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平湖
一 十里是我的名字。 当然,这不是我的真名。我的真名叫什么,没有人知道,我自己也不清楚。这个说法看似有些荒诞,但事实确是如此。 我是师父从路边捡来的孩子。 师父说,那年路过岳阳,在一个叫做十里的小镇,捡回了我。对于师傅的这套说辞,我一直是深信不疑的。 直到十五岁那年,我去了岳阳,才知道师父的这套说辞也是假的。岳阳根本就没有一个叫做十里的小镇,而且我寻访了岳阳方圆百里,不要说十里,跟十里相近和相似的地名都没有。 很显然,师父骗了我,这是我第一次对师傅的话产生了质疑。 师父说,现在没有,并不代表着过去没有。过去没有,并不代表着将来没有。 师父说话,总是喜欢故弄玄虚,搞得很深奥很有哲理似的。 我只是很好奇我的出身,想知道一些关于我爹娘的消息。可是师父,从来都是避口不谈,问得急了,便罚我蹲马步。 蹲马步看似简单,确是体力活,很累人。一般人能坚持半个钟头就不错了,而师父命令我,非得两柱香烧完,免得我胡思乱想,问七问八的。 我怎么可能不胡思乱想呢?我连自己的新生爹娘是谁都不知道,更何况我还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呢? 师父说,知即是不知,不知即是知。 我说,师父你老人家不出家学禅,简单是浪费了人才。你若出家当和尚,估计相国寺里的方丈,都得退位让贤了。 师父含笑,曰:佛在心中,出不出家都在修行。 我彻底崩溃。 二 平湖,不是湖,而是一处如湖形平整的谷地。四面环山,山势险峻陡峭。谷底平缓,开阔,犹如湖面。 从小我跟着师父住在这里,开荒种地,养鸡打猎。闲时,他除了教我识文断字,还教我刀枪剑棍。对于功夫和功课,他是从不含糊。一改平常的温和模样,对我是异常严格苛求。书少一句,不行,剑少一招,不通。为此,我不少挨师傅的责骂。 对于师父,我是又敬又怕。有时候觉得嘛,他很温和,像朋友一样,对我关怀备至,有时候呢,他很凶狠,像是敌人一般,毫不客气,下手之重,一点都不留情。前后判若两人,变化之快,让我吃惊。 师父每三年都要出谷一次,谷内只有一条通往山外的路,在后山的山洞里。师父每次出去的时候,欢天喜地,可是每次回来,脸色阴郁得吓人。 那时候,我是断断不敢惹师父他老人家的。多年的经验总结,人在气头上的智商是零。我不能跟一个低智商的人一般见识。 幸好的是,师父的这种周期,持续的时间不长,一般两三天而已。我学会明哲保身的同时,还学会察颜观色,尽管那时候,我也只有七八岁。 师父出谷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了。我恍惚记得,他上一次出谷的时间,应该是在六年之前。 那次师父回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差不多一个星期,不准我打扰他。出来之后,脸色憔悴得吓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师父那个样子,很是小心谨慎。可是,一反常态的是,从那以后,师父再也没有责打过我,即使我没有好好用功习文练武。 师父开始变得沉默。 我常常看见他一个人坐在后山的大石上吹埙。师父的埙很小,如一枚鲜桃的内核,呈降褐色,只有一吹孔。我奇怪的是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东西,在师父的嘴里,却能发出非常悦耳和奇妙声音。 师父吹埙的时候,不喜欢我打扰。 我只得离他远远的,看着他在月光下清瘦的影子,和着呜咽苍凉的埙声,似铅华洗净,有窈窕的淑女,裙摆袅娜…… 三 山中无甲子,寒岁不知年。 当紫藤花再次在屋檐下蔓延开去的时候,师父交给我一枚玄色长剑。 剑柄漆黑如墨,剑鞘通体也是黝黑,隐隐散发着古檀的香气。拔剑,剑身薄如纸背,色若寒霜,挥之,如流星划过,屋檐下的紫藤花顿时四处纷飞。 这剑提在手中,轻便灵巧,却从来没有见师父使过。我舞了一会儿,挽了十七八个剑花,当真是漂亮之极。回头,师父站在紫藤树下,微皱着眉头,望着我的影子,若有所思。 我飞身一跃,跳到师父面前,来了个天女散花。顿时,师父周围全是紫色的花瓣,飘飘扬扬,美丽之极。 师父望着我,低声道:“今晚好好休息,明早出谷下山了。” “下山?” 十七年来,这是师父第一次对我说出这个词。 我心头一喜,声音有些发颤,问,明天就下山? 这可是我期望已久的事,可是忽然之间,师父跟我提到这个,感觉有些突然。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走出过这个山谷。偶尔听师父讲一些山下的事情,总感觉外面的纷扰太多,既向往又害怕。 师傅双眼扫过来,目光甚是复杂,许久,他暗自叹了一口气,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对我说:“终究是要离开的。” 天色渐渐地淡了下去。 柔和似絮,轻软如绢的浮云,簇拥着盈盈的皓月冉冉而起,清辉把周围映成一轮彩色的光圈,有深而浅,若有若无。 我望向师父,他修长的身影背对着我,一动不动的站在紫藤树下,如雕像般挺立。我走过去抓住师父的手,惊喜的接过长剑:“师父,你送给我?” 师父的头望向远方,目光迷离,声音轻柔得像一团雾,许久,他才淡淡的道:“这枚断水剑,是为师的祖传之物,今天赠送与你,望你珍之重之。”说着,他轻轻的扳开我的手。 师父的手,干枯消瘦,冰凉僵硬。 四月的天气,尚是温暖如春。而平湖的气候,最适宜的居住,可此时,我却感到有阵阵的寒意。 抬头,师父的面色稍暗,完全没有先前清雅细致的感觉,有种说不出的沧桑的颓废。他眼泡微肿,低垂的眼睫下有淡淡的黑影,颧骨显得高耸突兀,衬得整张面庞更加的瘦骨嶙峋。 “师父,我们明天真的下山?” 师父没有回答我,目光缓缓地扫过来,盯着我望了一会儿,转身进屋了。 四 回到房间,摸着这枚玄铁古剑,感觉有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气直冲头顶,转身凭空挥动了几下,一团团清褐的影子在房间四处流动,飘逸中生出阵阵清风。舞了一会儿,望向后房师父的房间,蜡烛早已熄灭了,师傅已经安寝,轻掌挥出,屋里顿时一片黑暗。 那晚,我老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不是在被人追杀,就是在追杀别人,一晚上的拼拼杀杀,醒来大汗淋漓,东方已经泛白。 起身,站在后院。灰蓝色的穹隆从头顶开始,逐渐淡下来,变成天边与地平线接壤的淡淡青烟。山林里升起一片轻柔的雾霭,山峦被涂抹上一层柔和的乳白色,白皑皑的雾色把一切渲染得朦胧而迷幻。 从身边桂花树下折下一只枝条,舞动起来。 浮白色的雾气渐渐散去,一道金色的阳光拔开云层,大地上顿时一片金黄,万物在瞬间变得鲜活起来。 师父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后,手里拎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和那枚玄铁长剑,他见我停了下来,将包袱和剑递于我,道:“十儿,你先去吧,到岳阳楼找你师伯履泽。找到你师伯,他自会安顿好你的一切。包袱里有盘缠和去岳阳楼的路线图。”说完这些,不容我问话,便向房间走去,随后“碰”地一声,他关上了房门。 四周一片静寂。阳光很热烈的照在的我身上,温暖而柔和。 屋旁边的紫藤花开得正艳,嗡嗡的蜜蜂和美丽的蝴蝶穿梭在花丛中。一只灰色的松鼠从白桦树上跳下,钻进草丛,瞬间散失在我的眼前。 我望向师父的房门,门楹上的雕花已经很暗了,窗棂上的窗纸已经发黄,风吹过,发出呼呼的响声。 师父,师父—— 我双腿跪地,冲着师父的房间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拎起包袱和剑,向后山默默走去。 五 岳阳楼位于洞庭湖畔。 根据师父所画的地图,岳阳楼离平湖只有三百里路程。途经君山,君山四面环水,与岳阳楼遥遥相望。去岳阳楼,必须涉水而过。在君山山边,足足等了三天三夜,才遇见一条两丈余长的渔船。 船夫四十来岁的样子,面色黝黑,黑中透着红,可能是常期经受江水吹泡的缘故,他的皮肤很干燥。他穿着一身粗麻布做成的短衫,腰里系着一条黑中带红的腰带,腰带上挂着一只宝塔形的葫芦。头顶上戴着一顶用麦草编织而成的帽子,帽沿上绣着一朵鲜红的莲花。 渔夫摇着橹,半眯着眼睛,望着我,笑道:“姑娘,哪里人。” “平湖。”我微微颔首。 平湖?渔夫摇摇头,说,没听说过这个地方?说着,他从腰带上解下葫芦,拔开盖子,扔过来,笑道:“江面上风大,湿气重,来,喝一口,抵抵寒气。” 我接过葫芦,大喝一口,可是刚入喉咙,全都喷了出来。 哇,这是什么酒?又辣又苦,完全没有师傅和我一起酿下的桂花酒好喝。 “可惜了,可惜。”渔夫摇摇头,拿起葫芦,大啖一口,叫道:“这么好的酒,你竟然浪费了。” 我怀抱着断水剑,背靠着船舷,望着滚滚流逝的湖水,低头不语。 渔夫将酒葫芦重挂在腰间,望着我怀中的断水剑,道:“你抱的可是断水剑?” 我“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这可是件宝贝。”渔夫赞道:“断水,断水,以之划水,开即不合,当真是抽刀断水。” 我刚想拔剑去试,想起师傅曾经嘱咐过我,世道险恶,防人之心不可无。当即嫣然笑道:“什么断水断火,这只是一把普通的宝剑。村头阿三打的,带着装装样子而已。” 渔夫冷笑一声,道:“越王勾践,曾命人打造八枚宝剑。一名‘掩日’,以之指日则光昼暗。二名‘断水’,以之划水,开即不合。三名‘转魄’,以之指月,蟾兔为之倒转。四名‘悬翦’,飞鸟游过,触其刃如斩截焉。五名‘惊鲵’,以之泛海,鲸鲵为之深入。六名‘灭魂’,挟之夜行,不逢魑魅。七名‘却邪’,有妖魅者见之则伏。八名‘真刚’,以切玉断金,如削土木矣。以应八方之气铸也。姑娘手中的这枚宝剑,正是‘断水’。” 这些师父从来没有跟我说过,骇然听闻,不由得又惊又怕。一个山村野夫,小小渔民,见识竟然如此了得,定不是普通人,我得小心提防。 忽然,一个浪头过来,又一个浪头过来,风也大起来,船头开始摇晃,有水飞溅进来,落在我的脸颊裙角,冰凉一片。四月的天气,在平湖是温暖如春,可在这湖面上,却是寒气交迫。一个趄趔,我差点摔倒在船舱里。 “船动人不动。”渔夫大声叫道。“姑娘,不要怕,蹲在舱里,没事的。” 又是几个大浪扑过来,小船在湖面上摇摇欲坠,像一片落叶飘在风中。心里一阵翻腾,哇的一声,我趴在船舷上,差点把五脏六肺都吐了出来。 这样持续了约一刻钟的时间,小船才趋于平衡。 我趴在船舱里,浑身无力,脸色苍白,似是七魂丢了六魄。 渔夫没有再说话,而是扯开嗓子吼道:“一根那个竹竿容易哟弯哟嗬,三缕啊麻纱呀扯脱难,猛虎啊落在呀平阳哟嗬地哟嗬,蛟龙啊无水呀困沙滩……” 声音高吭有力,悠远绵长,我听着听着,眼睛慢慢地合上了。 六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在一家客房里。 屋子里光线明亮,窗台上还有一盆火红的杜鹃花。 这在哪里?我一惊,从床上坐起,伸手——还好,包袱和剑都在。我这才缓了一口气,从床上跳下,走进窗边。 窗外,层层叠叠的楼房掩映在绿树红花之间,金色的阳光浅浅的铺过来,像是给大地渡上一层黄边。我恍然记得,昨天我在船上,还有那谈吐不凡的渔夫?我仔细打量着这间房子,紫檀色的家俱,古朴而幽暗,淡黄色布蔓从镂空雕花的窗桕中垂落下来,有细细碎碎的阳光随风摆动。 这是哪里?正在迟疑间,一个梳着双平髻的少女走了进来。她看见我,笑道:“姑娘,醒了,昨夜睡得可好?” 昨晚?我有些茫然,望对少女,问:“我怎么在这里?这是哪里?你是谁?” 少女轻轻一笑,道:“我叫青青,这里是岳阳城。”少女嫣然一笑,露出两个淡淡的酒涡,指着不远处一幢高楼,道:“看,那就是岳阳楼。” 岳阳楼?不就是师傅要我去的地方? 我望着那幢金碧辉煌的楼阁,心里想道,难道师伯就住在那里?师傅向来是惜字如金,只在临行前提到这么一个人,他是胖是瘦,是高是矮,一无所知。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解决的办法吧!对了,刚才少女提到她大哥,她大哥是谁?跟我很熟么。 不容我开口讯问,这个叫做青青的少女,掩口笑道:“姑娘来岳阳,是不是要找一位叫位履泽的男子。” 我心中大奇,问:“你怎么知道的?” 青青笑道:“我还知道姑娘名叫十里,从平湖来的。” 我点点头,这些,她怎么知道的。 青青笑而不语,指了指我身后的断水剑。 原来如此。可是她又如何得知我是来找师伯的,这女子跟师伯是什么关系?还有她的大哥是谁? 一时间,千头万绪。 我开始想念师父,如果师父在身边就好了。可是师父,你为什么要我先来找师伯呢?眼前的这位少女,是敌是友,我真分不清啊。 青青见我沉默不语,浅笑道:“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就是奉了他的命令,特地来为你引路的。” 这样说来,心中那千万个疑惑顿时明了,心头一喜,脚步也轻盈了。 七 岳阳楼果然雄伟壮观。 在青青的带领下,我很快就见到师伯履泽。 这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想象中的师伯履泽一定比师傅还要衰老,可眼里的男子,偏偏是如此的,不单单年青,而且很帅。 明净白皙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黝黑深邃的眼眸,泛着沉迷醉人的色泽;浓密的眉毛叛逆地稍稍向上扬起,长而微卷的睫毛下,有着一双像朝露同样清澈的眼睛,英挺的鼻梁,如玫瑰花瓣一样粉嫩的嘴唇…… 这天底下竟然有如此好看的男子,一时间,竟然呆了。 “这就是你的师伯履泽。”青青拉了一下我的袖子,提醒我的失态。我脸色顿时红了,我想如果此时有条地缝,我一定会钻进去的,可惜没有。 履泽望着我,微微颔首,伸手过来,抱拳道:“你就是从平湖来的,梦泽师弟的弟子——十里姑娘。” 我点点头,赶紧跪拜,履泽伸手拦住我,道:“在我这里,不用讲究你师父的那些臭规破矩。既然大家都是同门中人,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得相亲相爱才是。” 听他提起“相亲相爱”这几个字,我的脸莫名的红了。 青青一旁笑道:“师傅,十姑娘已经来了。我是不招呼其他的师兄弟师姐妹们进来,跟十姑娘见个面?” 履泽点点头,手一扬,青青就走了出去了。 不一会儿,挤出来几对青年男女,女的清秀绝伦,男的英气逼人,岳阳果然是个钟灵毓秀、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履泽半颦着眉,指着他们,一一向我介绍。他们依次是小溪,小柒,小贰,小白,小斩,小易,四男两女。介绍完毕,履泽朗声道:“十里姑娘,你师傅把你托付给我,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他们就是你的师哥师姐,千万不要见怪,有什么不妥之地,你直接跟我讲,也可以跟青青说。” 青青冲我微笑点头。没想到这个帅得一塌糊涂的履师伯,说话做事却是一板一眼,有模有样。 我恍恍然,冲各位师哥师姐一一点头致意。 见面会之后,青青带我回房间,然后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比如什么时候开饭,什么时候睡觉之后,什么时候练功,随后她就离开了。 八 第二天,卯时刚过,房外就有敲门。 谁?我披衣而起。 是我,青青。 打开房门,青青走进来,说:“师傅让我来叫你,马上到后院集合,大家切蹉切磋武艺。” 说是切蹉,实则就是试试我的身手。 履师伯一袭白衫,偏偏披了一件玄色披风,在暮蔼的晨曦中,犹如下凡的天将,又酷又帅。 小溪,小白,小柒,小贰,小斩,小易,一一跟我比试,都败在我的剑下。履师伯脸色铁青,望着被我打得落花流水的小溪他们,一声不吭,转身走开。 我愣在那里,青青走过来,凑进我的耳边,低声道:“十里,你怎么可以真打败他们啊,故意输一回也好,这下惹得师傅不高兴了,而且……”她的嘴角呶了呶,暗示那些坐在地上垂头丧气的师哥师姐们,被我这样一个小女子打败,肯定是不会善罢干休。 胜败乃兵家常事。以前跟师傅比试,我一向都是这样啊。师傅说,比斗之时,不拼出全力,那就是对比武者不敬。难道我做错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不仅错了,而且大错特错。我一个初来的黄毛丫头,让各位师哥师姐们在履师伯面前丢脸,实在是没有给他们留足面子。 青青说,这帮师哥师姐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打过败战,今天栽在你的手里,心中定是气恼不已。以后,你少去招惹他们,免得惹祸上身。 可是接下来,履师伯说,十里姑娘,你的武功已经很不错了。师伯的弟子都敌不过你,普天下,估计能胜过你的人,绝不会超过三人。你师傅把你送到我这里,是希望你可以像个女孩子一样,不再耍刀弄枪,而是学学琴棋诗画。 履师伯请当时最有名画师、棋师、棋匠,学士教我琴棋诗画。转眼之间,一年过去了。这一年里,我跟着四位师傅学习琴棋诗画,空余之后才会练习一会儿武功剑术。虽然紧张苦闷,但还算平静如水。只是每个夜晚,我倚在窗前,望着皎洁的月光,很是怀念平湖的那些日子。 转眼就是九月,岳阳楼前的菊花都开了,遍地金黄,美不胜收。这天午后,用过午餐,我坐岳阳楼上,看着青青刺绣。 青青绣的是一个印着鸳鸯戏水图案的香袋。青青说,这个香袋,她是绣给二师兄易水寒的,她说下个月,是二师兄的生日,她要他生日那天向他表白,她爱他。 青青的手法轻盈,拉针引线,极是娴熟。正看着入神,小溪匆匆奔来,道:“青青和十里姑娘,赶紧去跟我去会客厅,师傅和师兄们正等着你俩。” 九 会客厅里。 履师伯一脸严肃,端坐于大厅之上。各位师哥师姐依次就坐,面色穆然,如临大敌。 发生了什么? 左脚刚一迈进大厅,履师伯从座位上站起,大声道:“十里姑娘,到师伯这里来,师伯有话跟你说。”来岳阳楼三个月里,从来没有见过履师伯这样,忧郁而焦愁。 我挨着师伯站着,履师伯轻击双掌,会客厅后面屏风慢慢拉开,露出圆形木门。履师伯向我示意,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我们鱼贯而进,走了十来步,是一只飞翔的大雁。履师伯在大雁的眼睛部分,轻轻触摸,随着“轰”的一声,地面弹出一块铁门,铁门之下,是一级一级的台阶。拾级而下,尽头之处,是一张大理石做成的地图。 履师伯指着地图,神色凛然,道:“这是燕国的地图。” 燕国? 履师伯点点头,默默转身,褪掉外衣,在他的后背上,纹着一个“雁”形图案。我正迟疑,回头小柒,小斩,小贰,小溪,小白,小易,包括青青,都褪掉外衣,露出后背,在相同的部位上,都纹着一个“雁”形图案。 倾刻,他们又穿戴整齐。 履师伯望着我,缓缓讲道:“这雁形纹身是我们燕国人的标志。在每个燕国人出生之时,都会纹上这样一个图案,终身不褪。”说着,他目光如矩,一一扫过大家,最后落在我的身上。 众人把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我可不想在外人面前脱掉衣服,伸手下意识的捂住胸部,履师伯这才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淡淡说道:“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十 十八年前。 燕国是个美丽富饶的边陲小国。那时候的燕国,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处处一片勃然生机。 那一年的秋天,燕国大旱,连续三个月不见一滴雨水。燕国人只得救助于当时中原皇帝,可是中原皇帝,不但帮助,而派兵攻城。孤苦无助的燕国人,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和牺牲,不得不弃城投降。 可是中原皇帝根本就没有人性,攻城之后,竟然下令屠城三日。说到此处,履师伯愤然站起,手上清筋冒出,双拳铮铮作响。 这些年来,我们这些燕国幸存下来的子民,暗地里组织,一定要光复燕国。我,你师父,还有其他师兄弟,分散于中原各地,隐姓埋名,就是为了这一天,杀了当今这个狗皇帝。 你不叫十里,而叫香香,是我们大燕国的公主。这十里之名,是要让你记住,当时的燕国,被屠城了十里,那么多无辜的百姓,那么美丽的土地,毁于在他们的金戈铁蹄之下…… 原来,原来我真不是十里。 香香,香香公主,大燕国的香香公主。 那我的爹娘…… 履师伯点点头,道:“你的爹娘正是当时燕国皇帝和皇后,破城之日,他们双双殉国了。那时,你出生还不到一百天。” 我的泪忽然就落了下来! 履师伯继续说道:“那时候,你师父和我都是你父王的护卫,冒着生命的危险将你带到中原,隐居在平湖。”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方白色的锦帕,递给我,道:“这是你母亲的遗物。” 我接过锦帕,上面用银线绣着一朵兰花,在兰花的空白处用金丝绣着几行字,我凑近灯光,上面写道:“十里长亭霜满天,青丝白发度何年?今生无悔今生错,来世有缘来世迁。笑靥如花堪缱绻,容颜似水怎缠绵?情浓渺恰相思淡,自在蓬山舞复跹。” 父王,母后—— 履师伯轻轻拍拍我的后背,低声道:“十里,别伤心了。”履师伯的目光再次扫向其他众人,狠声道:“他们跟你一样,都是燕国的后裔,他们的父母也是死于那场战乱。所谓血债血偿,我们燕国人一定会善罢干休的。” “对,血债血偿,还我燕国。”小斩子他们的声音叫道格外的响亮。 十一 离下月初八还有十天。 据复燕阁里的秘报,皇帝这次是微服私访,所带护卫并不多。而当今皇帝最大的最好是美女和宝剑。所以我们的计划就是,由我拿着断水剑献给皇上,然后伺机而杀。 在这个计划之中,我以村姑的身份去献剑,献舞。做为村姑,衣着不能华丽,装饰很简单,只有一枚桃木簪子。这可不是一种普通的桃木簪子。它的尾部在三百九十二种毒药中浸泡了九九八十一天,虽然表面上无香无味,但只要有人接触到它,七天之后,必将会一点点腐烂乱而死。 履师伯说,十里,这次行杀皇上,不成功便成仁,绝不可以有任何差别。燕国的复兴,广大燕王子民的幸福全都寄托在我一个身上。 这个责任实在是太重大了,让一个自从生长在乡村偏野的黄毛丫头担此重任,实在是有些愧不敢当。 履师伯却说,你的出生就是为一天而准备的。梦师弟之所以把你带到乡下那个荒无人烟之处,就是为了保留你身上本来的纯真。 履师伯说,在我们燕国,再也找不出一个像如此才貌双全,又武功卓越的女子…… 我别无选择。 我说,我在接近皇上之前,能否再见师父一面? 履师伯摇摇头,断然拒绝道:“当初在复燕阁时,我们有言在先,梦师弟在你没有成功之前,是不能再见你的。除非你杀了狗皇上,那你就是大燕国的功臣,你师父自然也是……” 十二 初八。 我一身村姑打扮,那枚桃木簪子被我低低的插在后髻上,像一只跃跃欲飞的蜻蜓。依照复燕阁里的探子回报,皇上今天一定会来岳阳楼。 岳阳楼游人如织,小柒,小斩,小白,小溪他们,化妆成两对青年男女恋人,装作游人分散在岳阳楼四处游玩。一旦发现了皇上,便发暗号给我,而我和履师伯此时的身份,是江湖卖艺父女。 履师伯化着浓浓的老年妆,弓腰驼背,满面胡须,风霜种种,完全就一个走乡串户的乡下艺人。我们在岳阳楼前的空地上,摆开一个戏台,与我在那里舞剑,而履师伯手持一把破胡琴,在那里弹奏。 丑时,履师伯的琴声开始变调,我知道一定是皇上来了。我便开始舞剑了,剑是断水剑,舞是当时民间最流行拂袖舞。 我边舞边唱:“古来世间多少愁,说聚散说不够,一场繁华过后,物是人非事后,多少感慨在心头……” 一曲终了。 按计划,我拿着戏盘去收赏钱。可是没等到我去拿戏盘,一双手,一双温暖玉润的手,鼓着掌,走到我的面前。 他,不容我开口讲,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放在我的掌心里,笑道:“姑娘好剑法,好身姿,好嗓子!” 他一连说出三个“好”字,声音温润如玉,闻之,犹如六伏天里饮下了一杯冰凉的泉水,五脏六肺之间,无不惬意之极。 抬头,一张俊美的脸,五官如刀刻般俊美,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气。正含笑望着我。那一刻,我心中似有坚冰融化。这种微笑,太有杀伤力了,就像是阳光忽然钻出云层,一下子就照射进来,温和而又自若。他修长而优雅,正微笑的望着我。 履师伯算是我见过最帅的男子,可是跟此人相比,不及二分之一,更重要的是,他身上的那股气质,高贵而不凡的气质,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履师伯的琴声开始变化,我感觉到履师伯一定也意识到我的变化,他这是在暗示我,快点动手。如果他就是那个皇帝,此时动手,无疑是最佳的。他离我如此之近,近得我能听见他的呼吸之声,而保护他的护卫,根本来不及动手,我就可以致他与死去。 如果,他不是呢?履师伯说,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个。就在我犹豫之际,他哈哈一笑,转身离去。 十三 青青问我,刚才为什么没有动手? 是啊,刚才我为什么没有动手。 履师伯盯着我看了一会,淡淡道:“还有机会的。十里姑娘,下次不能再失手了。” 我这算是失手吗? 按照我们的计划,我要主动出击——献剑。 剑,当然是好剑。 这世上仅此一枚。 断水,真的可以断水吗?我手握着断水剑,忽然想起师父,想起平湖,这么多天不见,师父他老人家还好吗? 为什么事情没有成功之前,我不能跟师父? 我很想去找履师伯问个明白,可是看到履师伯那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又实在是不想去碰这个钉子。 因为岳阳楼前的那次事故,让这个复国计划不得不向后推迟了一些时日。现在青青和小白她们看到我,没有先前那么亲热和友善了,似乎都在怪我,错过了一个复国的大好时机。十月的岳阳,寒风开始吹起来。 我坐在岳阳楼上的台阶上,望着远处的湖水,灰茫茫的一片。在我看到他之后,复国的热情似乎冷却了不少。 第三日,我和履师伯暂时栖身的客栈里,来了许多陌生面孔。凭直觉,我感觉这些人是冲我来的。 果然,领头的大汉,冲履师伯微微一笑,客气的说道:“今天你们不用出台了,我家公子想请这位小姐去月河酒楼一叙。”说着,他身后的小厮端上来满满一盘黄金。 这个…… 履师伯故作犹豫着,眼睛却瞟向了我。 我摇摇头,这个时候,我必须装出矜持的样子。不要让人觉得,有钱就了不起?这世上许多事情,并不是钱能解决的。可是没有钱,什么事也做不了。 那大汉冲身后挥挥手,又一名小厮,端上一盘金子。 我摇摇头,正眼都懒得瞧。这个不在计划之内,我真的是不喜欢这些,平湖的日子虽然简单清贫,却没有这些是是非非。 我忽然很怀念平湖的日子。 如果可以,我愿意是一个普通的百姓,过着简单的日子,而不是什么香香公主,什么大燕国。 “好,好,好!”又是三声叫“好”之声,一个翩翩公子从人群是走了出来,正微笑着望向我。 他,就是那天在岳阳楼前看我舞剑,赠我玉佩的那个人。 十四 乌发束着白色丝带,一身雪白绸缎。腰间束一条白绫长穗绦,上系一块羊脂白玉,外罩软烟罗轻纱。眉长入鬓,细长温和的双眼正含笑望着我。 我几欲晕倒,他伸手揽过我的腰,眼角含笑,嘴唇带暖,我脸色一红,从没有跟陌生男人如此亲密接触,忽然之间有一种电闪雷击袭过心头。 我望着他,他望着我。 这时,履师伯一个趄趔,忽然摔倒,就在他摔倒之际,他的手推过来,我的头一歪,桃木簪子的尾部抵在他的脸上,只听他大叫一声,缓缓倒地。 人群中顿时乱了。 他的护卫顿时围成一个大圈,将他圈在中间,我已被两个护卫制住,动弹不得。小柒,小斩,小白,小溪,小易,青青,履师伯忽然都不见了。 我被关掉了大牢。 粗重的手镣脚链,压得我喘不过来。 “交出解药。可以饶你不死。” 我摇摇头。 履师伯说过,无解药可解。 履师伯还说过,他们决不会放弃我,他们一定会回来救我的。 一天过去了。 三天过去了。 六天过去了。 明天就是最后一天。 如果明天没有解药,他,必死无疑。 可是,履师伯他们,怎么没有来救我? 我已经被他们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明天,是他的死期,也是我的祭日。 十五 恍惚中,我听到埙声,低吭,悲凉的埚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高高低低的传来。 师父,是师父,是师父的埚声。 我挣扎着坐起来,浑身是散了架一般的疼。 夜,漆黑,混合在血腥与潮湿的梦里,是无尽的黑暗。 第二天辰时,狱卒打开了牢门。 我从昏迷中醒来,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师父,是师父…… 幻觉,一定是幻觉。我闭上眼睛,自言自语。 十里—— 师傅的手拂过我的后背,我闻到了那熟悉的味道,是师父,是师父来了。临死之前,能看到一眼师父,黄泉路上,我也无憾了。 我再一次醒来,阳光明媚,窗台上的水仙花已经开了,散发出清新淡雅的香气。 睁开眼睛,是他。 他,怎么是他? 他的眼睛明亮如中天悬月,不等我开口,他的声音如珠似玉响起:“我就是纸飞花,也就是当今的皇上,他们的仇人。” 他用了他们,而不是你们。难道我跟他们不一样? 纸飞花的眼睛明亮有神,望向我,像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大海。 我不要深陷在里面。 你这个傻丫头,终是被人利用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好看的眉头微微收扰着,像是一团化不开的碧水。 你,你不是中毒了吗?怎么会没事呢? 他点点头,你的毒真的很历害。差点就要了孤的性命,是你师傅救了我,也救了你。 师父—— 我师父他人呢? 走了。 他要你保重。 保重! 十六 纸飞雪破例允许我留在他的身边,随他一起微服出巡。 他说,如今的天下,是天下太平的。 燕国也好,中原也好。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弱肉强食,你不杀伯人,伯人却要杀你。 我不想这些,我只想知道,他当初为什么要杀我的父王母后?还要涂毒那么多无辜的百姓。 纸飞花说,那是我不了解历史。 历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我说不清楚,但我知道,我终将会成为历史,成为燕国最唾骂最无耻的历史。 岳阳,衡阳,南阳,东阳,安阳…… 沿途百姓安居乐业,可谓是太平盛世。纸飞花对我,终始是客礼有加,从不越雷池半步。或许这个人,没有传闻中的那么糟糕! 或许他就是一代明君! 十七 平阳。 我们到达平阳的时候,刚好是这一年的元霄节。街道上,搭棚挂彩,各色花灯,高放低就,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我和纸飞花走在人群中,欣赏着这沿街景色,心情怡然。忽然,有人惊叫,好像是花灯着火,蓦然间,我看到一身黑衣的小白。 心中暗叫不好,只见几道光影闪动,小白,小溪,小柒,小斩,小贰,小易还有青青同时围了过来。 纸飞花,这次,你是在劫难逃。 是履师伯的声音。 出此状况,纸飞花竟然毫不慌张,脸色淡然,漠然道:“履泽王子,我一再放过你们,你为何就不能放过我呢?那些,都是上一辈的恩怨,你何必何必在过去呢?” 履师伯脸色铁青,双目似要喷出火来,望着我,大叫道:“十里,杀了他。杀了他,你就是大燕国的功臣……” 纸飞花摇摇头,望向我,目光甚是温情。 我,我怎么下得了手,杀他? 香香公主,你忘了你的父王母后…… 履师伯的声音冰凉,像一把把利剑,插在我的心头。 国仇家恨。 我的手慢慢地握紧了断水剑。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剑,慢慢地抬起来。 只要一剑,一剑,足以在纸飞花的胸前穿个窟窿。 埙声,高高低低的埙声。 师父,我叫道。 箭,一支箭,如流星般飞向我的胸口。 我闭上眼睛,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的面前挡着一个人,一个修长清瘦的人,他的胸口扎着一枚箭。 师父—— 我的泪汹涌而至。 师父望着我,伸手拂过我眼角的泪水,道:“傻孩子,哭啥啊。人从出生到这个世界上,这一天是迟早的事情。有什么好哭的。”说着,他望向师伯:“哥,我们放弃吧。大燕国已成为历史了,再怎么努力,它也回不来了。我们牺牲得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造杀屠。十里,本不是燕国子民,却被你无端的卷进来,你这样做,对得起她死去的娘吗?” 履师伯冷笑道:“这丫头跟她娘一样,没用。当初我那么对她,她却跟了别人。贱人,全是贱人……”说完,履师伯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他跌坐在地,大声痛哭起来。 他带来的弟子,全倒在血泊之中。刚才他们的那一箭,却引来了纸飞花护卫的万箭齐发。履师伯虽然武功高强,肩头也挨了一箭,而他的弟子们,全成了刺猬。 “十里长亭霜满天,青丝白发度何年?今生无悔今生错,来世有缘来世迁。笑靥如花堪缱绻,容颜似水怎缠绵?情浓渺恰相思淡,自在蓬山舞复跹。”师父轻声的哼起来,他胸前的血,却是越流越多了。 我从怀里掏出锦帕,师父念的正是上面的诗句。 师父望着这方锦帕,神情忽然激动起来,笑了:“原来她还是念着我的。”说完这话,他忽然放声大唱:“一根那个竹竿容易哟弯哟嗬,三缕啊麻纱呀扯脱难……”唱着唱着,便无声息。 我抱着师父,泪如雨下。 原来那天在洞庭湖畔,渡我过湖的人,是师父。 我伸手揭开师父脸上的人皮面具。面具之下,是一张丰姿俊朗的脸。我紧紧地抱着师傅,看着他,在我的怀里慢慢地变冷。 十八 纸飞花说,履泽和梦泽都是燕国的王子。 十八年前,他的父皇带攻打燕国。灭国之后,自此这两个王子下落不明。 我并不是什么燕国人,我是中原人。 我的母亲就是当今的太后,也是他的母亲。在我百日喜宴之时,被人掳走,从此下落不明。他这次出宫,就是奉了母后之命,前来打寻我这个遗落在民间里的公主——香香公主。 纸飞花还告诉我,母亲年轻的时候,爱过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的师父——梦泽。 梦泽当年带走我,是为了惩罚母亲的背叛,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母后嫁给父王,也是被迫无奈的。 我将锦帕交给纸飞花,请他转告太后,这世上早没有了香香公主这个人。而只有一个叫做十里的平常女子。 我要带师父回平湖。 我想师父是喜欢那里的,因为我很喜欢! (全文完,2013-4-25) 已同步至 蓝草地的微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