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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谁去看花儿开

水生烟 2013-7-25 12:23 1978

  一、  
  只有在镇外的泥塘边才有这种花。是的。我知道。我常常跑去看它们。没有人管我。我的父亲正在巷子口摇着他爆米花的破烂机器。母亲,大概正在某个牌桌或正在去往某个牌桌的路上。没有人管我。我在落烟镇外的泥塘边看花。花儿们美丽却不妖娆,舒展却不张扬。它们沉静美好内敛。大朵的紫色花瓣在阳光微风的的照拂下如同蝴蝶翅膀欲扇未扇,颤巍巍地吐出黄色花蕊。好奇的蓝紫色蝴蝶落进花丛,马上成了株盛放的的花。  
  哥说这是野生的蝴蝶兰。  
  哥巨大的书包拍打着屁股,书包里的文具饭盒书本之类叮当作响。哥放学时会来这里找我。他常常在这里找到我。他蹲下身让我跳到他的背上。他说萱儿咱们回家。  
  哥很瘦,我却胖,圆滚滚地压在哥的背上。听见哥粗重急促的喘息声。 
  那一年哥十岁,我五岁。  
  哥说不许我再到镇外去。他告诉妈。他说萱儿又去了泥塘。妈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口红有一圈吃到了嘴里,将牙齿染了崎岖的红色的路。  
  没有人管我。我又去了泥塘。我喜欢那些紫色的摇曳的花。我多希望我也是那样的一朵花。即使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朵。如果我可以有那样一条紫色的裙子。如果我可以在头上扎起黄色的蝴蝶结。我的脏的蓝裤子因为摔倒已经被磨得丝丝络络,隐隐露出我的小膝盖。我的头发软塌塌地垂在耳边。我像蝴蝶一样向往着那些花。  
  泥塘后面的山坡上是大片的坟茔。苍松翠柏。哥说是镇上死去的人,他们睡在那儿。我问哥我死后是不是也睡在那儿。哥没回答。然后是沈皓从哥的身后蹿了出来。他扮着鬼脸尖声尖气地叫。有鬼啊有鬼啊。  
  我吓哭了,抱住哥的腿。哥说萱儿不怕萱儿不怕。沈皓瞪圆了眼睛一脸认真。他说真的真的。萱儿再不要一个人来,有鬼的到了晚上有鬼火绿光荧荧。  
  我哭得愈发大声。两个男孩慌了神。哥蹲下身。哥说萱儿咱们回家咱们回家。  
  哥背着我和沈皓一起奔跑,跑着跑着就落在了沈皓的后面。哥满脸是汗气喘如牛。沈皓又掉回头来找我们了。他说萱儿我背你。我趴在沈浩的背上。沈皓背着我跑。他说萱儿再不许一个人来了不然让鬼抓去当媳妇住在土馒头里又黑又窄闷死人。      
  我再不敢去泥塘了。我不想给鬼当媳妇,不想住在土馒头里面。我想给哥当媳妇,穿哥穿过的有阳光味道的白衬衣。沈皓跳得老高,扮着鬼脸说萱儿真羞。      
  第二年的时候哥将那些花移到了家里。他瘦瘦的身子奋力地挥着镐。那时我想我长大了一定对哥好。一定对哥好。我有了十二株蝴蝶兰,它们种在家里的院墙边,大簇的尖条形丛生的叶茂密。我每天蹲在那里看它们,等着它们开出一只只紫色的蝴蝶来。我叫它们萱儿草。它们是我的。是萱儿的,哥说。  
  萱儿草抽出长长的茎,茎上长出小小的绿色骨朵。日复一日,那骨朵撑不住了将要爆裂般的裸露出丝丝紫色。之后的某天,沈皓的篮球砸倒了它们。沈皓和哥吵架,越吵越凶,沈皓的黑黑小脸涨成了紫红。他打了哥,撕扯哥的衣领。我跑过去帮哥。我用哥的木头枪托打他的屁股。沈皓恼了,他抓起一旁的篮球。他用篮球一下一下砸我的萱儿草。我紫色的蝴蝶萎败在了蛹里。我哭了。然后是姑从屋里出来了。姑是哥的妈妈。她骂了哥。哥也哭,可他还是抱着我说萱儿不哭。  
  哥说萱儿不哭。哥拿来他新的自动铅笔。哥说萱儿不哭。沈皓拿来他的飞机模型汽车翻斗车,他说萱儿不哭。我抓过他手里的飞机模型扔在地上再狠狠踏上一脚。我讨厌你,讨厌你。
    
  二、  
  十岁的时候我在四年级的课堂里。窗明几净蓝天高远。有人轻叩木门。外面站着唇上长着黄色绒毛的沈皓。他递过来精致纸袋。里面是条紫色的裙子,有皱褶的花边和宽大的裙摆。它们会随风摇曳。  
  沈皓知道这样的一条裙子对我来说曾经是梦想。我感激他帮我完成它。可是在我八岁的那一年我已经有了这样的一条裙子。那一年哥要去县城参加数学竞赛,姑给他买了新衣服。海军蓝的衬衫和黑色长裤,哥愣是捧了衣服回去换了紫色的裙子给我。那条裙子很长,牵牵绊绊地缠住腿。可是我喜欢。我拎着它从屋里走到屋外。许多年后我看着电视上那些光芒四射的明星们走过红毯微笑亮相顾盼生姿,我会想起那条裙子来。我对自己说长大了一定对哥好。一定对哥好。  
  我穿着小裙子得意地走出巷口去找爸爸。我想给他看我的新裙子,它像花儿一样美丽。爸在巷口,一下一下缓慢地摇着机器。我很纳闷那黑黑的铁肚子里怎么就会爆出米花。米花爆好时爸手里的铁肚子会发出爆炸般的声响,然后就有香味随着热气扑面而来。爸的面色灰黑,头发斑白,满面愁苦。我从来不吃爆米花,可是我会在家里放一袋最大最脆最香的。沈皓会来,他用他的巧克力果丹皮威化饼干交换我的爆米花。我不要它们,可是我仍旧给他吃我的爆米花。沈皓把他带来的零食塞进我衣服的口袋,这时候我会想为什么我的爸爸不像沈皓的爸爸可以给我穿漂亮的衣服买奇怪的零食。我去找爸。哥从后面追上来。他说萱儿慢些走萱儿等等我。门口乘凉的大婶笑着说萱儿长大了给哥当媳妇吧。大婶说着呵呵乐。我不谙世事地拉着小裙子,哥却一径地红了脸。话传到姑耳朵里,姑只是笑,她说好啊好啊姑当婆赛活佛。  
  姑是哥的妈妈。姑也像是我的妈妈。六岁那年妈撇下我撇下爸走了。我在她的身后叫她。妈。妈。她头也不回。我没有再叫她。我想她走了再也没有人用白眼横我用指头戳我骂我是丧门星。我回家爬上桌子,将她留下的一支用了半截的口红扔进了哥家的猪圈,那只猪哼哼唧唧地过来闻了闻又走开了。  
  我在姑家里呆的时间更长了。姑给我扎起了小辫子,并且如我所愿地绑上了黄色的蝴蝶结。我扯着我的小裙子到院子里看萱儿草,它们株株相连绵延整座围墙。    
  十岁之后的沈皓再也没有和哥打过架,更没有破坏过我的萱儿草。他从河里捡出圆的扁的黑的灰的鹅卵石,一个一个地铺进我的花圃,还用细细的木棍架起木栅栏。他做这些的时候汗水一滴一滴地沿着他黑红的脸颊落下来,掉进泥土里。  
  萱儿草又要开花了。花苞胀胀鼓鼓。沈皓从家里带来巧克力饼干。黑黑的。我咬一口,“呸”地吐出来。苦苦的,不好吃。沈皓皱了眉。  
  蝉在海棠树上聒噪。沈皓仰了头在寻找。密密匝匝的树叶遮天蔽日,只留地上点点光斑细小颤抖。沈皓三下两下上了树。那蝉“啾”的一声长鸣,不见了。沈皓垂头丧气地溜下树,很没面子地吐着舌头做鬼脸。我笑得咯咯。
      
  三、
  十四岁的时候,哥十九岁。哥和沈皓一起离开家到外地上大学。我和姑到车站去送他们。哥更高更瘦了,白皙的脸上架着副黑框眼镜,满脸斯文。沈皓要比哥矮一点儿,黑一点儿,壮一点儿。他是好动的男孩,动辄在课堂上扯女生的小辫子。哥摸摸我的头。他的微笑温暖又明亮。哥说萱儿要好好念书啊。沈皓也学哥的样子摸我的头。哥从背包里掏出漂亮的笔记本,是我一直想要的那种。封面上有水墨的花草,浅浅淡淡的一抹红,里页有淡淡香味弥漫隐约哀愁。沈皓也学哥的样子在背包里翻找。只可惜。后来他从脖子上摘下小小玉坠,痛下决心般地双手递给我。他说这是我的护身符,送给你了。我接过来看。是成色很差的一块玉,刻着尊端坐佛像。后面是他拙劣的字体:逢考必胜。我再也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      
  哥常有信来,开头亲亲热热地写着萱儿妹妹。哥说他的学校很大风景很好,他常在黄昏时在校园里散步,听晚归的鸟儿唱歌。他说萱儿要好好读书将来可以来哥的学校。哥的信里夹着他的照片,背景是软绿的草坪。哥摘下了眼镜,笑得明亮阳光牙齿雪白。  
  沈皓偶尔有信来,写得简单却欢快。他说丫头成绩怎样?我回他有你护身符保佑逢考必胜大考大胜。他说他的学校太差伙食太烂男生太多女生太丑功课太紧。我呵呵乐,想着他愁眉苦脸的样子画张小小的画像寄给他。画上的他眉毛挤在一起,眼皮耷拉嘴角下垂。  
  就是从那一年开始,每年我都会在学校里收到沈皓寄来的包裹。有时是纯白的T恤牛仔长裤,也有时是藕荷色的公主裙,甚至还有水粉色带蕾丝的睡衣。那些衣服奇怪的合乎我的身材。我开始抛却童年里的晦暗。我觉得自己像个公主了。是的。姑待我像亲生的孩子,把我的一切打点得尽善尽美。还有哥。他像一座伟岸的山。  
  我的绵延了整座围墙的萱儿草,茂盛的霸占着、延展着。沈皓做的小篱笆早围不住它们了。它们一季又一季虔诚地开着花。我用它们的花瓣制成标本,夹在信纸里给哥寄去。哥说很美啊。哥说萱儿长大了会是这花一样美丽优雅的女子。我乐滋滋地一遍又一遍读信,然后将那信整齐叠好放进我专门盛信的纸盒子里。我很努力很刻苦很想考去哥的学校。我想离开家,离开那条窄窄的漾着泥水粪土的胡同,离开我面色灰黑神情孤寡的父亲。     
  暑假时哥在城里勤工俭学,而沈皓回来了。沈皓的肤色由黑色转为好看的古铜,用力时胳膊上有块块疙瘩肉。他的眼睛很亮,笑起来时像是有两颗星星在闪烁。我觉得他很好看。很帅。沈皓捎回来哥的东西,吃的用的我的漂亮裙子白色皮鞋。沈皓说丫头长大了一定要对你哥好。我说是的长大了一定对哥好。我笑了笑又说沈皓我也会对你好。沈皓乐了,眼睛里的星星在闪呀闪。他从口袋里掏出丝绒的小盒子,里面是细细银链水波流转。他说学校里的女生都戴这个很便宜不过将来我赚了钱一定给你买最好的。不。不。沈皓,这已经足够好。足够。  
  白天的时候沈皓陪我做功课,看得累了便趴在桌子上睡觉。扇形睫毛软软地覆着在脸上投下阴影。我竖起手指在他眼前晃动。一、二、三。他毫无反应。他呼吸匀净。傍晚时和他一起去散步,沿着河边柳树,一株两株,渐行渐远。忽地想起小时候来。我说沈皓我们去镇外泥塘吧。沈皓你不是说那里有鬼火绿光荧荧我们去看吧。沈皓拿白眼横我,他骂我,死丫头。我摇他的胳膊。去吧去吧,啊。  
  萱儿草已经开得败了,在夜色里绿叶苍茫。没有鬼。当然没有鬼。可是有大群的萤火虫,提着小小灯笼,在我们的头顶上飞。我说沈皓这就是你说的鬼火吧。呵呵。沈皓敲我的头。他骂我,死丫头。  
  他说,可我是真的怕你被鬼抓去当媳妇啊。
      
  四、  
  我二十岁的时候,哥二十五岁。我真的考去了哥的学校,每天重复走着哥走过的路,也许还坐过哥坐过的椅子,用过哥用过的桌子。这些都让我心中温暖。哥毕业了在一家银行工作。我搬出了宿舍,每天在哥家里蹭吃喝。哥很宠我。流行款式的衣服,时鲜的水果,每月一次的大餐。哥说他被我搜刮得兜比脸还干净。上帝作证我没搜刮他,是他自愿的啊好不好。我倒是常常搜刮沈皓。沈皓家境好,并且他做销售正如鱼得水,提成奖金大笔地进。他走南闯北。他出差时我会打电话给他,我说当地的姑娘啥特色?他哈哈乐,很爽朗,隔了三千里路也会有热度随着电话线传过来。他说丫头,会把特色全数打包给你。  
  我活得如同公主。我的衣服多得每日更换,我的香水手包化妆品从来不用操心,哥和沈皓把它们当做小礼物送给我。我每日骄傲地走在校园里,头昂得高高的,从不理会那些看过来的男生的爱慕的眼神。在我的眼里,他们就如同乜斜着眼睛看人的小公鸡,嫩得毫无深度与广度。我喜欢的男生,该是哥那样的。哥踏实、稳重、儒雅,也足够帅气。哥很少对人发火,他的态度却总是不卑不亢。哥会体贴人,会在你需要做一件事时不动声色地替你做好。做哥的女朋友的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可是哥没有女朋友。哥说多了女朋友就不能好好疼妹妹了。哥说萱儿有没有喜欢的男生?哥说萱儿会不会喜欢沈皓哥哥那样的大男孩?  
  哥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抬头,他的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仿佛专注于网络游戏。可是我分明看见敌人正从身后探出头来,举枪射击。我一把抢过他手里鼠标。啪啪啪。哥,笨呐。哥呵呵乐。  
    
  五、  
  哥二十七岁的时候第一次带了女朋友回家。女孩个子小小的像只依人的小鸟。她穿着白色的半袖银色的中裙露出肉肉的胳膊和小腿。他的胳膊一刻不离哥的手臂。好不容易放手了,她便嘟起翘翘的小嘴指挥着哥为她左忙右乱。她说,我渴。哥给她倒水,凉白开;再到冰箱拿可乐;末了又叫我,萱儿切块西瓜来。她说,我热。哥跑去开窗,刷地拉开百叶窗;再去开风扇,呼啦啦吹起沙发上报纸杂志;末了哥竟把一双手当作扇子扇。娇俏的女朋友笑了,露出雪白整齐扁贝牙齿,声音清脆得像阳光底下爆开的豆荚。我切着西瓜冷冷地笑,手中刀子起落,嚓嚓。我扭着腰肢进门,看都没看那狗男女一眼。我回屋换衣服。低腰的军绿短裤,极短极短的那一种。黑色闪光的小背心,捉襟见肘地覆盖着胸前皮肤。我修长的腿迈得无比舒展,像草地上信步的鹤。我的头发凌乱地束在脑后,恰到好处地露出颈肩皮肤,尖尖的锁骨和深深颈窝。我的腰胯大幅度扭摆,一递一扭一送,像只大摇大摆的母鸭子。我语出惊人。我说哥你把我那套紫色的文胸内裤塞到哪里了我怎么遍寻不到?  
  哥瞪圆了眼睛。我不去看那女孩的满面愕然尴尬神情,让她尽情猜想这兄妹俩怎么双双变态。  
  我出门。高跟鞋扭摆得脚掌生疼。我坐在路边休息,然后就看到了沈皓。他像阴寒欲雨天云缝里泄露的一隙阳光,刷地让我眼前一亮。沈皓开着他的标致,把半拉脑袋探出车窗。他抬起的手腕上手表锃亮。浑身上下名牌包裹,霸道得恨不能足底镶金。我脱下鞋,光着脚跳进车里。沈皓短而黑的寸发,新鲜的发茬晶亮。他低低地咒骂。要死。他说萱儿你穿成这样坐在大街上引发交通事故是要负责任的。他说萱儿你要是我女朋友我非用棉被把你裹起来每天锁在家里免得招摇生事。我呵呵乐,伸手拂他的短发,手心里微微的痒。我说还好我不是。沈皓的头俯了过来。他说那么萱儿从今天起从现在起做我的女朋友吧。他的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他的牙齿洁白。他的眼神在一瞬间光芒万丈。我有片刻愣怔。我说沈皓做你的女朋友是1/3还是1/5我哪有那么强壮的心脏。  
  沈皓乐了。他的手指缠绕着我垂下来的一缕头发,缓缓将它束回发髻。我听到他轻轻叹气。他说为什么不可以是全部?是唯一?  
  谁能是谁的全部?唯一?我才不信。不过是一刹那权作的永恒。沈皓的女朋友何止一个。鬼才信。沈皓巧言令色。沈皓出手阔绰。沈皓身材健硕皮肤微黑眉目俊朗。很多女孩子喜欢他。这个男人若没有满满的爱情和十足的把握让他做自己的爱人,便也只能做亲人。他不适合做我的情人。我怎么舍得让他做我的情人,用短暂的爱和迷乱亵渎可拥有一生的情意。他看着我。目光如水。水波轻柔。是波光潋滟的湖。我在那湖里找自己的影子。我找到了。这一刻他的眼睛里只有我一个。在他的眼睛里我笑颜如花。我说沈皓我们太熟,我很怕办正事儿的时候笑场。沈皓终于撑不住,他回转身靠在座位上哈哈大笑,笑够了“啪”地一巴掌拍在我头顶。一点儿不温柔一点儿不怜香惜玉。他说死丫头你能不能严肃点儿。他说好了丫头,咱们去哪儿?      
  沈皓带我去水漾阁吃海鲜。张牙舞爪的螃蟹被猴皮筋绑得动弹不得还兀自吐着泡泡,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妩媚性感的女老板和沈皓很熟,胳膊肘撞着他的手臂,拿下巴指着我说,女朋友?我抬起头,恰好接到他们同时看过来的目光。沈皓哼哼哈哈。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哥打来电话。哥第一次对我发了火。哥说死丫头没良心的臭小孩你给我滚回来。放下电话我对沈皓说哥这次是真的动心了。我给沈皓讲了刚才发生的事,我语出惊人的谎言。我说哥动心了。他从来没有骂过我。从来没有。沈皓拍我的头。他说傻孩子,哥早晚要娶嫂子的。你不能霸着他,只疼你一个。沈皓说哥被抢走了你不是还有我么?我破涕为笑了。我说谁知道你又有多少花花草草。      
  我搬出了哥的房子。搬家的那天下雨了,尽管我不喜欢用天气配合我此刻的心情,可是没办法。把东西搬进沈皓的那辆标致,关好行李箱。沈皓拉开车门。他说萱儿快上车,被雨淋湿会感冒的。我没有上车,我转头看哥。我知道哥一定有话对我说。可是哥只是说,萱儿,对不起。哥的头发湿了,颓唐地贴在额角,淋漓的滴着水。我的眼眶忽然很热,滚烫滚烫地蓄满了泪。我过去抱哥。哥。  
  沈皓说得对。哥早晚要娶嫂子的。我不能霸住哥,只疼我一个。    
  我交了男朋友。我很挑剔,脾气很大,动不动地火冒三丈。男友在我的面前噤若寒蝉。我不喜欢他。一点儿也不。他们不符合我的理想。一点儿也不。  
  沈皓仍旧常常出差,所不同的是会打来电话报告行踪。比如他说我现在人在青海天很阴风沙很大。比如他说我现在人在沈阳天很冷我的关节炎要犯了。比如他说我到大连了风景很好空气湿润有机会一定带你来玩儿。我的情绪随着他的语气起起伏伏。也会叮嘱他穿衣吃饭注意身体,少喝酒少去风月场所当心花柳病。沈皓在电话里笑。他说下次出差带你一起免得你总对我不放心。我回嘴,谁不放心?      
  沈皓买了新房。不大,却装修得简洁富有格调。小小阳台上绿意葱茏。迫不及待地跑过去看。一盆挨着一盆的萱儿草,蓬勃旺盛。还有许多不知名的花草,或葱郁矮小或高大傲然。我看得呆了。沈皓自身后揽我的肩。他说,它们是你的,萱儿。  
  我依稀看到萱儿草开花,一片幽紫。如哀伤扑面,如爱恋缭绕,如愁绪升腾。     
  我很少再见到哥。他和他的小女友已经开始甜蜜二人世界。闲暇时只有骚扰沈皓。他的莺燕不断。为此我嘲笑他的真心。但我始终相信接我电话他总会第一时间赶来或者立刻打开房门接我驾临。他的屋子里没有脂粉痕迹。很好。我想他和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两个男人,只可惜一个是我哥,一个是沈皓。我信任沈皓依赖沈皓欣赏沈皓,可是我不知如何爱上他更加不敢放任自己爱上他。  
  我想爱一个人,狂放的或者哀伤的。爱一个人。一个可以去爱的人。    
  
  六、  
  哥二十九岁那年春天结了婚,和他小鸟依人的娇俏新娘。我快要毕业了,很少去学校。我租住的房子在一幢老式的居民楼里,离学校很远。楼后面是一截铁路,站在窗口可以望见竖着的牌子上大大的黑体字--鸣。每日固定或者不固定的时间里会听见火车的鸣叫声。我在那叫声里睁开眼睛,再闭上,继续我的睡眠。哥就在那样一个午后过来。春日的午后热烘烘,谁家炖肉的暖香从哥身后开着的门一路飘来。哥说萱儿有空的话陪你嫂子买买东西吧。哥说婚礼时做我们的伴娘吧。我说不。不。哥说萱儿你怎么了?哥说萱儿你要好好的。我听到火车汽笛的鸣叫声由远及近,那声音把哥说的话给淹没了。我觉得我的双耳失聪了一般,只看见哥嘴唇蠕动,张张合合。      
  哥婚礼那天很帅。新娘很美。两个人尽情地在宾客面前表现恩爱。沈皓作为伴郎出现在哥身边,笑得很傻。我坐在姑身边,姑满面红光。姑说萱儿什么时候嫁人?我低头给姑夹菜。我说萱儿不嫁人,萱儿舍不得姑。姑拉过我的手。姑说有空回去看看你爸,他很想你。  
  爸这些年一直一个人。没有人愿意嫁给一个供着女儿上大学的干瘪老头。爸真的老了。体弱多病再也摇不动他爆米花的破烂机器。回去看他时已是初夏时节,爸穿着旧的灰黑衬衣。爸说萱儿回来了。爸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我挽着爸瘦瘦的胳膊说,爸我接你和我一起去城里住。我说爸从今天起我会挣钱养你。爸说不。爸说丫头只要你好好的。    
  秋天,爸病重。我接他过来住院,他不再固执。我替爸换好干净衫裤,人前人后赶着叫爸,讲周遭的新鲜事给他听,再不嫌他脸黑手糙习惯邋遢。父亲在他入院的第41天去世,神态安详。  
  父亲的灵柩安葬在落烟镇外的山坡上。坡下,是我童年时守望的长满大片萱儿草的泥塘。深秋时节,萱儿草大片枯萎,无一例外。沈皓陪我回乡。我站在父亲的墓碑前瑟瑟发抖。姑、哥、沈皓、我。姑说,萱儿,现在你爸走了,我终于可以告诉你真相。  
  我转头看姑。姑老了,眼皮下垂,年轻时好看的鱼眼被压迫成了三角形。姑说萱儿你是你爸从县上的市场里捡来的。当时很多人看热闹,只有你爸只有你爸他捡回了。你当时你只有一丁点儿大。  
  我张着嘴巴,我觉得不能置信啊。这多么像谎言。像肥皂剧。我摇头。不。不。姑,你别骗我。姑,你别不要我。是我不好,这些年我不够孝顺听话。姑,求你别吓我。姑。  
  我曾经嫌弃爸,嫌弃抛弃我们的妈,嫌弃破烂穷困的家,可是我真的当他是我的亲爸。 
  双膝跪倒在坟前。  
  爸......      
  山风呼啸,旋转着呜咽。沈皓拉我起身,他张开他宽大的黑色风衣,把我裹在当中。他试图用他的紧紧拥抱制止我的全身颤抖。他们看着我嚎啕。看着我若没有沈皓的扶持便软若黏泥。姑说,萱儿你不要怪我瞒你,我是怕你离开你爸。你爸不容易。  
  我的声音悲怆。不。姑。我不会怪你。永远不会。我一直当你是我亲生的妈妈。可是姑,你为什么就不肯瞒我一辈子?  
  山风将我的声音刮得支离破碎。我像一枚孤单的叶子簌簌抖动。沈皓拥着我,紧紧。我说沈皓,我没有家,没有亲人了。我说沈皓,原来我一直没有家,没有亲人。沈皓俯下头来。他脸上的泪水风干了,留有一道清晰的印痕。他俯下头来,他说丫头不会的。他说我们都在呢。他说丫头至少你还有我。还有我。  
  我揽住沈皓的腰。沈皓,带我走吧。是的,请带我走。  
  沈皓吻我的额头。他说萱儿乖。他说萱儿我会给你一个新生的家。  
  是的。这正是我所期望的。沈皓脱下他长长地风衣,裹在我身上。他揽着我离开。离开。我想我再也不要回来了。再也不要回来了。再见了落烟镇。可是还有什么让我回头?频频回头?我撞见哥的目光,那样哀伤。那目光让我回不了神。我们的目光交织了纠缠了。像小时候姑买回的糖葫芦,说好了一人一只,可是两只黏在一起怎么也扯不开。怎么也扯不开。哥说萱儿给你了都给你了。我举着糖葫芦,翘着脚。哥你咬一口。再咬一口。  
  哥。他再不是我哥。从来不是。  
  哥......      
  我和沈皓一起走了。从此他是我的亲人我身后可以依靠的山。我搬去他的房子,在他布满阳光的阳台上侍弄我的萱儿草。我忧郁了沉默了,再不和沈皓开玩笑说废话。我没有工作,我的同学们忙着换工作找工作,只有我无所事事。沈皓说丫头咱们不急。我真的就不急了,每天安心地窝在家里,烧好每日晚餐。这期间沈皓升了业务经理,应酬很多,不能回家吃饭的时候他会提前打电话给我。他的声音温柔。他说对不起丫头。  
  我早早地睡了,在梦里辗转起伏。梦里大片的萱儿草,是绵延的紫色的海。我在那海里奔跑,头顶蜂蝶缭绕。我穿着紫色的纱裙子。于是蝴蝶误会了,它翩翩落上我的肩。我听见自己笑了。我看见沈皓站在远远的地方向我招手。我看不清他的脸,可我确定他是沈皓。我向他跑过去。我的脚下牵牵绊绊。我摔倒了。摔倒了。我的膝盖流血了,紫红的血流进泥土,是一条蜿蜒的血路。我哭了。我叫哥。哥。哥不理我。哥和别的女人走了。他不是我哥。从来也不是。我一直当他是。我心心念念的哥。我大声的哭。哥。哥。哥你别不要我。我听见沈皓大声叫我。可我止不住哭泣。我的肩膀抽搐。  
  沈皓叫我。叫我。他抬起我的肩膀。他说没事了没事了。我搂住他的脖子。我说哥你别不要我。  
  沈皓的身子一僵。我清醒了。我擦着脸上的泪。我说沈皓你回来了。他推开了我。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我们之间瞬间竖起的屏障。他说你没事吧。他说你早点儿睡。他背转身,垂首离开,轻轻带上我房间的门。我坐在我的软床上,如同坐在大海中央,四周暗涛漾涌。我沮丧,绝望,却只能放任自己无动于衷。
      
  七、  
  从此沈皓夜夜晚归。他的那些莺燕如同蛰伏过后的蛇般纷纷出动。她们甚至会把电话打到家里来。我尖声问,谁?电话“咔哒”便挂断了。再没心思给他准备丰盛晚餐。我去逛街,买性感的露背晚装简单的棉布衬衫或者是暧昧的情趣内衣。我做这些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无聊。沈皓会往我的卡里打钱。所有人都以为我是沈皓的情人。如果他想趁火打劫的话早都可以,可是没有。他从不越雷池半步。他想要我的爱。连哥都以为我做了沈皓的情人之一。哥打来电话。哥说萱儿找份工作吧你还年轻总不能让沈皓一直这样养着你。我尖声叫。我说他是我的谁啊我干嘛要他养。哥就不吭声了。过半晌哥说你要幸福,要幸福啊。幸福?我早就没有幸福了。没有。哥说有空的时候和沈皓一起来家里坐。外交辞令。我嗤之以鼻。  
  沈皓已经几日未归。  
  我想我是真的该找份工作了。至少我该养活我自己。我开始考虑找份什么样的工作或者什么样的工作可能接受我。我在镜子前面散开头发。我的头发长及腰际。我想它们就像我的烦恼啊缠缠绕绕不知不觉间越长越长。这时候我听见沈皓开门。我把门拉开一道缝,看见他正疲惫地拉开领带。他光着脚进卧室。我束起头发换上丝质长裙。我飞快地下楼买菜,洗手作羹汤。沈皓在他房里,已经扯起鼾声。被子胡乱地搭在身上。我叫他。沈皓。沈皓。他轻声应了,却并没有睁开眼睛。他的脸色有些晦暗。他的头发明显地疏于打理。他的嘴角向下扯着,显而易见地写满疲累。沈皓。我抚摸他的脸。沈皓。他在用力挣钱,而我在拼命糟蹋。沈皓。他欠我的,上辈子欠我的,用今生还。沈皓。他睁开眼睛。他冲我笑,他说,丫头别闹。我说可是我做了你爱吃的菜。他起来。他说丫头你别说我还真的饿了梦里还在吃你包的饺子。  
  沈皓吃得很香。他对我的手艺从无异议。我看着他。我想此刻我又那么一点而爱上他。这个男人爱我宠我,用许多年的时间包容我呵护我,可是我一直让他在等待让他受伤害。我不想再这样了。我说沈皓这几天你去哪儿了?他头也不抬。出差。我说哦,我还以为你在某个狐狸精处。沈皓抬眼看我。他说她们都认为你才是道行最深的狐狸精。我手里的筷子摔在桌面。她们?多少女人才叫她们?三个?五个?八个?沈皓重又垂下眼睑。他说萱儿你并不在乎这些不是吗?我猛地站起身,带倒了椅子。咣当。砰。我觉得手脚冰冷。是的我算你的什么人我有什么资格在乎这些。  
  我回房间,开始哭,收拾东西,像个准备回娘家的小怨妇。沈皓进来。拿下我手里东西。他说萱儿别这样。我和他撕扯,一件一件胡乱扔进行李箱。他叫我。丫头。他说丫头我们好好谈谈。我拼命摇头,将头发甩了满脸。我说不谈不谈要谈找你的狐狸精谈去。我说沈皓你是不是男人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不管不顾电话也不打一个你不怕我暴毙。我说沈皓我讨厌你烦你你滚吧滚吧滚回你的情人家里。沈皓无可奈何。他说我是真的出差去了。是的你是出差去了可你也确实有情人一打。沈皓自身后拉我的胳膊。他叫我,萱儿。声音乞求般软弱。我霍地转过身去。我说沈皓若我做你的女朋友你可不可以戒掉花心和我好好相爱?  
  沈皓伸出右手,五指向天。他说我保证。      
  我找到工作,在一家进出口公司做翻译。新人出道,薪金微薄。可是沈皓很高兴,充当专职司机每日接送。他乐滋滋地说丫头等你赚大钱了我就退休在家再不看客户脸色每天接送你上下班种种花养养鱼做饭给你吃让你养我一辈子。我说好啊好啊等我哪天发财了就把你包养了。   沈皓的吻来得迅疾不容置疑。我眯着眼睛看他。他微陷的眼窝,浓黑的睫毛。夕阳迟疑不肯落下,将最后一抹光辉悄悄塞进车里。我睁不开眼。我觉得昏昏欲睡啊。他的唇齿辗转缠绵。我闭上了眼睛。眼皮内是一片晕眩的红。今天之前我只喜欢过一个男人,他是我哥。可是今天以后我将用余生爱我身旁的这个男人。他是和我哥迥然不同的男人。我将爱他。拥有他独霸他珍惜他。像他给我幸福一样让他幸福。
  时光倏忽便是一春又一夏。很久之后我才意识到那是我一生之中最为幸福快乐的时间段。沈皓待我如同掌心里的宝,连看过来得目光都是笑得黏腻的。我站在夕照的阳台花圃中对他说爱。他如获至宝。我想我爱他,真的爱他。前所未有的爱。这爱足够一个女人交付终生。  
  中秋节时我和沈皓一起去看哥。那是我第一次去哥家里。沈皓买了许多时鲜的水果,我执意要把他出差时买给我的一条羊毛披肩转送给嫂子。沈皓笑,并不阻止。我是诚心诚意要和嫂修好关系了。从此当哥是亲哥,当嫂是亲嫂。  
  哥住的是一套两居室,窗台上竟也有一盆小小萱儿草。开得败了,叶子也有些颓唐。我始终挽着沈皓的手臂。坐下时我紧挨了他。哥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可是哥如同不见。嫂在厨房里炒菜,勺铲碰撞锅具丁零。沈皓冲我努嘴,他说,丫头,去,帮嫂做饭。我撒娇地皱眉撅嘴可还是去了。剩下哥和沈皓在客厅里。后来沈皓说那天他们两个忽然无话,很尴尬。
      
  八、  
  我二十七岁的时候,沈皓三十二岁。婚礼终于被提上日程。之前他的父母不同意。他们不喜欢我。我身世不明爱慕虚荣举止放浪。沈皓脸色暗沉如铁。后来他们不再坚持。聪明人的聪明之处就在于坚持无果的时候便不再固执。沈皓他爸说的。他妈撸下手上的方戒给我。她说式样是老了点不过是皓他奶奶留下来得权作纪念吧。沈皓很开心,搂着我的肩膀笑得一脸阳光。  照片照好了,酒店订好了,婚纱礼服送来了,剩下的只是发发请柬了。那天我和沈皓在写请柬,边写边把情话或者叫废话说得津津有味。我说沈皓以后你在外面一定把你的孔雀尾巴给我夹紧了再妄图胡乱开屏招蜂引蝶勾三搭四我饶不了你。沈皓乐,他说遵命老婆。我说沈皓你答应这样快一定是在敷衍我。沈皓做出满面委屈神色。他说遵命老婆。我挥起拳头向他捶过去。  
  门铃响。你去开门。你去。石头剪子布。我输了,可是我耍赖。沈皓皱眉,骂,死丫头。不甘心地去了,再回头瞪我。看我怎么收拾你。我得意地吐舌头做鬼脸。  
  门开了。是姑。姑满面慌乱。姑头发散乱。姑拨开沈皓向我大步奔过来。她一把抱住我。她叫我。萱儿。姑的眼泪如豆瓣大,噼里啪啦,砸灭了须臾之前我心中关于幸福生活的小小火焰。  
  我手里握着的钢笔当啷落地。声响如同晴天霹雳。      
  夜深了。姑就住在我以前的屋里。姑不断地叹气流泪甚至大放悲声。我得陪她照顾她。进屋拿枕头时撞见沈皓哀怨的眼神。我放下枕头抱抱他。我的脸贴在他胸膛。我说沈皓我永远爱你。沈皓抱着我的手不肯松开。他说萱儿我们永远在一起。是的沈皓我们永远在一起。  
  我抬头望他的眼睛。我说沈皓我们帮帮我哥。帮帮他。  
  沈皓点头。他说丫头你放心我一定尽力。我的泪水掉下来了,可是我把脸埋在他肩头偷偷地擦掉了,没有让他看到。  
  沈皓开始打电话,求人。姑整个晚上都在骂。她说早看那女的不像喜鸟。她说你哥怎么就毁在那丧门星手里了。  
  嫂子和一男的有染,去酒店开房时被尾随在后的哥抓了现行。三人厮打之际哥失手将嫂推倒,嫂子的后脑撞上大理石桌角,脑骨洞开。嫂子死在哥的手底。现场唯一的目击者却再不露面。哥已被羁押。  
  哥被禁止探视,可是沈皓还是找关系让我和姑去见了他一面。哥更瘦了,头发剪得极短,脸色青白。姑开始哭,一把鼻涕一把泪。我不停地劝姑。我说姑你别这样哥看你这样会更难过的。姑说你们是想要我的命啊。啊。我说哥你别灰心别难过好好配合律师警察该吃吃该睡睡我和沈皓会帮你一定会帮你。哥的眼泪下来了。他说萱儿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啊。我也哭了。我想起哥俯下身对我说萱儿不哭萱儿咱们回家才是哪一天的事呢怎么一转眼成这样。我想我曾经发誓要对哥好一定对哥好可是我怎么就没有多关心他一下。      
  写好的结婚请柬都撕碎了。哥这样,我们怎么成婚?我知道沈皓尽力了。他花了钱,低声下气地求了人。他给哥请了有名的律师,千方百计地找到目击证人。后来哥定案了。五年。不长也不短。可是我知道哥将度日如年。于我,亦是再无欢颜。法庭上哥的双手绞在一起,脚下镣铐拖拉。哥神情木然。他的目光不与任何人对视。他对一切都绝望了。生活前途事业未来爱情家庭。姑不哭了,她坐在我旁边用力握我的手,她的指甲死死嵌进我的手掌。退庭时我站起身大声喊了哥。哥。我感觉到四周齐刷刷聚焦过来的目光。哥。哥。哥抬起眼睛看我。哥对着我笑,用力地向上扯着嘴角。那笑容比哭更加让我心里难受。  
  泪落如雨。沈皓揽我入怀,拍我的后背,如同安抚婴孩。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哥呆滞木然的目光都在我的眼前晃。晃着晃着我的眼泪就下来了。心烦意乱。沈皓却如同移开心中大石,毕竟被判五年已是他努力之后结果。他过来抱我,双手缠缠绕绕探进衣内。我霍地站起。不。他的手臂僵持半空。却又不忍。我回过头。他的眼神落寞。我握他的手。对不起我心情不好。他笑了,眼神重又明亮温柔。他的面颊贴了过来。他说亲爱的你开心些好吗只是五年而已很快的。我忽然一股浊气上涌。我说沈皓你说些什么屁话五年啊是五年我哥最好的五年敢情呆在里面的人不是你。  
  沈皓生气了,可是他依旧平静地说萱儿我倒是很想问你如果呆在里面的人是我,你会怎么样?     
  我去看哥。哥穿着灰蓝色的衣服。哥说替我照顾妈。哥说我对不起你们。我说哥你别这样。别这样。哥说萱儿快二十八了吧,哪天结婚别忘了给哥带喜糖来。哥说萱儿沈皓对你很好是吗?哥说萱儿你现在是不是特别看不起哥?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于是抿着嘴巴不说话。哥说这些天透过监狱的四角天空常常想起小时候那时候的蓝天明净高远。哥说萱儿如果我们永远不会长大该有多好。
  我说哥我等你回来。等你回来。  
  哥有片刻讶异,可是他看到我在笑眼神安静于是他也笑了。  
  我说哥我喜欢看到你笑那样明亮温暖。      
  从哥那儿出来,一路上我都在哭。是深冬时节,天气钻心蚀骨的冷。这一年我一共掉了多少眼泪我不知道,只是常常在做些什么事情时忽然想起从前生活的某个小小细节,于是蓦地落下泪来。路过街角店铺,宽大的玻璃橱窗映出我的影子。穿着黑色棉袄的我头发凌乱面色苍黄。我这样子还可以做沈皓的新娘吗?  
  回家,沈皓站在门里一下拉开门。他把我冻僵了的手握在掌心。我的泪水再次涌了出来。沈皓。  
  我给沈皓做了丰盛的晚餐,用一下午的时间煲汤,看着热气氤氲升腾。沈皓一次次地溜进厨房来,他说好香啊。我看着他轻轻地笑,爱怜地拂乱他的头发。他穿着我买给他的蓝白格子衬衣白色棉袜。他的身上是我熟悉亲近的味道。这味道逼得我迸出泪来。我把头埋进他胸膛 
  那天晚上我对沈皓说了分手。很晚了,沈皓已经模糊睡去。之前我们有一场缱绻缠绵的欢爱。沈皓把头埋在我肩上,他说亲爱地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他说丫头我爱你。我的泪水沿着鬓角流下,落进枕头。      
  我在他半梦半醒的时候扳过他的肩。我说沈皓我们分手吧。  
  分手吧。像炸雷反反复复在我的心头滚过。我想割了自己的舌头。      
  那天晚上沈皓打了我。不疼。一点儿也不。他舍不得打我。他上辈子欠我的,还也还不清。我没有流泪。可是沈皓流泪了。仿佛挨打的那一个是他自己。他哭够了说你走吧走吧去找你哥吧你爱他一直爱他。  
  我真的走了。可是沈皓又扑上来。他撕扯我的衣服狠狠吻我的嘴唇我的脖颈和胸脯。他像发了疯的兽类。他说我恨不能咬死你。  
  我一下子哭出来。我抱住他的头说亲爱的我不能抛弃我哥我想让他坚强自信的活。沈皓你原谅我放了我以后的来生永世我都是你的。你的。
      
  九、  
  新租的房子就在单位附近。很小,放一张床一张电脑桌之后便没有什么空间了。我那些漂亮的衣服奢侈的化妆品放在这里毫不搭调。沈皓来过一次,坐在仅有的一张椅子上。他还是那样清爽好看。他什么也不说,只在临走时把我留在家里的房门钥匙重又放在了桌上。他说什么时候想家了就回来。我当着他的面把那钥匙扔进了垃圾桶。我说不。沈皓的手又一次挥了起来。啪。却落在他自己面颊。      
  临近春节了,远处有零星的爆竹声响起。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和沈皓买了大捆的爆竹出去放,烟花炸开如我心花怒放,我尖叫的声音像个孩子。可是沈皓,今年的春节,你将怎样度过?沈皓,你要幸福呵。沈皓,我没能给你的,万望有另一个比我好的女孩可以全数给你。沈皓。      
  姑常过来看哥。带些亲手做的点心什么的给哥给我。夜里和我挤在一张小床上睡,絮絮叨叨地说些哥和我小时候的事。末了像想起什么似的说,萱儿明天请沈皓来家里吃饭吧,我做给你们吃。你哥的事情多亏他了。  
  我去找沈皓。可以打电话的,可是因为听说沈皓正和朋友一起办公司,所以很想去看看。公司在一座大厦的十八层,装修简单,零散的几个工作人员,各自专注于面前电脑。开业之初,怕也没什么生意可做。我知道沈皓。这些年他是赚了些钱,可是我们两个人花钱一向大手大脚,加上在哥的事情上又花掉许多。这间小公司可算他全部江山。  
  见到我他很讶异。他说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会来。他说萱儿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儿了?   语气的亲切熟稔仿佛我们昨天还在一起。我不能不恍惚。  
  姑重又提起从前“姑当婆赛活佛”的话,当着沈皓的面。她不是不知道我们之前的关系。她说我早看出你和你哥有缘分拉不开扯不断你瞧你们兄妹俩从小到大要好。姑说得喜气洋洋,沈皓扒着碗里的饭一声不响。    
  
  十、  
  我三十岁的那年春天,姑去世了。姑去世前一直拉着我的手。姑的眼神写满嘱托。姑说萱儿我没有白疼你。姑说萱儿你别嫌弃你哥。姑说萱儿你要照顾你哥。  
  姑安葬在父亲坟墓不远的地方,那儿现在是公墓,有簇簇鲜花。山坡下的泥塘已经不见了,现在是大片的水田。当然萱儿草也全部消失了。从前的这个季节,它们花开正艳。它们消失了。连同我的童年,我的青春岁月。我忽然想起爸去世的那年深秋,沈皓自寒风中用风衣裹了我回家。我想念那样的温度。可是现在沈皓不在。即使他在,那么他的怀抱是否温暖依然?  哥被减刑一年。我每月去看哥,哥状态良好。可是我忽然发现自己不再依恋他,不再用仰视的爱戴的目光看他。或者用沈皓的话说,是我不再爱他。是的,我不爱他了。他是我青春年少时混沌的爱恋。可是哥的目光缠绵。沈皓也常常去看哥。他说他扔掉了家里的萱儿草。他骂了粗口。他说我他妈的看见它们就恶心。  
  我的萱儿草没了,一株也没了。可是我没有悲伤。我说沈皓你现在是不是看见我也觉得恶心?沈皓甩过来复杂眼神,不说话。     
  沈皓没有结婚。他不乏可以结婚的对象。情绪好的时候他会斜睨着眼睛看我,他说除了萱儿其他任何女人没有区别没有结婚欲望。情绪不好的时候他会伸手过来捏我的肩,咬牙切齿的用力。他说女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我甩掉他的手。用脚踢他。你滚。  
  他不结婚,可是他几乎夜夜做新郎,他有什么资格说我?他不滚。他嘲弄我讥讽我。他说我等着参加你和你哥的婚礼呢。我抬起手掌便挥了过去。沈皓,你滚。他抓住我抡过去的手,把它架在我头顶。他又去抓我的另一只手。他把她们反剪在我背后。我用脚踢他。畜生。他倾身过来。他吻了我。那样熟悉的亲吻。我的泪水喷薄而出。他开始脱我的衣服。我咬他的肩膀。沈皓。我恨你。沈皓。他抬起眼睛看我。他叫我。萱儿。天空大地前尘过往,瞬间空白。我闭上了眼睛。我的胳膊还压在背后,疼痛让我发出呻吟。而这呻吟激发了他的欲望。他的急促呼吸裹挟着迅疾亲吻如同山雨欲来。他的手沿着它们去熟了的路辗转前行。我的身体尚来不及挣扎便迎合了他。我想咬下他的一块肉来。可是,他忽然站起身来。我的胸衣已剥落在地,裙带半解。我头发凌乱面色潮红。我是一壶等待到达沸点的水,可是他抽掉我身下炭火,等我自己慢慢晾凉。      
  他走了,像一阵风一样。那天是他的生日,我发信息祝他生日快乐,可他回过电话来。他说他很忙很累,已经忘记了今夕何夕。我一冲动就说你过来吧我陪你切蛋糕。他的模样让我心疼。我忽然就冲动到想要把自己当作礼物送给他。可是他不要。
      
  十一、  
  我三十一岁的初夏,是长长久久的阴雨天。这几年来每逢这样的天气总让我想起沈皓的关节炎来。在一起的时候我总叮嘱他多穿一条裤子,睡前用热水泡脚,睡下时在被子上压条毯子。可是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人记得帮他做这些。      
  哥要出狱了。最后一次去看他时,他说萱儿你会来接我么?他的目光充满期待。像我小时候依恋哥一样,哥现在对我一腔信赖。哥说出狱后会找份工作好好生活。我的微笑发自内心深处。我说哥我相信你。哥说萱儿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哥说萱儿这些年如果没有你我不知怎么熬。  
  哥。  
  哥说萱儿我们以后好好在一起。  
  是的。哥。好好的。我们都好好的。  
  我把手放在隔断的玻璃上,触手冰冷。我在心里说,再见了,哥。是的,哥。我不能再允诺什么了。我只能做到这样。
  我辞了职。车票上的日期和哥出狱的日子刚好是同一天。本来说好了和沈皓一起去接哥。沈皓这个傻子。他说丫头如果你和你哥在一起会幸福的话我保证一生一世当你是我的亲妹。傻瓜。  
  我走了。我一直缺乏工作经验生活积累。我依靠哥依靠沈皓,可是现在我要离开他们了。我要去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重新生活。找一个人,心无旁骛地,好好爱。      
  在火车上我给沈皓打了电话。我微笑着想让我的声音听起来好点儿,可是不行。听到他的声音我就如同走失了的孩子突然见到了亲娘。那么多的委屈愁绪与娇气。我说沈皓我们之前的一切纠葛现在都结束了。沈皓你帮帮我哥他刚从里面出来一定很难你帮帮他你有这个能力。沈皓你找个好女孩结婚吧生个孩子你不是一直想当爸爸你会是个好爸爸。沈皓你别在那些女人身上流浪了这样不好你不知道这些年为了这个我有多难过。沈皓你答应我。若你爱过我有一丁点儿爱过我请你答应我。沈皓若有来生若有永生永世我一定和你在一起让你爱我宠我做你温柔体贴的妻。  
  沈皓声音凄厉。他喊死丫头你作什么妖你在哪儿呆在原地别动我马上来。  
  我拖着长长的哭腔笑了。我说沈皓再见吧我将去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没有你没有哥。  
  沈皓哭了。在电话里他的声音像个孩子。他说丫头你别这样我求你。他说丫头你别扔下我。他说丫头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的手伸在车窗外,轻轻一松。手机滚落。过往的风吹干了我手心的汗水和淋漓的泪水。沈皓。从此与你断了关联。沈皓。你恨我吗。沈皓。你会想念我吗。沈皓。你会找我吗。你还爱我吗。沈皓。沈皓。  
  我已经开始了对你的想念。      
  天色渐暗。火车风驰电掣气吞山河。我看到遥远的地方有大片紫色花海。一片紫色幽怨。车厢里有人在兜售香烟糖茶。她说,小姐试试这种糖吧,旅行寂寞。  
  我回过头来,轻轻关上车窗。      
  窗外,暮色四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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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国阿宏
北国阿宏 2013-7-30 15:31
和谁去看花儿开?文中所提,读者略迷茫。沈皓?哥?两个男人与主人公的情感关系。是纠结亦是幸福,在读后,令人深思。作品情思巧妙,情结跌宕,主题鲜明,结构严谨,环境造物弄人,表达了情由心生,心随情动的这种感觉。自始至终对“哥”的感觉,无法抹掉,选择了最后的逃避现实吗?还是勾起读者的遐思,静待续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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