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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的雪

萧萧落叶声 2022-12-8 16:01 12790

  一

  鹿言睁开眼,看见窗上多了些霜花,盯着看了几秒,想起房后那一树的小柿儿。扭头看看旁边睡着的菊素,猪一般地打着呼噜,急忙爬起来套上棉袄。心想:怎么也不能等菊素起来,这个大嘴婆娘,如果被她抢先发现那一树灯笼般的红果子,保证给她吃个溜光,一个都不带给我剩的。这么想着,下床踢拉起破布鞋,踮着脚尖开门关门,身子一闪拐过屋角往后院奔去。

  屋外清冷的空气,让鹿言急忙缩了脖子,从袖筒里抽出双手盖在耳朵上,顺着墙根跛着一只脚往后院蹭去,墙缝里一朵雏菊支楞着紫色的花瓣,顶着一点白雪,倔强而孤傲的清雅着,鹿言弯腰摘下,抖下花朵上的白雪,轻轻插在自己前襟,低头看看,凑上去闻闻。

  结婚那天,菊素头上插的就是这样一朵紫菊,想着菊素,却想起另外一个女人,香芹,香芹也喜欢菊花,但她喜欢黄色的。她说,黄色是一种贵气,看上去明艳,紫色显得太冷,有些矫情,看多了还会有一些晦暗。

  香芹住在村东头,一个哥哥成家后给队部要了一处宅子,盖房子分门另过,三个姐姐出嫁后,她便是这家里的公主了。一个人住一间小偏房,房前屋后的空地上,四季中有三季可以看到各种野菊花。香芹是个精致女子,把属于自己的空间拾掇成真正的闺房,闺房的窗台上,总有一束野菊花怒放着。香芹有个习惯,就是上学前,定要采一朵菊花戴在衣服的前襟上,上学的路上,会时不时低头闻闻,她说,她喜欢那略带苦涩的味道。

  他想起了香芹娇柔的笑脸,想起了她略带菊香的身体,想起了她充满怨恨的眼神,鹿言摇摇头,放下心底的香芹,继续往后院走去。

  在乡村,菊花朴素而常见,亲和却沾带些苦涩的样子,为什么这两个女人都喜欢菊花。他不明白,这让鹿言心底荡着无名怨气,他止住脚步,感觉自己被两个女人给耍了,感觉自己被日子给刷了,看着自己的一条残腿,沮丧让他起床时那爽朗的心情一落千丈。

  一场薄雪,把灰黑色的乡村下成了银白色。

  二

  媒婆坐在鹿言家的院子里,对鹿言娘说:“哎哟喂,你们算是等到千金了,我远房嫂子她二媳妇娘家有个姑娘,年龄和你家鹿言相当,那姑娘我见过的,在村里是有名的本分老实能干贤惠孩子,身材好屁股大,娶过来能给你鹿家生一堆娃儿。”鹿言娘只听到了后面一句,就咧嘴笑了,急忙叫上鹿言换上新衣服,和媒婆到镇上的一个小饭馆相亲。

  鹿言到的时候,菊素已经等在哪里。媒婆点了吃的东西,说要找厕所,便起身走了出去。菊素安静地坐在鹿言对面,低头抚弄粗黑的辫梢,一副害羞的样子。鹿言说:“菊素,让你久等了,饿了吧,快吃点东西吧,如果不够,我再要。”走了大半天山路的菊素,又累又饿,穷人家的孩子,一年难得吃上一次肉。看着抬上来的肉包子和炸酱面,便觉得馋瘾难治,低头自顾自吃着,越吃越香,越吃越馋,吃到最后,忘记了自己来的目的,忘记嫂子叮嘱过的女孩相亲一定要矜持的话,更忘记了对面坐着的是未来的对象,风卷残云地一连吃了十个包子两碗炸酱面。这一顿饭吃的,直让鹿言目瞪口呆。鹿言想,我的娘啊,这可是我家半年的油盐钱,罢罢罢。走出小饭馆,鹿言悄声告诉媒人说:“七婶,这铺媒不行,菊素吃得太多,过门后俺养不起。”媒婆顿时愣住,半天没缓过神来。

  三天后,媒婆找到鹿言的娘说:“他二姨,人家闺女可是看中你家鹿言了。嘿,就你家儿子还矫情,嫌弃人家闺女长得丑、吃得多,你想想啊,她长得丑啊,对庄户人来说可是一宝呢。你没听人说嘛,庄户人三件宝,丑妻、近地、破棉袄。再说她吃得多吧,这吃得多肯定就干得多呗,这个道理都不懂啊。再说了你家鹿言一个跛子往哪儿找这么个全手全脚的姑娘,咱们庄稼人也就是粗茶淡饭,还有个管不起?难不成你家顿顿吃的是海参龙肉?俗话说得好,买起猪打起圈,娶起婆娘管起饭,你家鹿言这话说出去被人笑话事小,以后谁家有闺女敢嫁给他?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按我说啊,几个黑窝窝头往她面前一丢,大不了当猪喂呗。”

  鹿言没相中菊素,鹿言娘是知道的。鹿言相亲回来对他娘说:“娘,那对象我可是没看中,那个叫菊素的山里女子长得丑吃得多,我不愿意。”

  鹿言娘有点好奇地问:“有多丑,难不成比咱家的猪长得还丑?你说说她有多丑,她的腰多粗,个有多长?吃多少,几个馍馍几碗汤?”

  鹿言乍一听娘的话,有些哭笑不得,说:“娘,人又不是树,怎么可以按长短粗细形容呢?她长得吧,有咱院子里那棵桐树那么粗,有镢头把那么高,那脸吧,哎呀,娘啊,你是没见,那个大啊,不是一般的大,总有咱家面盆那么大。奶子大,跟两个大葫芦似的,屁股大,跟半个碾盘差不多。如果娶她,要打一张新床,我那个三尺八的床恐怕睡不下我俩。娘啊,问题是她吃的多,赶上咱家那两头猪一顿吃的那些了。”鹿言的娘听完,默不作声了,她是个过日子的人,她知道,穷日子最怕吃,富日子也会吃穷的。

  媒婆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鹿言娘支楞着耳朵听着,媒婆越说越上劲,鹿言娘越听越在理。听着听着,心思有些摇摆不定,听到后来觉得媒婆的话就是娶媳妇的箴言,勾头想想,便点头答应了这门亲事。

  三

  媒人没说错,菊素的确能吃能干,干活不挑剔,轻活重活逮啥干啥,没活找活干,吃东西从不挑剔,有啥吃啥,没啥找啥吃。

  菊素过门两个月,主动申请了家里两头猪的喂养权。一个月下来,鹿言娘发现自家的两头猪被菊素越养越瘦。私下留个心眼,下田后又悄悄返回来,隔着门缝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鹿言娘明白了,菊素把给猪熬食的地瓜粉贴饼子吃了。

  菊素饭量大,她是知道的,每顿饭一小框花卷馒头被她吃去三分之二,一铁锅面条被她吃去三分之二,能没吃饱?鹿言的娘迟疑一阵,扭头下田去了,找到鹿言说了菊素偷吃猪食的事儿,让鹿言把没等长成个猪给卖了,她担心哪一天家里没人,饿极了的菊素伙同村里的杀猪匠把猪给劏了煮了吃了。

  鹿言爹天生是个病秧子,如果不是家底殷实,鹿言娘是不会嫁给他的。娶鹿言娘是想冲冲喜,把鹿言爹的病给冲好,天可怜见,冲喜没见好,生了鹿言后,身体反而越发不济,每天佝偻着骨瘦如柴的身子凑合活着。当队长的堂哥为了照顾他,让他给队里看菜园子,真是病恹恹活一千,鹿言爹这一看就是好几年。

  鹿言初中毕业的时候,这个病秧子掉进浇菜园的水井淹死了,有人说是失足,有人说是寻死。鹿言娘先是守着死人惊天动地地哭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便到队部去找堂哥一干人等撒泼,无论如何要给她一个说法,我的人可是好好的给队里看菜园子,这不明不白地死了,你们要给个说法,我的人说到底是因公殉职,不能白死。队支部商量了一下,决定第二年举荐鹿言去当兵,退伍后到城里给安排个工作,也算解决了他们娘儿俩将来的生活。鹿言娘顺从了队部的这个决定,在第五天头上,决定把鹿言苦命的爹入土为安。

  出殡那天,风清日柔,田里一派丰收景象,黄橙橙的麦浪一波压过一波。鹿言头上顶着一个瓦盆,怀里抱着一只大公鸡,一路嚎着给他爹哭丧,族人里一个鳏夫跟着鹿言一路撒着纸钱,几个棒劳力抬着棺材在后面一步一步的跟着。

  田里,几个男人在挖坑打墓,鹿言想着死了的爹和可怜的娘,打心眼里真心悲痛,哭的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忽然,身后“嘣”的一声闷响,有人叫,不好了,捆绑棺材的绳系断了。正哭得欢实的鹿言身子一激灵,转身冲上去抓绳子,风俗称:棺材落地是不吉利,三生五代不翻身。他刚冲到棺材边,挺沉的棺材“咣”地落下来,结结实实地压在他的右腿上,鹿言“嗷”地一声惨叫,当场昏死过去。

  鹿言在医院醒来的时候,医生告诉他,以后,你就是个瘸子了。鹿言的头嗡的一声,整个人懵了。腿瘸了,兵当不成了,自己还有什么出息,顿时觉得自己的天塌了,他开始闹,寻死觅活地闹,说如果做个瘸子,不如死了算了。那些天,他哭着吵着闹着,他娘哭着说着劝着。鹿言在床上躺了半年,虽然打消了死的念头,但是,整个人便彻底消沉了。

  鹿言娘心里更不好受。老头儿死了,莫名其妙地死了,儿子残了,莫名其妙地残了。这让鹿言娘觉得老天在惩罚她,难道她上辈子做了什么冤孽事儿?

  四

  房后树上的小灯笼,摇摇欲坠,鹿言用脚踹一下树身,几个没挂住的果子,滴哩咕噜落下来,掉在碾盘上,弹了几下,凝住不动。鹿言蹲在碾盘上,一颗一颗地捡了,握在左手里,右手拿一个在棉袄的袖口蹭了蹭,咬一口,满嘴窜着稀甜。

  初冬天里的头场雪,已不是说薄凉可以敷衍的,有细细的风掠过,果子在枝头上微颤,在碧天里画着影儿。

  鹿言家的房子已经很旧。典型的北方村宅,青砖灰瓦三间正房,右边搭一个斜坡的半厦做厨房,左边垒上半截墙做猪圈,整个院子的四周用土墙围起,这便有了独门独户的幽静。

  秋天的新棉,在初冬被鹿言的娘缝了新被,铺在新人的床上。菊素盖着这柔软透气并有着太阳余香的棉被,翻身伸个懒腰,仰八四叉地舒展着自己。阳光照在窗棂上,白花花的霜雪朦胧了院子里的景物,却塞不住她的耳朵。院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是婆婆。她走到窗下的鸡笼边,抽开笼门,几只鸡争先恐后地跑出来,在院子里扑楞着翅膀,婆婆嘴里轰着淘气的公鸡,从柴垛拖些柴火走进灶房。“哗”一瓢水倒进铁锅,接着是风箱拉动时出风口呼塌呼塌的声音,伴随着婆婆摔打东西的声音。菊素翻身坐起,她必须开门出去了,再不出去,婆婆该吆喝出难听的话了。

  玉米面贴饼的香味在院里、屋里乱窜。鹿言娘扯开嗓子喊:“鹿言,鹿言,你死哪儿去了?一天天地就知道睡,睡死不起床,起床就知道一根棍儿瞎戳着,戳够了就往死了吃,吃饱了就满街跑着瞎浪。”

  菊素刚下床,还没来得及打开屋门,婆婆便迫不及待的开口了。她知道这是婆婆借儿子的名义在骂自己,因为她起床晚而生她的气。便叫一声:“娘,你喊鹿言干啥,他天蒙蒙亮就出屋了,也许去村口逮瞎雀去了吧,我去找找他。”

  鹿言娘把手里的烧火棍一扔,指着菊素的鼻子说:“离开男人一会儿都不行啊,我让你去找他了吗?每晚折腾那么晚,早上不起床,你这是要我儿子死啊,我可告诉你菊素,不想和我儿过下去,你立马走人,如果你把我儿折腾个好歹的,我一棍子敲死你。”

  菊素低头红脸地说:“娘,我去叫叫他吧,也是饭时了。”

  “叫他吃饭?不能等他吃啊,等一会儿能饿死啊,这个家早晚要给你吃穷。”

  菊素不再说话,扛起靠墙的铁锹,往村外走去。看门的大黑狗跟着她,一会儿撒开蹄子狂跑,一会儿地往枯草里猛蹿,出来的时候,身上粘了不少苍耳。菊素抬眼望去,田野遥远而空旷,没有一个人影,按平时的习惯,鹿言这会该是靠在沿墙根晒太阳的。

  土路两边是落光了叶子的枝干,这初冬的早晨,白铁皮似的凝重。那一块一块的田,裸露着,上面铺满了霜的白,霜的凉,菊素觉得霜就贴在她心上,慢慢浸入她的心底,她眯眼看了一会儿,看到了霜不贪恋人世,除了薄情就是遥远。

  五

  鹿言蹲在碾盘上,一颗一颗的吃着稀甜的小柿儿,心里玩味庄稼人的俗常事。他是读书人,如果不是瘸了腿,他是村上最帅的小伙子,娶菊素他是无奈的,想着自己的腿,他有些恨他的爹。听着前院他娘和菊素的声音,心里有些淡淡的忧伤。这日子刚开始,以后的以后怎么过……他丢掉手里的小柿儿,拖着瘸腿攀着低矮的院墙翻了出去,迎着半是温厚半凛冽的微风,顺着村外的堤坝往村东走去。

  香芹胳膊上蒯着篮子,低头沿着渠沟走,她想在薄雪底下找些嫩的草芽给小猪儿吃,一抬头,看见鹿言迎面走过来。鹿言嘴里衔着一株枯黄的狗尾巴草,带一叶修长的片,杆的顶上擎着毛茸茸的穗子,在微风里摇曳,迎风送来一脉淡淡的青草香。

  渠岸上,野花、野草,枯死的新生的纠缠在一起杂乱丛生。风,把细碎的野花放低,点溅到雪地上,散了那些花瓣,败在浅浅的草上。香芹手里一把枯败的野菊花,那花瓣单薄得跟她的身子一样清瘦,三两朵蒲公英白了绒毛坐在细细的茎杆顶端,苍耳籽籽隐在及踝深的干草和青黑的叶里,寂寞,无声。

  鹿言看着对面的香芹,心里一阵疼,刚想打招呼,香芹掉头就走,转身的刹那,鹿言看到香芹微微隆起的肚子和她苍白的脸上霜一样的冷冰。鹿言僵住了,钉子般地站在原地,看着香芹的背影越来越小,一句话也说不出,一件浅蓝的薄棉袄,把个女人的安静,恬淡,衬托出喂了毒药般的随意绝情。

  远远近近的苜蓿草,被看堤坝的人割得一干二净,那些裸露的草根,淡白着茬口温湿而馨香,在霜白里氤氲,缠绵,弥散。鹿言目送香芹消失在不远的村东头,鹿言掉头往回走,也就是二里地的样子,却让他走了一个钟。他不知道香芹的心思,是怨他恨他还是愧对他,而在他心里,香芹就是香芹,不管他们之间发生什么事,她,永远都是最初的香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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