漂亮的不多。我的好妹妹。这个我还不知道吗?我是你姐,还会糊弄你?做什么先要像什么,我们不是去比赛柔道,不是相扑。姐跟你说的都是真话。黄面狐狸她们,眼睛呀鼻子呀奶子个个都加工过,姐也做过。“”你也做过?做的啥?““减肥算什么,还没要你挨刀子呢。”梨芳不说什么了。

  半晌,梨春说:“哎二妹,你说这家伙阴阳怪气的,咋回事啊?”

  “谁?哦,会不会跟我姐夫一样的毛病呀?”梨芳的思路被大姐牵着,跳来跳去。“瞎说!人家孩子都老大不小呢。”“姐夫不也是生了孩子才……”

  “你以为谁都跟你姐夫一样啊?你姐夫的病根他知我知,不就是我在男人堆里混,他心里有阴影么?但我有什么办法?他能帮我找个好点的工作吗?还是能养活我养活家?他那个活也是唐经理托了人介绍着去的 ,也很辛苦,一个萝卜一个坑,眼睛都不能歪一歪。你是知道的,大姐我总不是那种好吃懒做,贪图享乐的人吧?你说我三十多岁,叫大不大,叫小不小,既无学历,也无技术,去女工单位打工吧,家家都有一条:有工作经验优先。你说我们乡下来的女人,除了生孩子还能有什么工作经验?你姐夫他是独子,有爹有娘要养,琼花说叫‘椿萱并茂’。蛮好听是吧?可你不知道,头两年,我人在这里,心却像被一根绳子两头拽着。”

  梨春停了停,接着说:“两个老人在家,别说这把年纪,就是年轻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现在的病是穷人生的?得个伤风感冒几瓶盐水一挂就是几百,城里的老头老太还有保险,我们呢,靠那那个农保,脓包?你还别说,我婆婆这人,虽大字不识一个,却识趣得很。一辈子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舍不得浪费一点东西,馊粥馊饭重新热一遍不说,去年除夕掸尘,清理到抽屉时,一包不知什么时候的药丸,她舍不得丢,倒了点清水通通咽了。你说这老人家!害得我们连夜往回赶,差点办了丧,半年白做。”

  梨芳格格笑起来。“死丫头还笑!我说错了?你刚从家里出来,家里的几亩地你也知道,虽说现在政策好,扶持三农,取消了农业税,但什么事不是水涨船高?化肥,农药,拖拉机,收割机,人工,费用一涨,村里再刮点,生意人再赚点,嘿哈,还剩几个钱?不说琼花的学费,光琼树,在这里念个幼儿班,借读费,一年比我这辈子缴给学校的都多。靠你姐夫的那几个工钱——噢,你姐夫在一个叫渡船头的镇上,流水作业,离开这四十里,一星期回来两三次。要是到建筑工地去做,工资可高些,但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一家人东零西散的分成三四处,开销更大——不饿死才怪。”

  大姐的一长串,使梨芳重重地叹了口气。在娘家时,父母提到梨春,老脸上总有笑意。唉,没想到大姐这么难呢!梨芳正这样想着,听到大姐说,“莫名其妙,这人!”知道她又念上了芝麻脸,就说“我也说不好,但我好像觉得,嗯。你在人肉市场呆得久了,看到的尽是肮脏的东西,消极的,就好像……”“好像什么?”梨春追问。

  “我不说,说了你要骂我的。”

  “说呀,不骂你。我不什么都告诉你了么。”“就好像我家的老母猪。你——已经习惯呆在屋后的臭水沟里,不相信有清水塘。咯咯……”梨春抓了只拖鞋要打,梨芳一边笑着逃一边叫:“你不是公鸡,不会有其他母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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