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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女花

纸墨飞花 2013-8-4 10:01 3859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题记
  【一】
  苏府后苑。一株株的海棠开了,“猩红鹦绿极天巧,叠萼重跗眩朝日。”千朵万朵压枝低的云蒸霞蔚,引来蜂戏蝶舞,春意浓浓。
  丫鬟翠儿细细挑选,终于选中一支含苞的海棠,轻轻剪下放在托盘上,快速地移步走向小姐苏紫烟的闺房。
  “小姐,你真美。”翠儿望着妆扮完毕的苏紫烟,由衷地赞叹——长发比乌云,黛眉如远山,眼波若幽潭,菱唇胜樱桃,芙蓉面似笑非笑,似颦非颦,这副楚楚动人,别说男子了,就连她都忍不住生出怜爱之心。苏紫烟微微一笑,捏了一下她的鼻子:“翠儿梳妆的手艺越来越好,这张巧嘴也越来越甜了。等哪天我禀明父亲,为你择个如意郎君去。”
  “小姐!”翠儿的脸红了,又是恼又是羞:“你又拿我开玩笑了!我不要嫁人,就一辈子跟着你。除非,除非小姐嫌弃我了,不要我了。”说完,眼圈竟红了。
  “一辈子……一辈子太长,每一天都充满了不确定,不到盖棺那天,谁也不知道自己的结局,翠儿,你不懂。”苏紫烟轻叹了一口气,走到窗前,望着天边的一朵云,陷入了沉思。
  其实,她不是苏紫烟,她的名字也很美——雨依。“微雨燕双飞,杨柳复依依”,雨依公主,是前朝皇帝最宠爱的女儿,从小被捧在手心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无忧无虑。在她十五岁那年,秦刚大将军和朝中宰相串通,里应外合谋权篡位,训练有素的叛乱军队势如破竹,一夜之间便控制了皇帝的行宫。后宫亦不能幸免,火光冲天中,宫女嫔妃们惊慌失措,乱成一团。她是金枝玉叶,此番遭遇巨大变故,心里也是害怕的,但由于自小聪慧异常喜读史书,倒是多了几分冷静和胆略。她情急之下妆扮成宫女,在贴身嬷嬷的尽力掩护下出了宫,孤身一人仓皇出逃。只是造化弄人,没料到刚出虎口又入狼窝,她慌不择路,竟然走岔了道,眼见着越走越荒凉,感觉到不对劲想要回头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不知从哪里钻出了一伙山贼把她团团围住,她吃了一惊连连后退了几步,双手下意识地搂紧了包袱。
  长着一脸横肉,手提一把九环大刀,胸前露着一小撮毛的黑壮大汉看起来是山贼头子,他站在一块石头上居高临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半晌,哈哈一笑,对身边一个瘦削脸,额头上有道刀疤的人说:“五子,这小娘子长得还挺俊啊!”五子闻言走上前,勾着头仔细看了几眼,转脸对头子谄媚地说:“老大,她比前天那个姑娘漂亮多了,我看,让她当个压寨夫人正合适!恭喜老大了,艳福不浅啊!”山贼头子听罢更加得意,冲五子递了个眼神。五子心领神会,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包袱,推推搡搡地把她掳回了山寨。雨依心里绝望极了,没想到我堂堂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何等的尊贵,岂可被尔所玷?本欲咬舌自尽了此残生,转念一想,父皇母后不知情况如何,这国仇和家恨尽系一身,再说,还未到最后一刻,怎甘心轻言放弃?她银牙一咬决心下定,望着黑壮大汉的背影,眼眸里闪过一丝精光,任由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
  
  残月如钩,星光黯淡。山寨又脏又臭的牢房里,除了雨依还有另外一个少女,脸色苍白,衣裳褶皱,云鬓散乱,缩在墙角嘤嘤地哭,不时还咳嗽几声。同是天涯沦落人,骨子里的善良促使她走过去,从怀里掏出手绢帮她拭泪,用手把她散乱在脸颊的发丝捋到耳后,柔声问:“妹妹,你叫什么?也是被他们抢来的吗?”
  “我叫苏紫烟,自记事以来就和娘亲相依为命,从来没有见过爹爹,每次问起他,娘亲总是流泪,我就不敢再问了。后来娘亲病重,临终前给了我这个玉蝴蝶,让我到杭州找我爹。她说我爹是杭州知府,叫苏远山。”那少女心无城府,又得雨依如此真心相待,便把身世和盘托出,说完又是一阵猛咳。
  “哦。”雨依点点头,心下暗道:又是一桩风流韵事。男人的薄幸种下了因,却把珠胎暗结的果放在女人柔弱的肩头,让她独自去承担红尘中的风风雨雨。爱上爱情的女人,智商几乎等于零,她把那枕边呢喃的甜言蜜语当了真,一段露水姻缘就这样刻了骨,铭了心,情愿为之背井离乡,成全这场烟花恋。可见情之一事,终逃不过缘和劫。
  共同的命运把少女的心拉得很近很近,她们以姐妹相称,互相支持,互相鼓励,用这一点点温暖抵抗长夜的孤寂和未来的恐惧。
  
  婚期定在三日后——草莽野夫无须明媒正娶,也会讲究个黄道吉日。临近婚期,雨依的身份是“将来的压寨夫人”,于情于理,她都不能再呆在牢房里。山贼腾出了一间房子,让她和苏紫烟住了进去(雨依坚持要带着苏紫烟)。然而可怜的苏紫烟已经病入膏肓,日夜咳个不停,还接连吐了好几次血。搬出牢房的当夜,她再也支撑不下去,躺在雨依的怀里香消玉殒了,临终时她死死抓住雨依的手,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睛里面盛满了不甘——任谁也是不甘的吧,青春年华,如花容颜,寻父未遂,而抱憾辞世。
  雨依欲哭无泪,右手握紧了那只通体碧绿的玉蝴蝶。
  
  屋外的喧嚣忽然大起来,紧接着,桌翻椅倒声、碗盘粉碎声、喊打喊杀声、兵器相斫声,悲呼惨叫声……不绝于耳,雨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心悬在了半空,掀开红盖头,轻手轻脚地踱到窗边往外张望。只见三四个侠客打扮的男子在和山贼酣战。虽然山贼人数众多,但因喝了大量的酒的缘故,十几个回合下来已明显处于下风,死的死,伤的伤,被打了个落花流水。
  “英雄是哪路好汉,咱们与你们可是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什么下此杀手?”山贼头子用九环大刀隔开和他缠斗的侠客的青锋剑,跳出圈外,急急问道。
  “呸!你们鱼肉乡里,欺压百姓,强抢民女,罪大恶极!还记得山脚下的刘家吗?本本分分种田人家,和你又有何冤有何仇?可怜我妹子年方十三,却被掳上山来被你糟蹋致死,母亲哭瞎了双眼,老父一气之下旧病复发,卧床不起。这些年来,你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桩桩件件罄竹难书,人人得而诛之。”青衫侠客细数往事,直视着山贼头子,眼里简直要喷出火来。
  “哈哈,原来你是那小妞的兄弟啊!小子,今晚我若逃得出去,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定会寻你报仇。你若有本事取了我的命去,你爷爷我也不怕,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来啊!”山贼头子九环刀一挥,再不搭腔,和青衫剑客战在一处。
  ……
  
  那是一场风云变色的苦斗,从夜深露重战到东方微白,再战到日上中天。最终,这个不知流了多少男人血、落了多少女人泪的山寨,在熊熊的火焰中变成一片废墟,保得清白之身的雨依,盈盈敛拜这几个在无意中救了她一命的恩人,安然无恙地离开了山寨。彼时,天高云淡,菊香脉脉,秋雁鸣悲,尚有归途,她却举目无亲,投奔无门,天下虽大,何处为家?嗟叹一番,感伤几许后,偶然触摸到怀里那枚玉蝴蝶,心下顿时拿定了主意。从此,世间多了一个叫做苏紫烟的女子,雨依公主这个名字随风而逝,了无痕。
  包袱里的细软和首饰,让她的“寻亲”之路不至于太过狼狈,途中她还巧遇了一个走投无路卖身葬父、却被富家公子调戏的伶仃女子,这个女子,就是翠儿。翠儿对她的搭救感激涕零,死心塌地当了她的丫鬟。
  叩响苏家大门,雨依,哦不,苏紫烟是怀着忐忑之心的,她不知道,这个未曾谋面的“父亲”会不会承认他当年的始乱终弃的荒唐。事实上,苏远山听完苏紫烟讲述的故事之后,久久凝视着玉蝴蝶,面容也有掩不住的悲戚,看向她的眼神也颇有几分复杂。对那个女子,他是愧疚的吧,或许还有藏得极深的怀念。不管如何,紫烟总算认祖归宗了,还多了两个兄长,一个姐姐。
  尘埃落定,她以苏家二小姐的身份住进了“凌波阁”,清雅的闺房里,苏紫烟净手焚香,望空遥拜——紫烟妹妹,你和你娘若在天有灵,也当含笑。
  
  
  【二】
  檐铃羞撵西风,滴漏细数流年,转眼又是一季桃花笑春风。
  苏紫烟百无聊赖,就连平时最爱的书都无心看,便唤上翠儿,漫步后苑散心。姹紫嫣红,映入满眼生机勃勃。正赏着宜人春色,忽然耳畔有窸窸窣窣的低语传来,紫烟好奇地循声而去,转过开得绚烂的迎春花墙,看见——姐姐苏锦瑟坐在秋千上低眉不语,一个面容清朗的白衫少年立在她身边,右手握住秋千的藤,和锦瑟说着什么。紫烟认识他,他是苏锦瑟(也是自己的)的远房表哥,名唤方琴。只听方琴正急急地说:“……所以,锦瑟,你要等我。”
  苏锦瑟沉吟,良久才开口:“我不是不愿意等你,而是不知道能否等下去。你知道的,皇宫不日就要选秀女了,所有官宦家族未出阁的女儿无不在其列,爹爹虽然素来疼我,可是,我很怕,一他不知道我们的事,二也不能抗旨啊!表哥……”
  “锦瑟,不如,我去求求姨父,求他干脆把你许给我。”他一急,握住了锦瑟柔若无骨的酥手。
  “表哥,你爹早逝,你娘含辛茹苦把你抚养大,她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是断断不许你未立业先成家的,此路不通。”锦瑟摇头。
  “锦瑟,三年一次大考,为了这一天我已经等得太久了,我打算让你风风光光地做状元夫人,我们一生一世都在一起,可是偏偏遇上了选秀……”方琴喉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表哥,或许命中注定,我们有缘无分。”苏锦瑟也是珠泪串串,香帕拭不尽多少哀愁。
  “不,锦瑟!你不要那么残忍对我,没有你,我这辈子都不会有快乐,要这功名又有何用?”方琴忽然把锦瑟从秋千上拉下,紧紧拥入怀。
  “表哥!”锦瑟花容惨淡,泣不成声。
  ……
  苏紫烟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没有打扰这对沉浸在悲伤中不可自拔的情侣,向翠儿抛了个“跟我来”的眼色,悄悄离去。
  
  “紫烟,你真的决定了?”苏远山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跪在面前的苏紫烟。
  “是。”她回答。
  “妹妹!”站在苏远山左侧的锦瑟终于抑制不住激荡的情绪,扑上前去“扑通”一声跪下,抱住了这个一年前从天而降现在愿意替她入宫的妹妹,哭得肝肠寸断。
  “锦瑟姐姐,你会幸福的。”紫烟搂住她的腰,把头轻轻靠在她的肩上。锦瑟,使她在民间感受到难得的姐妹情,如此温暖。人心都是肉长的啊,她怎能对那些点点滴滴无动于衷——
  “妹妹,这是我最喜欢的古琴,宝剑赠英雄,你的琴艺高,送给你吧。”
  “紫烟,小心,路滑!你看,那朵花多好看,我帮你簪上。”
  “妹妹,我新得了个好玩意,就是这个。天冷了,灌上热水,把它抱在怀里,暖和呢!”
  “紫烟,这几天你睡眠不太好,我赶着给你缝了一个枕头,里面塞的是野菊花干,听说有效着呢,你试试。”
  “妹妹,今天我到庙里许愿去了,求了几个幸运符,这个是爹爹的,这个是我的,这个,是你的。把它带在身上,就会有好运。”
  ……
  锦瑟,你有一颗那么善良的心,你让我……不忍。不忍你以泪洗面,不忍你委曲求全。好吧,上天,既然你如此爱开玩笑,那么我就用一生的际遇和你,赌上一赌!只是不知,我将如何面对那些铭心刻骨的曾经……苏紫烟脑海里浮现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霎时间,伤感铺天,感伤盖地,她抗拒不住由心底涌上的阵阵凉意,紧紧闭上了双眸——闭上眼睛,世界就不会醒来——可是,终究还是要醒来的。
  
  从各地选来的秀女,要经过层层严苛的筛选方能有机会得封,入选的自然是飞上枝头变凤凰,落选的也不能回家,需在宫里当差五年,待遇和一般宫女并无不同,所以,每个女子都卯足了劲挤这条“独木桥”,期望有朝一日沐浴天恩。苏紫烟容貌出众,与生俱来一种贵族气,这种气质使得她即使无意争芳,亦鹤立鸡群,隐隐透出母仪天下的威仪,最终她和另外四个女子通过重重考验,入住储秀宫。
  是夜,弯月如钩。苏紫烟难以入眠,看身边的翠儿已经熟睡,遂轻手轻脚地披衣而起,踱到窗前,静静地想着心事:遭此大变,父皇母后可好?民间众说纷纭,有的说他们被新皇善待,拨了行宫颐养天年,有的说他们死在乱军的刀剑下,有的说他们被囚禁起来,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究竟,那一种说法是事实的真相呢?新皇啊新皇,年华暗度,你可还记得昔日的雨依?思绪一缕随风飘飞,悠悠地穿越时光的缝隙,昔日那一幕幕又再次闪现在眼前。
  苏紫烟望着清冷的月亮,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双臂。
  
  【三】
  经历重重筛选,苏紫烟以色艺双绝拔得头筹,被成功册封为四妃之首——德妃,一身凤冠霞帔,入主朝音殿。她没有担心过自己的身份会被宫女太监认出来,因为她太熟知宫里多做事少说话、只管自家门前雪的严苛得近乎残酷的“规矩”,何况女大十八变,这些年来自己的容貌已经改变了不少,拥有毋容置疑的苏家之女的“官籍”,如今又新获皇家册封之无上荣耀,还有谁敢轻易得罪她?
  苏家本来就对这个一直流落在外的“女儿”有愧,锦瑟更是对她感激涕零,所以,经常托人送一些金银珠宝进宫,让她可以手头宽绰地上下打点,给家族多争点脸面。她来者不拒,每次都对来人说一句,本宫很好。
  转眼间,她成为德妃已经一个月有余,还没有见过皇上,除了册封当日远远地瞧了他一眼之外。侍寝,更是遥远。不止她,所有新册封的妃子都是。听管事的嬷嬷说,新皇是因为国务繁忙,所以极少到后宫来,除了皇后的昭阳殿和太后的甘露殿,别的地方的宫女太监都无缘觐见天颜。
  苏紫烟不急,她在朝音殿里种了一株海棠,每日里给花浇浇水,松松土,闲暇的时候看书抚琴,修身养性,静静地等待。她知道,做皇家的女人,等待是必修的课程,等待对于别人来说或许是最痛苦的事情,她却甘之如饴,等得如此雅,待得那么从容。
  服侍她的日常起居的宫女小榄终于忍不住好奇,她说:“娘娘,恕奴婢愚钝,御花园里有的是花,想要什么尽管吩咐奴婢到园子里摘就可以了。再说,天下名花多了去了,海棠又不是最好看的,您是千金之躯,为什么还要自己种呢?”苏紫烟放下花锄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接过小榄送过来的毛巾拭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海棠是我娘家的花园里开得最好的花,我很喜欢,曾经有个人对我说,我就像一朵海棠……好了小榄,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小榄称了一声“是”,就躬身退了出去,苏紫烟又拿起花锄,继续为海棠松土。
  海棠在苏紫烟,哦不,德妃的精心照料下慢慢长大,长势良好。当第一个花苞俏丽枝头的时候,内监总管李公公喜上眉梢,乐颠颠地来朝音殿传旨:娘娘,陛下翻了您的牌子。送走李公公之后,德妃摘下一朵海棠花插在鬓边对镜赏看,不一会儿又猛地取下,揉得碎碎的。
  暮色四合,更漏滴滴,转眼间到了吉辰戌时,沐浴后的德妃被一床锦被卷着,由四个身强体健的太监小心翼翼地抬着,转过九曲长廊,送往皇帝寝宫。她睁着眼睛,长廊天花板上的雕梁不断往后退去,又不断有新的画栋闯进眼帘,平日里熟悉的东西现在以这个角度看,居然有说不出的虚浮和无依感,她轻叹一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被送到了乾清宫。躺在西暖阁金丝红檀木的盘龙床上,她的心跳得更加剧烈,咚咚咚的。我们终于要见面了,铮翼,皇上!
  
  “你是谁?为何行刺朕?”一身皇袍的铮翼钳制住她拿着金簪子往下刺的手,厉声问,那双黑夜一样深邃的眼眸里有愤怒,有探询,有不解,更透出一些玩味。后宫的女人为了生存和荣耀,谁不费尽心机不惜一切邀宠,侍寝更是她们争得头破血流的最好机会,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居然……这太让人意外了!他初登帝位,根基未稳,这个女人是不是某些心怀不轨的人下的一颗棋子?然而这事又透着诡异,若是棋子,派出的起码应该是一个高手吧,眼前这个女人看起来弱不禁风,半点武功的迹象都没有。这其中定有蹊跷,铮翼拿定主意,此事不寻常,他很有兴趣查清楚。
  德妃一脸的挫败。那么好的机会,本以为在对方疏于防范的情况下,她出其不意的攻击必能一击而中,即便不能取其性命,起码也能刺伤他,没想到高估了自己。既然不能得偿所愿杀了他,索性拼个鱼死网破,只是苏家……下辈子我一定做牛做马,以报今日之罪过。想到这里,她倔强地仰头,充满仇恨地看着他,一副宁死不屈的壮烈神情。
  铮翼是被母后逼着随意翻了一个妃子的绿头牌,本打算走个过场,得个耳根子清静。他知道门外的小太监是母后的耳目,就先把宫灯吹熄,弄个自己已经安寝的假象,没想到刚刚走到床边还没开始说话,那个锦被裹着的女人就手握金簪刺了过来,要不是月光照在簪子上发出亮光,那光晃了一下他的眼睛,引起他的警觉,他恐怕已经着了道。
  “哼!”没有等到女人的回答,他的手加大了力度。“啊——”德妃吃痛,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声。这熟悉的声音撞到了他的耳膜上,也撞到了他的心上,他猛地一震。难道是……他抑制不住激动,手上一用劲,迫不及待地把她从锦被里拖出来,不管不顾她身体正处于赤裸裸的状况下,一把把她扯到窗前,借着月光细细打量她的容颜。
  是她?是她。是她!
  真的是她!
  
  【四】
  德妃慵懒地倚在卧榻一言不发,桌上摆满了铮翼御赐的各种礼物。朝音殿的宫女太监们进进出出的时候,脸上洋溢的都是得意的笑容。宫里的风气向来都是捧高踩低,讲究的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主子得宠,身边伺候的宫女和太监就无形中高人一等,说起话来也有分量。德妃昨晚刚被临幸,今早内务府的就送来一大堆赏赐,这证明了德妃已经是皇上的心尖了,宫女太监们怎不欣喜?
  可是他们的主子——德妃,脸上依然是沉静如水的表情,看不到初承欢的喜悦,却似乎隐约透出疲倦。也是,应付这一批又一批来贺喜讨好拉拢的各宫妃子,说话的分寸要拿捏得丝毫不差,光是这个就已经够乏的了,一点不夸张地说,她的表情已经笑到僵硬,嗓子都略略显出嘶哑的迹象来。现在的她,只想安静地自己呆一会。尤其是她要好好想想,接下来该如何面对铮翼。
  昔日,她是公主,他是臣子;如今他是天子,她是妃嫔。
  他是她的青梅竹马,有情;他灭了她父皇的国,有仇。
  当情和仇在身份地位里浮浮沉沉,恨不能,爱不能,舍不了,也得不到。
  她依靠对他的恨撑过了那些日日月月,无时无刻都想着怎么报仇,可是真的进了宫,真的见到他,真的动了手,却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盘旋于心头的仇,无非是情的另外一面。月光下他对她的愤怒和怜惜,再一次让她沉沦在忘乎所以里……所以,她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实际上,她是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
  与其说她恨的是他,不如说她恨的是自己。
  
  昨晚,他看清是她之后,诧异过后,便是密密匝匝的惊喜。他紧紧地抱着她,好像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嘴里呢喃着最动人的情话,一句一句从她的耳畔,进驻到心里,再次把她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想念勾了起来。
  雨依,我找你找得好苦。
  雨依,我想你。
  雨依,我要对你好。
  雨依,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雨依……
  
  她也拼命地挣扎,可是她哪有那么大的力气挣脱他的怀抱?何况,这个怀抱如此宽大,如此温暖,可以容纳存放她所有的委屈。是的,她曾经多么希冀,自己能在这个怀抱的保护中,安安妥妥地过一生。
  铮翼说,雨依,你知道我对你的心,可是,你父皇的暴政,已经让百姓们苦不堪言,哀鸿遍野。黄河决堤冲垮了良田,你父皇不仅不开仓赈灾,还下令关闭城门,拒绝流离失所的百姓进入皇城,说难民会带来瘟疫;边关频频起战火,周边的异族每每犯境,欺压百姓,掠夺之后还残暴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你父皇却永远只用“和亲”这招,如果和亲可以让边境的百姓免遭战火倒还罢了,可是那些异族反而更加变本加厉,雨依,你可知,下一个和亲的公主是谁?你啊!所以我迫不得已提前动手,可是,当我控制了局势,你却不见了。
  雨依问,那我父皇和母后呢?你是不是杀了他们?铮翼伸出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她就明白了。铮翼在她耳边轻声说,这件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相信我,雨依。
  ……
  天亮了。晨光从窗棱里透进来,在地上画出了无数的小方格子。铮翼依依不舍地放开抱着她一夜的手,整理好衣服去上早朝。离开之前他划伤自己的手指,把血滴在在洁白的床单上,然后对着雨依微微一笑,脸颊上那个浅浅的酒窝,盛满了失而复得的幸福。
  这个酒窝里的幸福,再次将雨依淹没,她知道自己无路可逃,在铮翼的笑容里,她只有溺毙这一种选择。
  即便溺毙,亦是心甘情愿。
  
  【五】
  皇帝专宠德妃,冷落了后宫嫔妃,其中也包括皇后。皇后忿忿不平,她给太后请安的时候,诉得咬牙切齿,哭得梨花带雨,分外委屈。太后皱着眉头沉吟半晌,先是安慰皇后:“哭哭啼啼的像个什么样!你是皇后,母仪天下的皇后,别一副小家子气的样子,要时时处处彰显出气度来。哀家让皇儿选你当皇后,可费了不少的心思,这点你心中有数,可得给哀家争口气!至于这个专宠,皇帝喜欢谁,不喜欢谁,可半点容不了哀家,不过呢,哀家倒是可以帮你警告德妃,但是要笼络住皇上的心,还得靠你自己,在他身上多花一点心思。还有……”太后招手召皇后进前,俯耳悄悄地说,“不要太老实了,抓住男人,有时候是要用点手段的……”太后的面授机宜,皇后心领神会,感激涕零地跪下说:“太后姑妈,还是您最疼我!我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正在朝音宫里泡茶的德妃,忽然左眼跳得厉害,她的心头涌起了一阵不安。果然为了验证似的,没多久门外通传:“太后有口谕,请德妃到甘露殿。”
  雍容华贵的太后裹着狐皮裘,拇指和食指捏起面前的九凤金丝攒杯,优雅地抿了一口,才撩起眼皮看着跪在面前的德妃。铮翼能够坐上皇帝宝座并渐渐坐稳,他这位心机深沉、手段高明的母亲可谓劳苦功高。虽然此时的她面部线条慈温柔和,那笑容却是冷的。她客气的话语里丝毫听不出有任何温度,她说:“哀家听说皇上专宠你,可有此事?”德妃敛眉低目以额触地,紧闭双唇,一言不发。她知道,后宫掌管封印的太后下旨召她前来,一定不会那么简单。她能做的,只是态度极其谦恭地聆听。
  太后眼神一凛,接着说,皇上正值壮年,皇家最讲究开枝散叶,子嗣绵长,身为妃子,理应和顺大度,好好伺候皇上,为延续皇家正统血脉而努力才是。你们几个妃子都是哀家亲自挑选的,而你又是众妃之首,更是应该以身作则成为表率。何况,你入宫也有一些时日了,专宠已久,还没见好消息,闲暇时可要劝劝皇上到别的宫走动走动,要雨露均沾才是。如果罔顾后宫姐妹情谊在先,耽误龙种传播在后,哀家可以说你品行有亏。德妃啊,你是个聪明人,无须哀家把话挑得很明……行了,哀家也乏了,你跪安吧!
  “是,臣妾告退。”德妃退出了甘露殿。走在回朝音殿的路上,她思潮起伏。这段时间,皇上一有空就往她那跑,和她一起喝茶下棋,和她一起吟诗赏月,和她一起照顾海棠,海棠花开了,他亲自为她簪在发间,每次他都说:“爱妃,你比海棠花还要美。”……她留恋他眼里的宠溺,指间的花香,有他在身边,她觉得什么都可以不去计较,他的笑可以抵过以往的种种磨难。可是,他毕竟是皇上。如果他还是以前的那个铮翼哥哥,没有身份的羁绊,他和她会过得开心的吧!一念及此,她不禁羡慕起苏锦瑟和翠儿来。
  锦瑟这会和她表哥方琴成亲了吗,翠儿这个重情义的丫头,会不会挂念着我?铮翼啊铮翼,我多希望你只是我的,可是你永远不可能是我的。我盼望你的专宠,却又害怕你的专宠,尽管你至今尚未和我……她抬起头,高大的宫墙把蓝天分割成了一条条的,每一个人都是城池,城池之间只有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和平的表面下是防不胜防的暗流汹涌,仅靠利益维系着,真情在这里是笑话,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地互相防范,互相倾轧,每天、每时都上演着明争暗斗。要想生存,必须变得冷酷。她在当公主的时候就在后宫女人的命运那里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深居简出。可是,阴差阳错之下,她依然逃不掉身在后宫的这一场命中注定。
  难道,她也要和所有的后宫女人一样,为了生存,或者更好地生存而改变么?正是春日融融的季节,阳光暖暖的,可是她觉得有股寒气从脚底一直沿升到头皮,冷飕飕、凉津津的。
  
  【六】
  海棠花又开了。红白兼糅的花瓣团团嫩嫩地攒着,托出粉黄的蕊,迎风吐艳,那种俏丽雅致,犹如低头浅笑的西子,惹人怜爱。德妃端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望着花儿发呆。自从上次和他闹翻他一气之下拂袖而去之后,他已经有很多没有来这里了。她错了么?
  小榄体贴地为她披了件衣裳:“娘娘,虽是春天,但今天起风了,加一件衣裳吧,小心着凉。”德妃苦笑:“哪里就那么娇贵了?”小榄还是坚持着:“娘娘,如果皇上看到你这个样子,会责怪奴婢伺候不周的,您就爱惜自己吧!”德妃摇摇头,却顺从地站起身:“小榄,皇上……怕是不会来了吧!”小榄说:“依奴婢看,皇上的心里还是有娘娘的。可是,娘娘不要太过倔强了,还是该对皇上温柔一点,他好歹是一国之君。”“可是小榄,你不知道,他居然,他居然……”他居然不信我。但是德妃并没有说下去。说了又有何益?徒增伤感而已。她以为时间不能把他们分开,兜兜转转始终相见。然而现在在一起了,反倒觉得他和她之间隔了一点什么似的,细究起来却说不上个所以然,“道不尽的前尘隔海,叹不完的知心不再”。能够被人挑唆从中制造误会,且不论对她的杀伤力如何,那也足以证明他的不够爱,或者不够深爱。她是难过的,也是伤心的。有疑,即使曾经生死相依,也做不到不离不弃。或许别的女子对他并不是单纯的因为爱,更多的是为了权势、地位、面子、家族,费劲各种心思去接近他,奉承他,讨好他,爱恋他,可是她不是。她就是爱他,全心全意地爱。都说做皇上的女人不能太贪心,都说因爱而生怖,可是她就是贪心,她就是害怕他的心里住的不止她。如果这感情不能像至清的水,她宁愿静立一旁,用自己的方式爱他。
  他不必知道,无需他知道。
  
  德妃拿起盘子里小巧的花剪,轻轻绞下一支海棠,放于鼻尖轻嗅,清芬扑面的时候忽然想起了真正的苏紫烟,还有苏紫烟的娘,她问自己,是不是作为皇上的女人,她的喜怒便是要依附在男人身上,不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想了很久,却找不到答案。
  德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回到房里,坐在梳妆台前。菱花镜里的那个绝代佳人手里拈着一朵海棠,却不展娥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她把海棠细细簪在鬓边,他多久没为自己簪花了?现在的他是在皇后的寝宫,还是在新册封的娇艳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兰妃那里?抑或是在别的行宫?百花争艳,他可还记得这一朵海棠?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起了她倔强地和他顶嘴,他也没有像以前一样体谅她的立场,她的难处,她的孤立,更不会揽过她,在她耳边轻声地哄,而是用那种陌生的眼神盯着她,之后一言不发拂袖而去。他,的确是变了。纳兰说“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初时读着这词只觉缠绵,如今身临其境,倒切身体味到了那种难言的哀怨来。
  还是平平淡淡的好啊!忽然她又想起了翠儿。翠儿说“小姐你真美”,翠儿说“小姐我要一辈子跟着你”,翠儿,不把你带进宫里,是希望你能觅得一个如意郎君,平静地过一生。我……我是不可能的。铮翼并没有杀父皇和母后,他费尽心思,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用了一招“金蝉脱壳”瞒过他的母亲,当朝太后,然后把他们安置在一个隐秘的山谷,颐养天年。探视过他们之后,她解开了心结,放下了一直悬在心头的石头,同时对铮翼的广阔的胸襟、过人的智慧、宏大的韬略越加刮目相看。他那天晚上并没有逼迫她,反而用自己的血帮她遮掩了过去,直到他领她见了父母的当晚,他才真正拥有了她,心甘情愿的她。
  按理说,这个男子对她温柔体贴,疼爱有加,有夫如此,她应该感激上苍待她不薄。可是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皇上。皇上是天之骄子,万万人之上,他属于她,可是也属于后宫里的三千佳丽,更属于天下芸芸苍生!一身维系万千百姓的福祉,还有,皇家血脉。她以为自己懂得,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心平气和地和别的女人一起分享丈夫,然而,所有的以为,也只是以为。
  就这么坐着想着,想着坐着,天就黑了。
  今晚,他又不会来了。
  她苦笑着,唤了一声贴身宫女萍儿,然后站起身,却一阵眩晕,倒在了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悠悠醒来,发现他坐在她的床边,握着她的手,欲言又止的样子。“皇上——”她强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被他阻止了,“爱妃,你好好歇着。以后,我们还会有孩子的。”“孩子?我有了孩子?”她百感交集,右手覆在小腹上,难以置信地看着铮翼。铮翼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眼前一黑,再一次昏死过去。
  孩子,我的孩子。
  
  【七】
  季节更迭,转眼又是一年秋。梧桐树上的黄叶在风中打着旋儿飘下,清寂而零落。地上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落叶,却没有人打扫,因为,这是被人遗忘的角落——冷宫。曾经矜贵无比前朝公主,曾经艳冠六宫粉黛的德妃,如今住在这里。
  后宫的红墙里,没有绝对的善与恶、爱与恨。活着,并且活得很好才是最重要的。锦绣宫廷,包藏着太多令人意想不到的阴谋。无休无止的权欲之路,在后宫这个注定悲凉的舞台上,在统一天下的皇图霸业之中,起伏沉沦。谁都不能给掌握命运的脉搏,就算是倾国倾城,就算是独步天下,就算是九五至尊,就算是惊世名剑……权利和地位可以将世间的一切都打乱,情感在权和利面前,是那么的脆弱,那么的不堪一击。
  她还是当年的雨依,可是皇上,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铮翼。
  她想起他说:雨依,我想你。雨依,我找得你好苦。雨依,我要对你好。雨依,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那些甜言蜜语言犹在耳,可是说这些话的人,已经变了心。
  他说,对不起,别爱我。
  她又一次凝视着那块玉蝴蝶,紫烟,世间男子无不薄幸,你早早就归去,不用经受情爱的折磨,倒也干净。
  
  她腹中的胎儿还未成形就已经失去。太医从她惯常喝的茶渣里拣出了一味红花,又在她随身佩戴的香囊里发现了麝香。这两味药不仅让她失去了孩子,并且让她终身不育。然后她的贴身侍女小榄忽然平白失去了踪影,几日之后,御花园的池塘里,浮起了一具女尸,已经被泡得不成人样,但是依稀从她浮肿的五官上辨别出,这正是小榄。她终于知道了,怪不得小榄这段时间总是怪怪的,她月信迟迟不来,又无缘无故几次恶心呕吐,她都那么紧张,安慰她说可能是心脉郁结,她家乡有治这种病的药,泡茶喝就可以了……估计小榄也存了飞上高枝的心,才那么处心积虑帮着别人害她,可惜竹篮打水一场空,她终究还是逃不脱狡兔死走狗烹的悲惨下场。可是,她们要怎么对付她都可以,她腹中的孩儿何其无辜,这孩子甚至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就这样成了牺牲品!
  这个红墙绿瓦的巍峨所在,处处莺飞燕舞花团锦簇,可也是处处漩涡陷阱,明枪暗箭!
  她心字成灰,终日里无心梳妆,以泪洗面,把个千娇百媚的美人活脱脱折腾成了了无生趣的病秧子。铮翼原先也不忍,日日过来探视,她却懒懒的不予回应,如是几次,这位皇上也就懒了,何况后宫里的嫔妃们容颜出众者不少,都不似她那般的冷口冷面,毫无温度。久而久之,他待她的心,越发的淡了。老谋深算的太后为了笼络朝堂上的人心,进一步巩固势力,力劝皇上除了选秀,也多考虑立朝中大臣的适龄女眷为妃嫔,铮翼思忖良久,也觉得这是良策。
  一时之间,后宫更加的姹紫嫣红,争奇斗妍,德妃的失宠,也就不足为奇了。世间事,人人都喜欢锦上添花,少有人雪中送炭,波谲云诡的宫里,只有眼花缭乱的明争,只有应接不暇的暗斗,她的孩子没有了,自己也倦了,累了,不想争了。朝音殿渐渐门庭冷落,可堪罗雀。
  她失宠了,可是皇上还是专宠过她的,所以有人依然对她有所忌惮,担心她还会东山再起,时时处处寻她的短,挑她的不是,纵然她平日里闭门不出,还是躲得了初一,避不过十五,闪得了明枪,躲不过暗箭。谗言多了,皇上更加冷落于她。
  有一年,她种的那棵海棠居然在十月里开了,妖娆异常。别有用心者趁机借此大做文章,说凶兆大露,说她是不祥人……一道圣旨下来,她便被贬到了冷宫。
  她笑了,笑容比衰败的海棠还要颓唐,却也是包涵着一丝丝的无谓。没有他,她的朝音殿早就是一座冷宫,现在的搬迁,不过是从一座冷宫,到另一座冷宫而已。
  她在冷宫里,种了一片的海棠。在她的精心伺弄下,海棠长势喜人,一年比一年开得好,一株比一株开得旺。燕子飞回来的季节,海棠花吐蕊的时候,她在丛中笑。那笑里的内容,无人知晓,也不必有人知晓。
  阴阳交替,寒暑代序,她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皇上不来,御医不至,她在无数的日子里熬着,不过在苟延残喘而已,倒是她的海棠,一样的开,一样的谢,无心,而有信。
  又是一年春天,海棠花开得格外的绚烂,远远望去,好像一片着火的海。她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前天还咳出了血。她有预感,可脸容依然沉静。她更爱和她的海棠呆在一块了,她可以和海棠说很多很多的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说多久就说多久。
  花比人解语。
  在一个暖暖的午后,她手持花锄给海棠松土的时候倒下了……就在遍地开放的海棠花丛中,她安静地告别了这个给过她爱,给过她恨,给过她痛,给过她喜,给过她无限的荣辱和盛衰的人间。闭上眼睛的前一刻,她的眼前浮现出那一张横贯过她短暂的一生的面容——
  他的坚韧,他的倔傲,他的温柔,他的体贴,他的冷酷,他的无情……铮翼。他说,对不起,别爱我。在海棠花特有的芬芳里,她问到自己的本心,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如果一切可以重头,即便早就写好所有的开始,即便早就窥透所有的结局,我还是愿意,遇见你。
  哪怕,此遇成劫。
  
  后记:
  雨依死后,她亲手种的海棠一夜之间全部凋零。
  经历爱与愁,曾经杏花春雨的爱情散落到一片落红。
  爱,像是邂逅一场盛景,明知绽放以后,就是零落,依然拚尽一生的力量来赴这一季的花事,心甘情愿地开呀开,开得认真纯粹,开到美得不能再美,开到荼靡。
  爱,直至成殇,之后就是永远。对不起,我爱你,即使你不再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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