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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阿里郎

秦川梦回 2015-7-16 18:19 5031

     一

    接到永昊的电话时我有些意外,想不出他怎么找到我这手机号码的。他邀我去延吉做客,是坚邀,好像不答应天理难容。

    “定好机票后给我来个电话。”他似乎很不放心地补充说,“到时我去机场接你。酒店就别订了,照当初那样住我家吧。记着多请几天假,我陪你各处转转。刚才我母亲还在念叨你呢。”

    永昊是我们专业唯一的朝鲜族学生。他长我一岁,待我如亲兄弟,大二那年暑假就是在他家过的。永昊和他的妹妹,陪我把延边的山山水水差不多跑了个遍。他的妹妹是个很阳光的女孩,模样清秀,一笑起来特别甜美。

    永昊的父亲开着一家挺大的公司,永昊不仅长得像他,也和他一样木讷寡言。他的母亲是当地歌舞团退下来的演员,一个爱说爱笑的中年妇人。有回我与永昊争论延吉地名的由来,永昊坚持是满语“山羊”的发音,我则认为这里曾经是个关东烟的集散地。证据一:北边有烟集镇。证据二:城西有烟集河。证据三:我曾见过几张“满铁”情报人员岛崎役治为他“九一八”事变之前在延吉等地拍摄的照片写的说明:“据说早年此地盛产黄烟,有个大烟集,后来演变为延吉”。他妈妈仲裁说我说得对,永昊还抱怨过母亲偏心。

    每回玩到傍晚回家,餐桌上总会多出一两样我没见过的山珍海味:林蛙、飞龙、鹿肉、马哈鱼、各种各样的菌子,自然少不了狗肉。街上有好多狗肉馆,门外的牌子上写着:“本店有本地狗,欢迎光顾”,或简单五个字“本地狗。请进”。

    毕业分手后永昊来过几次电话,每回都郑重其事地代表全家邀我去玩。那时我正忙着联系出国读研,没那份心情。出国后换手机后,就断了联系。

    挂断电话后我沉思了一会儿,于情于理,当年出国前就该跟他打个招呼,到跟前儿却忘了个干净。尤其说不过去的是学成回国之后,百忙中有空去泡酒吧,却没起过给他去个电话问候一声的念头。

    我说不清究竟是我天生薄情寡义,还是留学时被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腐蚀成这这副德行的。在我的意识里,人和人的关系,说白了不过是种邂逅。同学、师长、同事、朋友,只消分手一两年,便已难得找到共同语言。不舍啦,强求啦,全无益处,曾经的情谊恩怨即便刻骨铭心,随着时间的流淌,早晚会走到尽头。

    请好假后我找出两瓶珍藏了几年的苏格兰地产威士忌,上瑞蚨祥给她母亲买了两块丝绸面料,给他妹妹准备的是款Gucci单肩包。

    

   

    到延吉那天,天色十分晦暗,湿冷的风时紧时歇地吹着,远近山峦都消失在绵密的雨雾中。

    在接机的人群里我一眼就认出了永昊。他胖了,头发也有些稀了,像鸟叔那样一丝不苟朝后梳着。一身做工考究的西装被矮胖的身躯撑得圆滚滚的,打着条深红色领带,嘴里添了两颗不知何时镶上去的金牙。

    进城路上永昊告诉我,父亲去世后他接手了公司。在公司他只管设计和实验室。其他一切,都交给本家一个名叫永涛的兄弟打理。又简单问了问我何以没留在国外发展,成家了没有。

    他的家依然在我上回来住过的那幢老旧的单元楼里,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上楼梯时永昊告诉我,多年前就买好一处花园洋房,装修、家具全OK了。母亲却死活不肯搬家,说是怕老头子回来时找不着家门。永昊是孝子,再不乐意也由着母亲。

    老旧的铁皮户门虚掩着,我们推门进去,脱了鞋,踏上暖烘烘的地板。永昊的母亲穿着身华丽的短衣长裙,正和他妹妹坐着说话,闻声俩人都站起来。

    “小机灵鬼儿来了,真好啊。”她母亲笑嘻嘻说。

   “阿姨好。”我鞠躬问道。

    “永昊这孩子,每回我催他给你打电话,总糊弄我说打不通。我知道他公司事儿忙,再忙也不至于抽不出这点儿时间吧。上礼拜我逼着他当我的面给你打电话,这不,一叫就来了。”阿姨高兴地说。

    “妈妈你冤枉死我了。”永昊红着脸抱怨说,“他在国外读博,一去好多年。”

    “难怪呢,我也不信你会这么快把我们忘了。来了就好。春姬,这就是我常和你说起的小机灵鬼儿。小机灵鬼儿,这是你过门儿不久的新嫂子。”

    这才发现他母亲身边的不是永昊的妹妹,只是与她长得有些像。一样洁白无瑕的瓜子脸,顽皮的杏仁眼,苗条的、凹凸有致的身材。

    那少妇忍俊不禁似地朝我鞠了个躬。像他妹妹当年那样恭恭敬敬地过来,帮着我和永昊脱下外衣,挂在衣架上。一边说,“妈妈今天是真高兴,刚才要我把她轻易不穿的则高丽、齐玛都找出来了。”

   

     

    地板暖洋洋的,我们席地而坐,灯光虽有些暗,却有种回家的温馨。春姬奉茶之后,我呈上礼物,说了通初学不久的客套话。他母亲若有所思地抚摸着挎包柔软的皮革,叫永昊去取来一只锦盒给我。

    “小妹不在家。”她温和地说,“前年她挑了这件礼物,找银匠镌了字,说是等你来做客时送你的。不知你喜欢不喜欢。”

  锦盒里有只黄金打造的钥匙,穿着红线,看着好像是挂件。匙齿宽处镌着四行小字:

    “正桠五叶,

    背隅向阴。

    欲来求我,

    椴树相寻。”

    正琢磨着那诗的出处,永昊在一边说这四句话他一直没看懂。妹妹大学读的是古汉语,你后来改攻艺术史,一定知道什么意思。

    我说看那文字的风格总在魏晋以远,似以物喻人,只不知什么花草长着五片叶子。

    “是不是人参?”他母亲说,“人参每个枝杈上都有五片叶子。永昊看不懂不奇怪,小妹本来就是送给看得懂的人的。”

    正谈说间户门大开,一个英俊的小伙子领着个服务生模样的进来了,带着两个硕大的食盒。

    “这是我弟弟永涛,”永昊微笑着说,“公司的总经理。怎么样,挺帅气吧,我们家就我长得困难些。”

    “大哥重眉阁眼,是咱老朴家长得最富态的。若不然嫂子那样的大美人儿怎么非你不嫁呢。”永涛机灵地应声答道。

    服务生排开碗碟,那席饭菜丰盛有些奢侈。永涛指点说都是些朝鲜、俄罗斯进口的上等海鲜,自家舍不得吃,卖给中国人换几个日用钱。这顿是接风,明天起再吃你喜欢的家常饭吧。

    “喝洋酒,还是净馏?”永涛探询地问,“要我说,你们大地方人有钱也未必买得到这么纯的净馏原浆,刚从开酒厂的朋友那儿搞来的。”

    “净馏七十多度,他们吃惯了西餐的斯文人未必吃得消吧。”永昊说。

    我笑着说,“我在苏格兰呆了几年,那儿冬天比延吉还冷,早就习惯喝烈酒了。以前只听人夸净馏,至今还没尝过。”

    以眼下的行市,号称净馏的也可能羼水。永涛带来的半塑料桶酒,与此后我在别处喝的净馏不可同日而语。入口柔滑温润,透着谷物香喷喷的气息。尽管永涛屡屡提示我它的后劲很大,一杯杯仍喝了很多。

    酒喝到七八成后,多才多艺的永涛为我们唱起了歌,他的嗓音很圆润,很上道儿。唱的既有古老的朝鲜民谣,也有韩语流行歌曲。最有趣的是一首责备娇生惯养的懒女孩的:“你不会纺麻线,你不会缝长袍,你不会腌泡菜,你不会煮米饭。你呀你呀,像你这样的懒姑娘怎么嫁人,像你这样的笨姑娘你怎么活。”

    当他唱起几年前我常和他们一起唱的《你是我的阿里郎》时,全家人一边和着,一边跳起了朝鲜族舞蹈。

    永涛告诉我,《阿里郎》是朝鲜族民族精神的一个象征,京畿道等几十个地方都有各自的《阿里郎》,有如汉地的《绣荷包》、《花鼓调》。

    永昊既不会唱,也不会跳,只坐在地板上傻呵呵乐着,一杯杯地喝,很快就醉了,跌跌撞撞跑去卫生间吐了一气。

    回来后他还要喝,我很委婉地说明天再喝吧,因为我也醉了。其实我的酒量比他大得多。独居寂寥的日子里,周末我常在宿舍自斟自饮,350毫升的Glenfarclas纯麦芽威士忌,一灌就是一瓶。

    永昊劝我不动,莫名其妙忽然哭了。声音不大,只低头掉眼泪,一时间搞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歌舞戛然而止。他母亲平静地招呼春姬,叫她搀永昊回屋休息,一边叫永涛陪我接着玩。

    我站起来说今晚玩得十分尽兴,许多年没这么开心过了。他母亲便不再勉强,又和我聊了会儿。问我这回来打算住多久,明天打算去哪儿玩。说到这儿,她淡淡地笑着说,“永昊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不能和你彻夜畅叙了。小妹不在,委屈你在她屋里凑合几天吧。”

  与一些仍以传统起居方式装修的朝鲜族家庭一样,永昊家不设桌椅,有的只是些矮几和大大小小的坐垫、靠垫。永昊妹妹卧室里的摆设也很简洁:两具不高的红木书架上放着书籍和一些女孩玩的小摆件。窗帘是粉色的,亮闪闪绣着本色花草。窗下是个不大的红木矮几,放着台电脑。靠里的地板上摆着床垫,被褥已铺开了。

    他母亲告诉我这台电脑可以上网,又指着墙角一个小小的玻璃门冰吧,说里面有新买的水果、饮料和小点心。

 

   

    是夜风雨大作。厚厚的窗帘隔不断阵阵敲打在玻璃上的密集的雨点声。干燥的被褥散发着暖洋洋的阳光气息。我在风雨声中很快便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梦境里出现了一个飘忽的,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歌声,是女孩的声音:

  “来看我吧,来看我吧,看一看我。

    请你来依兰沟看我,

    这里的金达莱正在开放,

    求你来看看我不要推托。

    来看我吧,来看我吧,看一看我。

    我立在山坡上望眼欲穿。

    只要你没忘记当初诺言,

    就不怕翻山过岭地阔天远。

    来看我吧,来看我吧,看一看我。

    雨中的依兰沟长夜漫漫。

    山上的金达莱开了又谢,

    心底的阿里郎何日能来。”

    那旋律一遍接着一遍,没完没了地在梦境里震荡,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凄楚。

    我被这歌声扰得六神不宁,头也疼得要命。几次三番努力想醒过来摆脱它,却被稠厚的,砂袋般沉甸甸的睡意死死地按倒在深处。

    如此不知挣扎了多久,我终于醒了,歌声随之消失。我不敢再睡,打开手机看了看时间,凌晨一点刚过。窗外的风雨声似乎小了些,变成了如泣如诉的淅沥。

    我在冰吧里找出一瓶当地产的冰川牌啤酒,坐在热乎乎的地板上慢慢喝了会儿,暖意逐渐回到身上。想想横竖睡不着了,干脆打开电脑,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业务方面的来函。

    屏幕亮起来后我一下楞住了,脖子到整个脸呼的一下火辣辣的,心脏也狂跳起来。

    做为桌面的居然是当年一起玩时永昊抓拍的一张合影。我和他妹妹像Kappa图形商标里的那俩小人儿一样,背靠背坐在一段残垣颓壁上头,笑嘻嘻朝镜头这边望。背景是一带茂密的树林。

    照片里的她柔荑粉颈,穿着吊带背心、牛仔短裤,浅褐色的眸子笑得很阳光。另一边穿着黑T恤、黑长裤、黑旅游鞋的我眼神却似有些散漫,仿佛若有所思。

    看那地貌,这张照片是在一个名叫裴优城的东夏国古城废墟里拍的。荒芜的城垣中冷清清住着两三户菜农,他们养的一只小狗,形影不离地跟在我们前后跑了很久。

    这才想起那个夏天,永昊和他母亲不知出于无意还是有意,在家也罢,外出游玩也罢,时不时找点事走开,留我和他妹妹在一起。

    离开的前一天他妹妹在我房间坐了很久,聊得都找不出新的话题时,她忽然低下头,避开我的目光问道:“放了寒假,或明年暑假,你还会来看我们么?”

    我回答说我很想来,只是恐怕今后的功课会越来越重。

    她说,“我的前两个志愿报的都是北京的大学,也许不久就能和哥哥、和你常在一起了。”

    我缓缓地,仿佛每个字都深思熟虑过的说道,“你肯定能如愿以偿。” 说实在的,至今我也搞不清当时我何以会做出那么认真的样子。

    其实那时我已拿定了出国继续深造的念头。仿佛人生在世,若不读到博士以上学位,便会留下此后无论金钱还是地位,都弥补不了的缺憾。时至今日,我依然坚信不疑,我的这个决定一百个正确。

    我一边努力回忆梦境里听到的那个地名,一边在网络上搜索。延吉北郊确实有个叫依兰沟的地方。正想再查查卫星地图,电脑突然黑屏了。

    我关了电脑,重新启动。接着再关闭,再启动。除了电源灯微弱的一点绿光,显示屏黑沉沉的没一丝反应。

    我正打算放弃,黝黑的屏幕下缘犹犹豫豫地升起一个浅蓝色的气球图案,斜斜飘过屏幕,撞到边缘又弹回来,漫无目标地在屏上飘来飘去。用电脑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种奇怪的现象。

    一阵模糊的噪音,气球上出现三个字:“阿里郎?”

    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双顽皮的,浅褐色的眸子。自打出游回来,无论永昊或他母亲是不是在场,他妹妹时常顽皮地这么叫我。

    这鬼丫头冰雪聪明,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把电脑搞成了这样儿。

    我在那气球上点了一下,也键入三个字:“你在哪?”

    稍稍停顿了一会儿,气球上显示:“依兰沟。”

    “是在那儿上班还是去办公事?”我接着问。

    “哈……就算是吧。”

    “别搞得这么神神秘秘。太晚了,快休息吧,明天上午我给你去电话。”

    半天没见她回应,气球也不动了,静静地落在屏幕左下角。

    “你答应过来看我的,为什么不守信用?”气球突然抖动起来,迅速蹦出一串串字符,“我催哥哥给你打了那么多回电话,你都找借口推托,后来干脆停了机,真叫我又丢脸又伤心。”

    我很想说其实我对她没做过任何承诺,当初说的,也是是个活话头。想了想又没这么说,男人在女人面前,怎么着都该大度些。

    “真的很对不起,”我忙忙地往下打,“我明早就和永昊一起去看你。你要在依兰沟呆多久?”

    我的耳边似乎响起一声悠长的、低低的叹息,禁不住一惊。仓皇四顾,屋子里很安静,只听得雨点打在窗玻璃上的簌簌声。

    “这句话我等了好多年。”打完这句,她停了停,接着又道,“此刻忽然觉得没那个必要了。其实在见到你进家门的那一瞬间,我的这段心思已经了了,面子也算有了。”

    “晚饭时没见到你啊,你说得好奇怪。”

   “可我看见你了,我已经很满足了,真的。”似乎听到她很勉强地笑,“你穿着身黑色的羊毛内衣,此刻就坐在我的电脑前。”

    我楞了楞,无所适从地看着气球上出现了最后一句话:

     “祝你幸福,再见。”

    没等我醒过神,那气球肥皂泡般迸碎了,屏幕又变得黑黝黝的。想方设法折腾了半天,再没反应,一急便醒了过来。

    浓重的黑暗轻柔地、几近慈爱地包裹着我。我的身体依然躺在温软的被窝里。刚刚发生的一切太真切,让我无法相信只是个梦。试着在被窝里动了动。毋庸置疑,确是个梦,浑身上下,正汗津津的流淌着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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