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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花阴

悠云微澜 2013-7-18 10:49 6603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李商隐
  
  上
  
  【一】
  
  晚冬。梅园。
  雪花纷纷扬扬,一片,两片,三片,四片……映雪张开手,它们轻盈地落在她的掌心,冰凉彻骨。不一会儿,它们都化成透明的水,娘亲说她们是云前世的泪。
  雪越下越大,梅园披上了银白的外衣,露出点点松柏的绿,点点枯枝的蜡黄,然而院子里的梅花娇艳鲜红,正热闹地盛开,一如除夕的气息。
  映雪裹着白色的披风,披风上的梅花还是和三年前一样簇拥着寻找温暖。雪花落在披风上,恍惚间分不清是雪花落在了梅花上还是梅花拥抱着雪花。映雪掩盖着眼眸里挥之不去的愁绪,不停地咳嗽着,固执地坐在屋前的梅花树下,一针一线地绣着梅花,一朵一朵的梅花就如那树上的一般傲骨。
  能够绣出梅花傲骨之神的人,除了娘亲,只有映雪。承轩说,普天之下,吾独爱映雪之梅。
  他还说,“映雪,梅花盛开之后就是春天,来年我一定来接你!等着我!”承轩是爹爹为映雪选中的未来夫婿。
  她便日日坐在梅花树下,梳着青丝,扳着手指,绣着梅花,算着他归来的日程。
  光阴绵长,心丝如藤。这一等就是三年。
  继而她又快乐地笑了。没有人理会她的哭笑,谁都知道林家大小姐是一个傻子。傻子的心事自然素来无人关心。
  “大小姐,快回屋里!老爷该回来了。”长着圆墩墩脸庞的丫头宛兰猛地拉起映雪的披风往屋里走,她一个趔趄差点绊倒。“谁跟了你这傻子谁倒霉!”宛兰肆无忌惮地嘀咕着。映雪自顾心疼地抚摸着披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待遇。
  个儿高挑一身桃红衣裳的二娘火急火燎地站在门外,“哎呀呀,宛兰快给映雪换衣服,天天披着这晦气的披风让人不得安生,老爷快到家了,如果看到她这痴傻绣梅花的样儿又要责怪我这做娘的,唉,谁不知道后娘难当啊……”二娘用洁白的真丝手绢擦了擦眼睛,映雪知道她擦的是她的多余,而不是不存在的泪。映雪对着二娘露出雪白的牙齿嘿嘿笑着,她掩着鼻扭着腰肢一扭一扭地走远了。
  她就是要他们不得安生,这披风是娘亲绣的梅花,披风上有两个字:青梅。是爹爹的落笔。青梅,是映雪的娘亲,名唤林青梅。
  那一年,映雪十八岁,林家大小姐都已经疯三年了。
  娘亲走了三年,爹爹也走了三年,娘亲的心给了映雪,爹爹的心给了他们,二娘和他们的女儿。
  映雪不知道,她终是不能等来承轩。她,始终不相信承轩早走出了她的世界。
  世事多舛,有很多事是等不得的,爱情也是。
  
  【二】
  
  张公馆。
  四月的天气仍有些寒意,屋外的西府海棠显露出胭脂点点的花蕾,淡淡的香气袭人。白色的张公馆有些古朴的韵味,碧色的琉璃瓦与院中的广玉兰、圆柏、云杉等绿树相映成辉,雕花的象牙色栏杆默默守卫着庭院。
  纸瑶身着淡紫色碎花旗袍,长发用一根白玉发钗轻轻挽起,云淡风轻地站在庭院里,单薄地想着遥远的心事。
  
  那日,柔和的月光下,少瀚倚在亭廊的栏杆上,轻笑着伸出一根手指点纸瑶的额头,眼神温和地说,“纸瑶,你就像这西府海棠。”纸瑶的头就更低了,脸颊绯红如云霞。心里的冷就在这样的眼神里融化开来,他是喜欢她的,她知道。
  “嗯,那我把它们绣在衣服上,让你一次看个够。”纸瑶是会些女红的,尤其是刺绣。
  “不好,我要看一辈子。”少瀚试探地伸手抚上她的衣服。
  她吓得立马退后一步,却又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幽幽地说道,“少瀚知道的,纸瑶无依无靠……”说着她的眼睛红了起来。她是孤零零的,着实是可怜见的。
  “我知道,我知道……”他边低头抱紧她,边在她耳边呢喃,“我会好好待你的,哪怕我将来成了婚也决不会丢下你。”说着话,嘴唇已经移到面颊,在向她的樱桃红唇游移。
  她忽然用力一把推开他,气喘嘘嘘,定了会儿,她很坚定地说道,“纸瑶虽然孤苦无依,却也不是随便的女子。虽不期望嫁入大户人家,却也希望有一个人一心一意地爱我,不管他是富贵还是贫穷。张少爷,还是让纸瑶走吧。”她说着就拔腿向前院走去,很显然她是准备孤身一人离开了,哪怕是夜晚。
  他眯着眼看着她决然的身影,仿若看见一株梅花傲然不可侵犯,满身的刺却让人喜爱。“纸瑶,我娶你,就你一个。”他对着她的背影喊道。他的决定是用不着请示的,爱一个人也是他自己的事。
  她转过身,眼睛里盈满了泪。她的余生必须靠自己努力,她很自知。
  
  “少奶奶,少爷打电话让您准备晚上和他一起去林公馆。”丫头小婉走进院子,手里拿着纸瑶的披风轻轻为她披上。纸瑶这才收回思绪,暗笑自己何必想那么多。都是居家过日子了,哪来那么些爱啊情啊的,少瀚爱她,这已足够。
  她住在他的心里,她的心里却住着一个遥远的影子。隔了经年,她终是不能忘,怎么能忘?
  只是啊,爱情终究是碰不得的。一碰就碎。纸瑶的心又隐隐地疼起来。
  却为何,心中空落落的呢。
  纸瑶看着小婉,想起她也是如她一般孤苦无依,那年她小心翼翼地敲开刘公馆的门时,纸瑶看着她洗得发白的旧衣,梳得很整齐的发丝,瘦长的小脸有些发黄,很明显是长期饥饿的原因,不过她的眼神很干净。纸瑶一下子喜欢上了她。纸瑶问道,“饿了吧,快到屋子里来吃点东西。”她把小婉拉进了餐厅,并没有打扰张妈,她自己去厨房弄了些吃的给小婉。后来,小婉成了纸瑶的丫头。
  “少奶奶……”小婉站在纸瑶身边拉她的衣角。
  纸瑶笑了笑,望着小婉道,“哦,我知道了。小婉,我说过多少次了,叫我纸瑶姐姐,咱俩相差不了几岁,没那么生分。”小婉总是这么细心周到,且乖巧懂事,听了纸瑶的话甜甜地笑道,“好的,小婉记住了,少奶奶。”
  纸瑶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忽而,一阵风吹来,不禁抱住双肩。
  
  这个春天,一点也不暖和。
  
  【三】
  
  梅子陵祖上经商布业,不过一直起色不大,到了他这一辈稍微做大些,真正辉煌的时期应该说是映雪娘亲林青梅嫁到梅府后。
  林青梅一手绣梅的绝活整个洛城独树一帜,不过她经手的上上品刺绣旗袍一年只有一件,哪怕谁出再多的银子都没用,即使是梅子陵软硬兼施都不理。据说每年梅府都是林青梅敲定得此旗袍的人选,不分贵贱贫富,只要林青梅一眼敲定是谁最合适穿她绣的旗袍就是谁。这也是青梅坊能够做大深入民心的缘由。不管是做什么行业的,得民心者才会经得起现实的考验。不过经她手绣出的其它款式也是稀少美观,也有很多不服气的姑娘小媳妇去他们在洛城的青梅坊偷偷观赏,有的甚至买上一二件成品回去模仿,可是怎么也没绣不出林青梅绣品的神韵。美分上美和下美,下美乃外观,上美乃神韵。没了神韵的绣品怎么说都算不上是上品。
  可惜的是林青梅被一场大火夺去了年轻的生命。还好有映雪,她神智稍好时会绣些成品让人送到青梅坊,但是如同出自青梅之手的上上品旗袍是绝迹了,至少谁都是这样认为的。因此,梅子陵的家业在走下坡路,他那个悔恨自是锥心,却也无可奈何。
  那年,有了梅老爷的梅园在除夕之夜瞬间热闹起来,二娘嘘寒问暖的样子反倒显出几分过度的热情。映雪被丫头推搡着站在她们的身后,梅老爷抬高眉眼,寻到了映雪,微微点头,又暗自叹息,任是让细心的映雪看出了端倪,他到底是疼爱她的,即使她疯了三年。想到此,映雪的心硬生生地疼得厉害。她容貌神情太像极她的娘亲,叫做青梅的女子。
  他恨她,她早就知晓。谁让她杀死了他的妻呢。但是,他从未亏待过她半分。只不过是在他的视野内。视野之外并非他无意关怀,只是无从知晓,自然就无从掌控。
  一切,全都是命,而已。
  
  饭桌上,二娘一会儿给梅老爷夹菜,一会儿假作慈爱地给映雪夹菜,她的两个女儿不露痕迹讥诮地嘴角扬起,映雪傻呵呵地笑着大口扒饭。
  “还不谢谢二娘,慢着些吃,急什么,没人和你抢!你瞧瞧你俩妹妹多懂事…”映雪“呜呜”地只顾埋头继续吃饭,梅老爷眼角有些湿润了,连忙低头装作吃菜。
  “爹爹…”俩妹妹嗲声嗲气地叫唤,乖巧的模样与平日全然不同。人,真是最最两面的动物。映雪这样想着的时候,外面的雪越来越大了。
  “子陵,莫要怪映雪,到底是没娘的孩子啊……”二娘哪儿伤哪儿揭疤,居然真掉了几滴泪,缓缓掏出真丝手帕擦泪。梅老爷罢了罢手,一家人又继续吃饭。
  
  除夕的梅园比往日多了几分热闹,不过,深夜的梅园依然清冷。
  梅园住落在西城的洛河河畔,白墙灰瓦,依山傍水。庭院深深,楼台亭阁,回廊曲折,四季花开不断。一切不过是依着映雪娘亲的喜好而建,她自江南而来。
  只是,恩爱欢言过眼云烟罢了。时日渐久,娘亲自打生了映雪后肚子再无动静,始终未生得一子继承家业,爹爹迫于周遭压力,不得已娶了梨园的二娘。
  男人若想续弦,总会有千百个理由,映雪从来不相信爹爹对娘亲的深情。“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不过是书中的唱词罢了。
  借口,只要想,总会手到擒来。
  雪还在下着,多么像三年前的那一场大雪。
  良辰美好夜,应是浓浓夜宵歌。
  映雪,却不敢睡去。她怕,这一睡,她们也会对她下手,就再也见不到承轩了。
  三年了,映雪都是一人坐到天明。
  
  【四】
  
  林公馆。
  夜凉,如斯。
  推杯换盏,莺歌燕舞。虚情假意的笑在空气里弥漫,那么多的人只是背叛了自己灵魂的皮囊而已,不过是应付罢了。
  今晚的纸瑶穿了件绣着几朵别致海棠的旗袍,素净的脸庞始终微笑着,看不出悲喜。纤长手指上的玫瑰红钻石戒指格外引人注目,灯光照映下愈加映衬纸瑶瘦削的脸颊,淡泊而出尘。
  林太太不着声色地挽起纸瑶的白净手臂,牵引着她穿过人群,来到一个身穿黑色西服的男子面前,继而端起透明的高脚杯,仿若是对着那人又仿若是对着纸瑶轻轻说道,“久闻刘先生盛名,喜好刺绣,恰巧纸瑶妹妹旗袍的绣花总是别致,这就冒昧带来纸瑶妹妹,估摸着先生该是欣喜的。”自始自终纸瑶都是低着头,脸颊上的红晕越来越红,心中嗔怪林太太的莽撞,岂不是让人家刘先生小瞧了去,着了笑话。
  刘先生闻声哈哈大笑,随而彬彬有礼还以敬酒,谈笑间眼神并未游移,盯着纸瑶旗袍上淡淡数笔的海棠足足有一分钟,止不住地赞叹手工精巧。想瞧清纸瑶的面目,奈何佳人低眉。刚要攀谈,有人笑着走近,开玩笑道,“林太太莫不是想帮刘先生拐跑我的纸瑶么?”
  刘先生不露痕迹地叹了口气,但是偏让心细的纸瑶听了去。他笑呵呵说道,“将军开玩笑也不怕惊吓了太太,刘某一介布商岂敢有非分之想呐。”
  纸瑶推了推少瀚的手臂,抬头扫了一眼刘先生,莫名的熟悉感席卷而至,嘀咕着说笑道,“少瀚说什么呢,别吓跑了人家刘先生,那样蒋委员长怪罪下来谁也推脱不了干系。”
  纸瑶从少瀚口中得知前几天少瀚刚刚与刘先生谈洽一笔部队军服的生意,不曾想就是眼前这个人。多像很多年前的那个人。
  “哈哈,瞧瞧,我们家纸瑶这会儿就维护起刘先生了。”少瀚捏了捏纸瑶的鼻尖,一点不掩饰爱怜之意。纸瑶瞥了瞥他,眼中尽是羞涩,小女儿的害羞样一览无遗。
  宴尽人散,月上林梢,纸瑶与少瀚回到张公馆。
  纸瑶先洗漱完毕坐在卧室的窗前发呆,她想起晚宴遇见的刘先生,可能是他吗?当年她如果能够找到他,又会是怎样的结局呢?
  “纸瑶,你怎么又发呆了?”少瀚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话说着从后面抱住她,下巴磨蹭着她散发着清香的发丝,细细碎碎地嘀咕着,“我就喜欢你这像小猫的倦态,看你那发呆的傻样……”
  纸瑶伸出手在少瀚的脸上描摹着,一路从额头、眉心、鼻梁、嘴唇到下巴,一一在心里作着印记,与那个人真的不同。
  “纸瑶,时候不早了,我们睡吧。”“嗯。”窗外的月色刹那羞得躲到了云层里,纸瑶的脸颊红云纷飞……
  
  中
  
  【一】
  
  那一年那一天的雪,飘若鹅毛,天际之间除了雪还是雪。
  梅园的梅花傲雪而绽放,孤绝的清冷多么像娘亲。世间的事大可道清,唯有情难明。爱之切,恨之深。
  自从梅老爷娶了二娘,映雪的娘亲青梅再未踏出梅香阁半步。整日蜷缩在屋子里不闻梅园的动静,固执地不许梅老爷踏入梅香阁。但是,梅老爷不管这些,依然时常讪笑着前往探望。其实,青梅内心还是在乎梅老爷的,却无法释怀他相拥着二娘时的情景,只要想起就刺心地疼。
  十五岁的映雪终日陪着娘亲绣梅花。一针一线绣进的有爱,也有恨。每绣完一件,娘亲都会剧烈地咳嗽。清晨映雪醒来时总见娘亲抚摸着丝缎上的梅花娇艳欲滴,怒放得如彩霞。梅老爷见了啧啧称赞不已,那会儿青梅恍惚间想他爱的是青梅这个女子还是青梅绣的梅花呢?
  只是,再美好的答案都无关紧要了。
  “娘,我们还是不要绣这些劳什子梅花了吧,爹爹都不爱我们了……”
  “休得胡言,爹爹自有他的苦衷,咱们该体谅他才是。”
  “娘……”映雪真是无可奈何。
  “莫要再多言,睡吧,娘绣完这一件披风就吹灯。”
  睡至半夜时分,映雪突然感到浓烟呛鼻,急忙起身,顿见屋内火焰正窜起,娘亲正抱着绣好的披风落泪,喋喋不休着,“我就知晓她们是不会放过我们的,我就知晓……”
  忽而听到远处有人在呼喊,“不好了,不好了,梅香阁着火了!”
  “娘,我们快跑出去啊!”映雪拉起娘亲就要向外跑,但是娘亲甩开映雪的手臂道,“映雪,娘现在活着与死去有区别吗?”继而又交代了几句,瞬即把映雪推出屋子,从里面反锁了门。映雪流着泪趴在门上,任凭下人们劝说娘亲就是不开门,她凄然道,“让娘亲安静地去吧。”
  匆忙赶到的梅老爷看着熊熊燃烧的梅香阁,甩手“啪”地一巴掌打在映雪的脸颊上,怒问道,“为什么不带你娘亲一起逃出来?!”
  鲜红的血丝从映雪的嘴角淌下来,她嘿嘿笑着,“嘿嘿,我终于把娘亲杀死了,娘亲再也不会想念爹爹了,再也不会了……”梅老爷听了映雪的话“扑通”晕倒在地上,梅府顿时乱成一片。
  第二日,小镇上的人都知道梅府的大小姐一把火烧死娘亲后疯了,梅子陵一夜之间白了大半的黑发。官府衙门对于疯子自然是不予追究的。
  梅府稍有心智的人都知晓,大夫人不过是自杀罢了,只有映雪明白,娘亲是真的累了。尽管映雪知晓是谁下的手。但是,又有什么用呢?
  爱,再深的感情,成了独角戏后,也终有疲惫的一天。
  娘亲走后,映雪成了疯女。
  不久,韩承轩至梅府解除了与映雪的婚约,与她一个照面都没打,她还是从下人们的笑谈里得知的。
  映雪自然懂得,一个疯子,活该是没有爱情的,连告别都省去了。
  
  【二】
  
  忘情馆。黄昏。
  夕阳柔柔地从窗口斜照进来。
  传说这里的茶,只稍品完一盏便会忘记前尘。想来真是可笑,世人总想忘情,也许恐是难忘吧,越是如此越想忘。不过,传说自可不理会,但是纸瑶隔三差五会过来静静地品茶。
  忘情馆的主人是一个遮着面纱的神秘女子,纸瑶偶尔抬头会看到楼上的她茫然地出神。说不上理由,纸瑶能够感觉出她眼底的淡愁,却并无走近的渴望。
  人与人,无需过从紧密,有一些人只适合神交。
  纸瑶是一个表面恬静温和的女子,但是心底隐藏的心事总是很沉。
  正出神游走的会儿,一个声音飘了过来。
  “张夫人,幸会!”
  纸瑶循声抬头,原来是刘先生应约而来。纸瑶看着他,他皮肤微黑,修长的身形衬托得西服恰好优雅而高贵,高挺的鼻梁显得几分不羁,剑眉下黑幽幽的眼睛如一洼深水,纸瑶不敢看得久长。于是,她抿了抿嘴,犹豫片刻还是说道,“请称我纸瑶吧。”
  “如此甚好,尊敬不如从命。纸瑶真是客气,也请直接称呼我的名字洛宇吧,这样才算公平,也显得不生分。”刘洛宇言语间少了官场的应付,但是仍然礼貌有加。
  今日的纸瑶换了一袭梅花底款的旗袍,几朵梅花正盛开得热闹,一股傲骨的气息令人振奋,漫天的雪花自顾地飘落,仿若是在欢喜地舞蹈。刘洛宇正盯着纸瑶的旗袍看得恍惚,似乎走进了一个梦境。
  “前日听闻洛宇对刺绣很有见地,纸瑶冒昧请教一二。”纸瑶看着洛宇的眼睛说道,很显然她的话把他的神思领回了世间。
  刘洛宇莞尔一笑,并不急着回答纸瑶的问话,却道,“纸瑶的旗袍倒是让洛宇想起一个故人……”
  纸瑶愕然,心突突猛跳,道,“这位故人……”
  刘洛宇神色黯然,举手示意她不要打岔,继续说道,“这位故人的刺绣多年前可以说无人可及,可惜已含笑九泉!”
  “一定是一位心灵手巧的女子吧。”纸瑶的心渐渐下沉。
  “是的。可惜了她一手好刺绣从此世间不能再见。纸瑶可是洛城人氏?”刘洛宇话风急转。
  “不是。是金陵本地人。”纸瑶回答很流利。
  “也是,怎么可能呢?纸瑶与我的那个故友容貌可真相像。”他无奈地笑了笑,说不出的落寞与忧伤。
  但是,人死如灯灭,无法生还。只是像而已。他去找过那人,可惜已门庭萧落,她也早在阴间。即使悔恨,又有何用呢?
  “她是……”纸瑶正忧虑着可否说出那个名字。
  “映雪。在下曾经的未婚妻。”他低下了头。
  纸瑶闭上了眼睛,泪轻轻地滑落。
  不是生死难相见,只是世事多变故。
  她片刻的恍惚,立即不露痕迹地拭净泪痕。
  “纸瑶高堂可健在?”他又抬头凝望着她,继续侃侃而谈,刚刚瞬间的孤寂全然不见。
  “纸瑶自幼父母双亡,未曾享得双亲之爱。”纸瑶的泪盈盈欲落。
  “见过纸瑶两次,旗袍上的刺绣实在别致,令人过目不舍。纸瑶可曾从师学过一二?”他们终于回归话题。
  “说来洛宇莫见笑,纸瑶自小喜好刺绣,闲来无事时胡乱琢磨,偶尔为之,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纸瑶句句如珠,声音温婉清淡。
  “纸瑶真是谦虚,这旗袍要是拿到金陵市面上,恐极少有胜过。”洛宇若有所思,转头看着窗外很远很远的地方。
  “洛宇真是拿纸瑶开玩笑……”纸瑶低下了头。
  “唉,不说这些琐碎的事,别扫了纸瑶的雅兴,咱们还是品茶吧。”
  纸瑶暗暗地叹了口气,是啊,他未婚,她已嫁。世事造化弄人。
  他们尽兴聊着的时候,隔壁雅间的一双耳朵正隔着门窗将他们的谈话内容一字不差地听入心中。
  这世间很多事在巧无声息地发生,总有人在看风景。
  坐在黄包车上,纸瑶与仍站在忘情馆前的刘洛宇道别。他一直目送着她的身影,她旗袍上的梅花盛开得好生热闹,他问自己,是她吗?
  怎么可能?人死如灯灭。他叹了口气。想道,不过,她们长得真像,连刺绣都神似,是天意吗?
  远了,直到她的清影融合在夜色里,他方移步,有拉车的问,“先生,您坐车吗?”他摇摇手,他得边漫步边整理思绪,有很多理不清的疑惑纠结……
  
  【三】
  
  疯了的映雪在梅府相安无事地继续绣梅花,每一朵都神似娘亲的手工,梅老爷看见一次胸口就疼一次,他终于明白折磨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死去永不相见。
  若知如此,何苦又娶二娘,一想到成天穿得光鲜的二娘,梅老爷就皱眉。这个女人,除了一嘴的蜜语与美丽的身体,眼里只有溺爱的两个女儿,可惜并未为梅府生得一子。
  一切,天注定吗?
  只是,他的青梅再也不会回来了。杀她的恰恰是他们的女儿。想到此,梅老爷的心猛地又纠结得厉害。他,到底是不愿意相信她是自杀的。
  那天夜里的云躲在天幕里,寂静的夜黑得令人发慌。映雪熄了灯,拉下床帘,坐在床上。至午夜,有人轻轻地敲门,映雪不予搭理。继而有窃窃私语,道,这杀千刀的不定早睡熟了,一个疯子除了吃不就是睡吗?另一个细细的声音透露出欣喜的意味,不过是低声而已。映雪听出是二娘的两个女儿又来探寻了。她们不过是仗着有二娘撑腰,时时当映雪是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而快之,就连一个疯子也是她们继承梅家产业的障碍,她们哪里知道梅家自打少了娘亲已岌岌可危。
  突然有一只手推开窗子,一支点燃的蜡烛扔进了屋子,刚好落在了床幕上,蜡烛立刻燃着了床幕。啪嗒,轻微的关窗声,接着门上又传来咚咚的试探敲击声,瞬即有脚步远去的声音在深夜听来格外的清冷。映雪迅速跳下床,试着拉门,可惜门已被锁死。跑到窗子那儿,窗子也封死了。
  倔强的映雪呐呐地低唤着,“娘亲,我终还是来了。”
  原来,隔世的相见也不过是片刻的事。
  映雪躺在地上,静静地闭上了眼睛,脸上有隐隐的微笑,是那么的如释重负。
  夜深,一切皆静悄悄的,连这一场火都安静得神不知鬼不觉。
  次日清晨,梅府乱作一团,梅子陵看着一滩灰烬,扯着自己的头发,撕心裂肺地抱怨道,“青梅,你这是报复我的薄情吗?就连映雪,你都带走了!”千般恨,万般怨,眉目像及青梅的映雪,他终是爱的。
  自此,梅子陵对于生意场上的事一概不顾问,整天坐在梅园的梅树下,谁也不知道他嘴里的低语是什么。有人说梅老爷经受不住接连的打击也疯了,有人说梅老爷思念爱妻愧疚爱女以至于一日日地在梅树下赎罪。
  恐只有他自己晓得心所思了,一切都太迟了。
  两个月后的一个凌晨,二娘在梅园的梅树下发现了瘦骨嶙峋的梅子陵已经断了气。
  故事,总有结束的时候。生命的终结也不过是迟早罢了。
  不过,一切皆与映雪无关了。
  
  【四】
  
  张公馆。
  纸瑶推开门,少瀚正坐在沙发上,关切地问道,“小婉说你一个人想独自出去走走,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怎么也不带着她一起出去呢,也好让我放心。”
  “少瀚,你多虑了,我很好的,就是想出去转转而已。”她有些内疚地看着他,素净的微笑浮上面颊,他分明看出她的不快乐。她旗袍上的梅花开得很欢,他记得自相识以来她是几乎不穿这件旗袍的,除了相识时,当然这件旗袍并不是那时的那件,只是后来她重新绣的。他脑海中飞过那块丝帛,那个清秀的身影似乎在眼前走来走去,他极力克制住有些受伤的情绪,道,“那就好。张妈早准备了晚餐,我们吃晚饭吧。”
  “我不饿。有些困了,先去睡了。”纸瑶简短地说完就上楼了。她是一个话不多的人,决不多说一句,更多的时候是沉默。
  张妈看着纸瑶的背影,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替少爷委屈。想当初少奶奶来历不明,偏偏少爷一见钟情,不管多方的劝阻,硬是要与她结婚。少爷从小无父无母,靠自己的打拼总算在金陵谋得一份家业,哪晓得少奶奶性子冷淡,安静得连她这老妈子都觉闷得慌。当然少瀚是听不见的,一切不过是张妈心里的所思。
  少瀚嘴角的一抹冷笑稍逊即逝,“纸瑶,你真的不懂得顾全我的感受。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吃完晚饭的少瀚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一会儿闭眼,一会儿睁眼,眼光很清冷,不像纸瑶很多时候见到的温暖如水。
  他想起他们初见时,她晕在路边,他刚好遇上,看着她满身的狼狈,脸上脏兮兮的满是灰尘,衣服有些破损的痕迹,脸上的倔强仍然凸显出她的傲然不可侵犯,眉底的浓愁却纠结着。他派人把她带回张公馆,匆忙安排张妈给她梳洗换上干净的衣裳,刚好他低头看见了她袖口掉出的一块丝帛,他俯身捡起,一针一线绣出的清秀男子正朝着他笑,他看了一眼,又把丝帛塞进她的袖口里。
  待她换了衣裳,并喝了稀粥后方再见到他,他眼底是掩不住的讶异,仿若世界突然亮了许多。“你……”他们同时开口,她立刻脸红了起来,道,“你先说。”
  “好。请问如何称呼?”他想着总不能两人就“你”这样叫来叫去吧。
  她略一思索,道,“纸瑶。”她心里暗自下决定就让过去的那个她死去吧,如此想着竟然心又轻松了起来。
  “纸瑶,你叫我少瀚好了。纸瑶一定遇见了难以解决的困难吧,否则也不会晕在金陵。”
  她的眼神继又暗淡了下来,低低地说道,“少瀚,我自幼双亲皆亡……”她说着眼泪便落了下来,似乎一下子落在了少瀚的心里。
  他的心不由地痛起来,故连忙道,“对不起,我不知……”
  可是……
  想到这里,他走到抽屉那儿,拉开抽屉,取出一块黑色丝绸包着的一把黑亮的手枪,他注视着手枪,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倾诉,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又把手枪包好放进了抽屉里。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着窗外的黑夜,夜很悠长,人啊,要走的路也很长,也会很快走到天亮的地方的吧。
  推开卧室的门,纸瑶已经睡熟,眼睫毛一动一动的,很明显她睡得很不安稳。少瀚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谁也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他一点也不困,不过他是一个严谨的人,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最合适他都是能够自律的。所以,他还是拉开被子,躺在床上,闭目摒弃一切杂念,很快他睡着了。
  听到少瀚有规律的呼吸声,纸瑶睁开了眼。她早早一个人上了床,是想一个人静静,这两天遇到的事令她的心很乱很乱。洛宇认出她了吗?他明白她的心吗?娘临死前叮嘱她的话她没忘,于是她一直等待时机,哪知他却退了婚约。她想着想着,突然听到少瀚走近卧室,于是连忙闭上了眼睛,她不想他有一分的多心。可是她的心情很不平静,眼睫毛一扇一扇的,就是克制不住。
  长夜漫长,张公馆埋入了夜色。
  不知什么时候,纸瑶进入了梦乡。
  
  下
  
  【一】
  
  刘公馆。
  刘洛宇倚在客厅的躺椅上,边摇着象牙的折扇边想着心事,其实天并不热,热的是心,仿若就这么扇扇一切都会水落石出。墙上的蒙娜丽莎正对他含情脉脉,他看着看着感觉那成了纸瑶。他是一个很懂得女人心思的男子,很明显张少瀚的夫人对他很感兴趣,他甚至可以从她的眼中看出暧昧,不过时而也纠结着哀怨。“女人的情感真他妈云遮雾漫!”他“啪”地合上折扇,暗暗说了一句粗话,又牵了嘴角,如果那是笑的话,也是冷笑了。他站起身,手抚上蒙娜丽莎的面庞,轻轻说道,“你逃不掉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并没有敲门,那必定是有钥匙了。随着走近来的是有着一张圆润清艳脸庞的妙人儿。刘洛宇不用转身就知道是清云来了。
  “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居然不敲下门就用钥匙登堂入室了。”他说话的同时已经转身,手指扣住她的下巴,她听得出他的冷漠。她穿着合体的旗袍,衣料上的花鲜红妖艳,似乎充满了致命的诱惑。刘洛宇喜欢旗袍,她比任何人都很清楚。
  她见多了热情的面孔,假意或者真心都让她不屑,她喜欢的就是他的冷漠,如此才有挑战。当然是在很久前,现在能够见她面目的人只有他。她知道如果她的眼神如火他就是冰了,所以她并没有闭眼,任他扣着她的下巴,眼睛淡淡地看着他,像水一样地融化他。她只是淡淡地说,“不可以吗?”
  他“哈哈”笑了起来,笑的同时猛地低头不羁地吻住了她,她的舌回应着他。他抱紧她的身子,仿佛要把她揉进他的身体里,她的喘息在他耳边如风轻抚。但是他并无进一步的动作,又立刻放开了她。拍拍头脑,问道,“差点忘了正事,张少瀚有进一步的动作吗?”
  清云冷冷笑了一声,“你想知道的恐怕是他的夫人吧。”她知道她是明知故问。
  “你看你,又多心了吧。这几年我一直让你潜伏在忘情馆,我在外面辛苦打拼,还不是为了我们的未来嘛。”他又抱着她,很快上了楼上的卧室里。地板上很快堆满了衣服,男人和女人的衣服。
  她边扣衣服边看着他抽烟,烟圈一环一环地散在卧室里,她猛然惊讶地发现多么像她的身世。她从后面抱着他,头依在他结实的后背上。“洛宇,我日复一日蒙着面纱呆在忘情馆,这样的日子还要多久?我不能以我的素颜示人吗?”一向清冷的她有些哀怨了。
  刘洛宇继续抽烟,不紧不慢地说道,“你难道忘了你和你妹妹当初是怎么谋害映雪的吗?”她听到这只好沉默了,她是不想死的。她又想起那个雪夜,那一次喜悦却恐惧的夜晚,她怂恿妹妹半夜一起去放火烧了映雪居住的小屋。她躲在远处看着燃烧的屋子,似乎听到了映雪骨骼燃烧的声音,谁也不知道她有多么兴奋。映雪走了,承轩是她的,梅府也是她的。谁知爹爹会因此一蹶不起,留下的只是空壳子。她跟随承轩来了金陵,前不久娘请人捎来音信妹妹带着娘嫁人了。其实她很早就发现了纸瑶,是多么像去世的映雪,可是她不敢告知洛宇,她没有把握他是否无动于衷。却没想到他们还是相见了,而且就在忘情馆。
  “你还想什么?趁早回去好好睡一觉。”刘洛宇冷漠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游思。这个男人有时热情如火,有时寒冷如冰。
  她有些不死心,些微怯意地说道,“我不想走……”
  “绝对不可以。听话,咱们来日方长。”他想想还是话里带了些温情。男人的温情对于女人是利器,他很明白。
  她终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刘公馆。
  黑夜的路很长,路灯照得人影也有些鬼魅。这样的夜晚,她已经不知走了多少次。他说,很快会结束的,她却看不到尽头。
  她不知道,她走后他又披衣去了楼下客厅,凝视那幅蒙娜丽莎很久很久……
  
  【二】
  
  梅香书苑。
  纸瑶正在翻阅一本李商隐诗选。小婉在稍远些的地方正与店里的小二嗑话儿。
  纸瑶是爱书的,除了说话,与她对话最多的就是书了。当然,这是少瀚对她的观察。女子有些爱好并不是大不了的事,何况爱书说来还是一件雅事。他爱她,所以他从来不阻拦她去全城的大小书苑。
  梅香书苑并不是什么大的书苑,却有一个偌大的前院,前院栽种了不少株梅花。花开时满园的芳香很会招揽客人,花谢时那些伸展的一树一树的树枝也是一幅刚劲的水墨画。可惜世人都是忙忙碌碌,梅香书苑的藏书不是很多,与市井上其它的书苑并无区别,只会更小,因此没有多少人会因为一园的梅花而流连忘返,却是纸瑶偶尔顾及的喜好。
  但是纸瑶正坐在里面,对着一首古诗琢磨了很久。她的眼光正落在“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这时书店的老板正在念着下句,“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念完这句,他忽然放低声音,道,“荷叶,你来了。”
  纸瑶眼光并没转移,依然盯着李商隐诗选,很傲慢地道,“李老板原来也好有雅兴,居然脱口而出义山的古诗来。”眼睛还是看着诗选,她是极爱书的,少瀚观察得不错。她继而以微弱的足够两人听见的声音道,“江水,那个刘洛宇果然不是真名,来自洛城。此人心机很沉,不过我还没查出其它可疑的地方。”她对他,还是念着旧情的。
  “张少瀚也不是简单的人物,你查出一些眉目没?”纸瑶的心似乎被刺了一下,犹豫了下回答道,“还没有。”是不忍还是不能?她也说不准。
  “他的交际极广,在国民军里还是有些吃得开的。你要小心些才好,莫不要日久生情,忘了使命。”李老板叮嘱道。
  “张夫人,这本书看重了吗”李老板郎朗说道。
  “哦,义山的古诗过于华丽晦涩,我再看看清照与纳兰的词选。李老板是忙人,还是去招呼别的客人吧。”纸瑶说着丢下了李商隐诗选,在书丛里寻找着清照与纳兰的词选。
  “那李某就怠慢了,张夫人慢慢挑,挑好了让小二结账。”他说着就哼着歌曲儿走远了。
  没多久纸瑶拿着选中的书付了账,小婉连忙拿过书,又为她披上外衣。纸瑶替小婉拢了拢有些散的发丝。
  “小婉,如果,我说是如果,如果有一天我有了什么意外,你会离开张公馆吗?”坐在黄包车上,纸瑶搂着小婉的肩膀轻声问道。
  “纸瑶姐姐,你又胡思乱想了,这好好的,会有什么意外呢。”小婉又撅嘴了。
  “我只是说如果,你回答我啊。”纸瑶依然不饶。
  “那我就替姐姐照顾好少爷,然后天天等姐姐回来。”小婉双手合十作起了祈愿状。
  纸瑶眼角湿了,她想,如果是死亡,小婉如何能等到她回来?
  “小婉,如果真有那时,记得拿着这快丝帛去梅香书苑,店里的老板看到丝帛就会认出你的,你就常来看看书,这里有我的影子,你就不会那么念想我了。”
  
  【三】
  
  忘情馆。
  桌上有两杯茶,准确地说,是两杯喝了一半的茶,茶还在冒着烟岚,一缕缕馨香随着烟雾飘散。刘洛宇静静地看着纸瑶,眼神却很热烈。他在等待机会。
  纸瑶的头有些昏沉,她纤细的手轻抚着额头,自言自语道,“我,我头有些晕…”说着伸过手要抓住洛宇握住茶杯的手,莹润的指尖滑过茶杯口,又盖住他的手,说道,“洛宇,我……”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声音已经自楼上传了下来,“够了,映雪,别演戏了!”声音有些愤怒,却又夹杂着紧张与兴奋。那个蒙面的女子已经站到了他们身边。纸瑶有些吃力地抬起头,看了看她,她脸上的面纱已经拿开。纸瑶低下头,道,“是你。”很简单的两个字,就像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刘洛宇推开纸瑶的手,端起茶杯,慢慢地品了一口,然后开始说话了,“纸瑶,我想我们能够说话的机会不多了。”纸瑶勉强地笑了笑,一丝伤感掠过心头,说道,“是不多了。”
  “知道就好,八年前以为你早被烧死了,没想到你阴魂不散,居然活着来了金陵。你如果不来这里的话或许可以活得长一些。”清云得意地说着,竟然自刘洛宇手里端过茶杯大大咧咧地喝了一口。
  “是该活得长一些的。”纸瑶仍然似在自言自语。她想起来很多往事,洛城,梅府,还有娘亲。泪,大颗的泪滑落。
  “你的头是不是疼得更厉害了?”刘洛宇说着已经站了起来,走到纸瑶身边,手抚上她的青丝,“可惜了这大好的年华,啧啧……”
  纸瑶还是低着头,依然不紧不慢地说道,“是该疼得更厉害了。”
  “哈哈哈……纸瑶,哦,不,映雪,你没发觉吧,你茶杯里的茶在未端上来前,我早下了毒。这种毒还是一个留过洋的朋友带回来的,无色无味,但是会让你头痛欲裂直至死亡,却没有任何中毒的痕迹。这次你是逃不掉了!”清云说完又恶毒地“哈哈”笑着。
  “清云,我是你亲姐姐,你为什么这样待我?还有你,承轩,为何改名刘洛宇?你怎么和清云走到了一起?”纸瑶有太多的疑问,她知道再不问就来不及了。
  “你问的也未免太多了,不过将死之人,告诉你也无妨。”清云走来走去,一点不顾忌隔墙有耳,因为这茶馆里只有他们三个,她早遣散了客人,在外面挂上了停止营业,连那些伙计都打发放假了。此刻,门关着。
  “谁让你自小什么都比我强,就连承轩,爹爹都给了你。我求娘,娘去求爹,哪知他劈头盖脸把娘骂了一顿。你死了,就什么都是我的了。”清云回答得很理直气壮。
  “所以,你想放火烧死我和娘?你知不知道,娘本来是可以逃出来的,可是就因为你娘,她抢走了爹爹对她的爱,所以娘求我让她死。她说,映雪,娘现在活着与死去有区别吗?”纸瑶越说声音越大,“还有你,承轩!你知道娘临死前与我说什么吗?”
  这时他已经坐了下来,怔怔地问道,“她说什么了?”
  “娘说,你曾经威胁让她把刺绣梅花的绝技告知与你,你就会照顾我一辈子,否则我和娘都不会活得长久。一切,是你们早早设计好的吧?”纸瑶的声音逐渐平息了许多,这些都要随着生命的完结而终止了,已经无需愤怒或者憎恨了。
  “所以,你伪装成疯子?好,好,好!映雪,我们只算错了一点,你足够聪明。不过,有什么遗憾的呢,清云从梅府带给我的家当总还是使我在金陵起了家。谁叫当初你娘在梅府不得势呢。”刘洛宇冠冕堂皇的理由着实令纸瑶恶心。
  纸瑶很想骂刘洛宇无耻,可是并没有接刘洛宇的话,不是不接,而是压根就没机会。因为清云已经抢着说了,“我们只有一点很奇怪,映雪,当初你是怎么逃出烧着的房子的?明明窗子和门都已经封死了啊。”她边说边抚着下额,就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纸瑶拍了拍手,仿佛要把这世上的尘埃都拍掉。她一身轻松地站了起来,笑吟吟地望着他们,他们看着她竟然已经毫无中毒的迹象,两人都惊讶地说道,“你,你…”
  纸瑶缓缓说道,“那天我躺在地上是准备等死的,可是我想想不甘心就那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于是想扒开门逃出去,又急着拍墙壁时无意中听到了空音,原来墙壁上有一扇暗门,暗门直通梅府外面。至于为什么是这样,恐怕只有爹爹知晓了吧,整个梅府都是他建的。关于你们,自从我在金陵遇见洛宇,起先是我约的他,后来他三番五次约我来忘情馆,每次我都会捕捉到你们暗中眼神的交流,别以为我看不出,其实我派人调查你们很久了。八年前你们想置我于死地,八年后我怎么可能不防呢。现在你们看看我的旗袍就明白了。”他们眼神迅速移到她的旗袍上。傻子也看得出,她的旗袍有很大一块湿了,不是水洗的,很明显是茶。清云一把拉着她的旗袍,气愤地说,“你原来并没有喝我命人端来的茶!”
  纸瑶没有打理清云,在屋里踱步,自言自语道,“一切都要结束了。你们不妨动动手,是不是有麻木的感觉?”他们连忙试图两手握着,却没有如愿,手果然开始麻木了。他们眼中露出恐惧的神色。
  “不要恐慌,不过是死,怕什么?你们慢慢回想下,洛宇,我还是叫你洛宇吧,在我心中承轩早死了。我刚刚指尖触摸你的茶杯杯沿时,指尖上的丢魂散刚巧留在了上面。清云,你不要怪我,你是我妹妹,我并没想害你,可是你自己那么意外而且快速地喝了他的茶,唉。”纸瑶似乎又在回忆往事了。
  “你对我一点旧情都没吗?我明明多次从你的眼神看出的。”这个男人如果不自负的话,也许会安分很多。纸瑶看着他想道。她不禁笑了起来,“洛宇,那不过是我演的戏罢了。”
  “你不可以杀了我!你不知道,我是中共党员,你杀了我,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他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你们真是小看我了。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荷叶,听说过吗?你们一定也不知道我娘最绝的不是刺绣,而是下毒。很不巧的,娘也教给了我。”
  “你是荷叶?!”隐于市,专门清除叛乱分子的荷叶杀人于无形,他怎么可能不知,只不过没想到是这么文文弱弱的她。
  “没错!我怎么可能因个人恩怨杀了你。不过是上级的指示罢了,一旦发现叛变,不惜以任何手段清除!你暗中勾结小日本,今晚我不杀了你,明日死的就是全金陵的共产党员!”
  纸瑶说完这句就走出了忘情馆,走时没忘关上门。没有人能够阻拦她,因为他们两个全身已经不能动弹了,连说话都不能。
  明日,这将成为过去了。
   
  【四】
  
  当初的映雪从梅府逃出时还是带一些细软的,一路变卖细软去了不少地方,一次很偶然的机会遇见了江水,被派到了金陵。于是,有了那么一场与少瀚的遇见。
  纸瑶边走边回忆往事的同时,张少瀚正握着一把手枪对着书房里的一幅画,那幅画上眉目清淡,如在尘外,正是纸瑶。他已多次得知纸瑶与刘洛宇在忘情馆约会,今天他早些回了家,并没让纸瑶知道。她走出门时,他正站在楼上看见她走上黄包车时,揭了车帘,车里露出一张脸,是刘洛宇。
  “小婉,我回来了。”纸瑶每次出门与刘洛宇约会都是不带小婉的,夜有些深了,小婉还在等她。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她是回来的迟了。
  “姐姐,你可回来了。少爷还在书房等着你。”小婉故意放大嗓门,好让少爷听见。
  纸瑶推开了书房的门,少瀚刚巧转身,温情地看着纸瑶,“心情又不好了?下次记得告诉我,不要一个人在外面转悠。”他说着挽起了纸瑶的手,两人一起走出了书房。小婉看着他们幸福的样子,默默地笑了。
  半夜。
  少瀚突然睁开眼,手伸到枕头下摸出一把手枪。黑幽幽的枪身,摸上去很凉。只要他一扣动,她就不会再去见刘洛宇了。她永远不会知道,她与刘洛宇的初次会面都是他安排的。因为刘洛宇是共产党员,少瀚刚好在她的丝帛上见过这张脸。这么多年,他以为他与她都已经忘了这张脸,可惜这张脸始终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上面屡次告诫他,近年有一个代号“荷叶”的共党是个施毒高手,能够杀人于无形,一旦发现,立即处决。他利用纸瑶,收买刘洛宇,就是想查出荷叶的下落。可惜一直没有结果,倒让那王八羔子与纸瑶多了接触的机会。也许,纸瑶与他已经…想到这里,他翻了一个身。
  纸瑶闭着眼,仍然回想着晚上在忘情馆的一幕幕,又回想起江水的叮嘱,“他的交际极广,在国民军里还是有些吃得开的。你要小心些才好,莫不要日久生情,忘了使命。”可是,她爱少瀚。
  
  次日。梅香书苑。
  小婉见到李老板,他眼光向她身后寻着。小婉拿出一块绿色的丝帛,李老板接过去,展开,荷花上的露珠盈盈欲滴,荷叶绿得很清脆,上面还绣着几个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他嘴角动了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姐姐让我来找你……”小婉没说完已经哭出了声。
  “我知道,孩子,你们少爷……”
  “少爷,少爷再也不会醒来了……”李老板听了什么都没问,他知道,从此这世界再也没有荷叶了,也没有了张少瀚。一个小时前他也已听闻了忘情馆的巨变。
  世界还是变得太快了。
  
  从此,小婉留在了梅香书苑。她会不会成为第二个荷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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