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村庄》第十四章：邰家窑汉成遇故嫂
| 第十四章：邰家窑汉成遇故嫂 一 一转眼就到了麦收季节，还种着田的人家又开始忙碌起来了。汉成的腿已基本好利索了，他没田，就想上一趟邰家窑。他已经好几个月不上邰家窑了。以前菱香还在时，他们每个月都要去那里一两回。他有一辆脚踏三轮车，车上放一张小爬爬凳，他踏，菱香就坐在后面的车斗里，天冷时就不用凳子，在车斗里摆一捆齐稻草，坐在上面既软和又暖和。有时菱香也会换他踏一会儿，不慌不忙的地踏踏谈谈。路上常有人说：“陆家舍的这老两口，好得扎实呢，像一对鸽子。” 那辆三轮车已经好几个月不踏了，车胎好像也破了，存不住气。汉成就将车子先推到大王庄去补胎，然后一个人慢慢地往邰家窑踏。十七八里路，化了一个多小时。那天上午，大街上人不多，并不像以往那样熙熙攘攘，显然是由于正值农忙的缘故。不过菜场上人还不少，汉成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出来转转。后来他在菜场里转了一圈，买了斤把小龙虾就坐在三轮车上歇气，看来来往往的人群，听嘈杂的市声。 突然他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人正在旁边的一个水果摊上买桃子，那是一个与菱香差不多大年纪的老妇人，比菱香高一点，没她那么胖，穿著还算整洁，一看就觉得是个熟人，就是一时记不起是那个庄子上的远房亲戚。那人抬头时好像也注意到了他，四目相对了片刻，那人说：“你是汉成？” “你是？”汉成一下子有点蒙，站在面前的分明是五十多年前的嫂子桂兰，但十多年前就听说她和她的丈夫死于一场车祸。 那人好像看出了他的犹虑，就接着说：“我是桂兰，那年我被抢救过来了，你真的一点儿也记不得我了吗” 汉成如梦初醒，忙说：“哎呀！我一看到就觉得是个熟脸儿，就是想不到是你。” “也难怪，这么多年了，连我弟弟庄子上的人都以为我不在了，那年在山东发生的那一场车祸，一车子六个人只救活了我一个。” 听她这么一说，汉成才彻底明白过来，以前他只是听说她有一个儿子在山东临沂做生意，她们老两口也在那边帮忙，有一次她和老伴乘坐三轮摩托车时，撞上了一辆大货车，车上的五六个人全部遇难。汉成还知道，她的娘家的那个庄子在邰家窑北边不远，他的外公外婆就在那个庄子上，他小时候常去。外婆一世就养了母亲一个女儿，没有其它后人，因此外公外婆先后去世后就跟那里断了来往。当年他们全家从江西回来后，也只是听人说嫂子已经嫁到了东河东边的“海里”，也没跟人打听过她到底嫁在什么地方，总觉得往事不堪回首，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后来他们在一家银行的门口找了一块阴凉的地方，两个人并排坐在大理石台阶上说了好长时间的话。他从她口中得知：她在那边生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女儿就嫁在这边她娘家庄上，去年女儿家添了个孙子，孙子昨天过周岁，她这回是过来做老婆奶奶的（这里都将太姥姥叫老婆奶奶）。她的那个第二任丈夫比她大十岁，已经死去整整十年了，儿子在那边开了个装潢材料商店，生意做得不丑，现在手上有两部车子，一辆小轿车一辆送货车。孙子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也跟着他爸当上了“小老板”，开着车子送货。她因为跟媳妇合不来，前几年回到了海边上的“老家”。过年过节时儿子会开车接她到那边去住些日子。她还告诉他，五十五年前，她从娘家回到陆家舍，看到他家大门紧锁，问了邻居才知道一家人在五六天前都去了江西，还记得那个邻居婶子跟她说：“兰丫头呀，他们家是不要你了，要不怎么就趁你没回来就走了，我听汉成的妈妈说，嫌你的“命”不好，你也别难过，我帮你把门撬开来，看看家里还给你留下些什么东西。”后来只撬了一副大门，里面的锁她身上的钥匙都能打开。屋里除了她的被盖和衣物，其它能带得走的东西都带走了。她房间里的陈设还是老样子。翻遍了屋里的坛坛罐罐里也没找到一粒粮食。说到这些时她不禁泪水涟涟，不住地用手擦眼泪。过了会儿她接着说： “那天晚上，还是那个邻居婶子喊去她家吃了一碗粥，叫我睡在她铺上过了一夜，后来我想，如果那个婶子不管我，我可能夜里就要吊死你家了。夜里，婶子劝我说：‘桂兰呀，你还小，才十八岁，千万别瞎想，明天你先回你妈家去住几天，我听说再过两天社里就要分粮了，他们也不会连你的‘计划’也不分给你，这边能分到点粮，你就在这里再上几天工，闲时两头蹲蹲，等他家回来了再说。后来社里分了五十斤稻，我就一个人在你家住下了，每月到了你哥哥的忌日，我还都要给你哥哥供饭烧纸。直到第二年上了人民公社队里办起了大食堂，后来也没吃几天饱饭，食堂就因为断粮散了伙，村里饿死许多人，好多人家都去了江西、湖北逃荒，我才离开了陆家舍，跟妈妈到海里讨饭……” 汉成知道她说的那个婶子就是三奶奶。那时三奶奶还年轻，晚辈们都叫她三婶妈。关于嫂子的这些事以前汉成也听三奶奶说过。不过没有她说得这么详细。汉成还知道，接下来她就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在“海里”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岁的人。在那里生儿育女过了许多年。汉成说：“姐姐，那些陈年旧事就别说了，说起来让人难过，想不到我们还都能活到今天，还能过上现在这们的好日子，应该为自己高兴。”后来，汉成也把这边的情况一一地说给她听，她说：“你的情况我也大致晓得一些，女儿的那个庄上有个跟陆家舍有亲的人家，每回见到我去都要告诉我一些关于你们家的情况，就是不知道你现在已经剩下了一个人在陆家舍过日子。” 说着说着就不觉临近中午，汉成先站了起来说：“时候也不早了，要不等你这边事情了了到我那边去玩两天？。”她说：“好的，再看情况吧。” 二 第二天下午桂兰准备回家，她先要乘邰家窑至东河城的班车，然后再在那里转农村公交回她海边上的家。到车站时正好开东河的那班车刚开走，旁边有一辆去陆家舍的电动三轮车在那里等客，车上已经上了三四个人，说是就要发车，她来不及多想，就鬼使神差的上了车，算起来，离开那个伤心地已经五十四年了，昨天遇见了汉成，勾起了她尘封巳久的记忆，她太想再去看看了，昨天汉成叫她回去之前到他那里去玩，不晓得是说的客气话，还是真心想她去？他现在一个人在家里守着那个老屋，他倒底过得什么样？听说当年的邻居三婶还在，晚上或许还能挤到她铺上过一宿。想到这里，她特地叫那个开车的人把车子停下来，让她下去买了些几包营养品和三四斤苹果。 汉成昨天回到家时，时间已经不早了，村里的人家大都捧上了饭碗，他想让招弟帮他将龙虾拾缀一下烧了吃，招弟说：“太晚了吧，不如就在这边吃碗顺便饭，龙虾留着晚上吃。”汉成就说：“也好。”后来招弟又问他：“怎么到这时才回来？我还当你在路上又出了什么事。”汉成就回她：“哪有那么多的事出，是在窑上遇到个了人。”后来他就将遇到桂兰嫂子的情况告诉了招弟。招弟听得很认真，一脸的意外表情。 桂兰在路上见到的景象让她觉得特别陌生，公路边上开办了许多私营大型米厂，一家连着一家，绵延好几公里，不时有装满米袋的货车从厂里开出来，她曾听女儿说过这里是全国数一数二的粮食市场，加工出来的大米大都运到上海、杭州等大中城市。她仍然记得，以前走这条路回娘家时，走的全是田间小路，途中要经过好几个村子，还要过三四条河，过一次河，摆渡的人要收二分钱过河费，每次回去都要走两个多小时。过了厂区，映入眼帘的一望无际的成熟了的麦田，不远处已经有几台收割机开始在金黄色的麦海里游弋。这情景，让她不禁想起了当年用镰刀割麦时的艰辛。她小时候没上过学，那时还一家一户地单干着，十二岁的她就跟在爹妈后面割麦，有一次镰刀差点割断了一根手指，至今那个手指还留着疤痕。 后来桂兰在村子后面的公路边上下了车，眼前的陆家舍已经面目全非，路边新砌了一排排的乡村别墅，没一个人认得她，她也认不出一个熟人，印象中，她觉得下车的地方离老庄子应该还有不小的一段距离，这里以前全是农田，她记得曾在这里栽过秧。好在老庄台上变化不大，依然是那么狭窄的巷道，只是在原来碎砖地上铺成了水泥路面，一种熟悉的味道将她又拉回到五十多年前。她没要问人就走到了她曾经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多的老屋门前。 还是那座院落，还是那两扇木质的大门，只是岁月给它留下了一些斑驳。还是那所老房子，只是当年的茅草土屋被升级换代，变成了红砖青瓦房。她站在堂屋门前，听到东房里电视机的响声，就怯怯地叫了声：“汉成。”一见到她，汉成开始还真有点意外，马上又想到了昨天她依依不舍的眼神就觉得她能来也在情理之中。他说：“姐，真想不到你今天能来，怎么样？这里还好找吧？”她说：“还好，虽然一下车有点儿迷糊，但进了老庄子一切还是从前的老样子，就像当年从娘家回来，七拐八拐地就走到了自家门口。” 后来汉成给她倒了一杯水，两个就对坐着说了一会儿话。老庄子没什么闲人，也没有人过来看稀奇，如果是在过去，家里来了这么一个稀客，一定会招来一屋子人。国强老两口前天去了楚阳，三嗲嗲又出去收荒了，三奶奶还不晓得她来，只有招弟没过多会儿就转了过来。汉成忙对她说：“你来得正好，正想去找你，我姐过来了，你帮我弄晚饭，晚上把三嗲嗲三奶奶也一起叫过来。”这里的人，小叔子都习惯将嫂子叫姐姐，好像这样叫更亲切一些，桂兰听得很受用，五十多年前，才十五六岁的汉成就是这样叫她的。招弟接着就跟桂兰说了声“姐姐是才到的吧？”算是与她打了招呼。招弟细细地打量了这个比自己大四岁的嫂子，个子与菱香姐差不多，比自己高些，胖些，但不及菱香姐胖。在招弟的印象中，她见过从“海里”来的婆娘大都是黑不溜秋的显得很老气，以前这里的男人们都说：“有钱不寻海里妻，海风吹得黑兮兮”，但眼前这个女人却白白净净的，一点都不显老，想像得到，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儿，怪不到过了许多年汉成还常常提起她。后来招弟就忙着张罗晚饭，她也没问汉成弄哪几样菜，她知道汉成冰箱里有不少存货，就很熟练地将牛肉、咸鸡、咸鱼拿出来解冻，倒有点像是这个家里的主妇。桂兰就说：“别忙活了，有什么就吃什么，我又不是外人，不如我们一起上三婶妈那边看看。”招弟说：“你们去吧，刚才我还看到三奶奶在家呢，晚饭很简单，都是现成的菜，正好替他把陈货销掉些。” 三 三奶奶正在河边上洗席子，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她准备将还垫在铺上的褥子换掉，看到汉成领着个人到了她家大门口，就转身抱着席子颤颤巍巍地上来了。桂兰连忙跑到码头的台阶下接下了三奶奶手上的水淋淋的席子，笑着说：“三婶，你还认得我吗？”三奶奶揉了揉眼睛，对她审视良久才疑疑惑惑地说：“你是桂兰？怎么那一年听说你……”桂兰忙说：“我是桂兰，三婶你倒底还能认得出我，我那年车祸没死成，后来被抢救过来了。真想不到还能见到你。”桂兰看到三奶奶时开始有点吃惊，如果是在旁的地方遇见她无论如何都认不出来，虽然三奶奶也只比汉成大七八岁，但看起来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一头的白发，满脸的皱纹，背也有点驼，岂止是老态龙钟，分明已经是风烛残年了。 桂兰先是向三奶奶诉说了这些年来的坎坷遭遇，她说：“五十多年前我从娘家回来的那天晚上，要不是你劝我，可能我早就不在人世了，真想不到我还能过到现在这个样子。”三奶奶说：“我也真想不到你还能这样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那年听说你出了车祸，我还跟老头子说：‘桂兰的命怎么这样苦，好不容易将儿女们拉扯大了，儿子又有出息，日子又一天比一天好过，儿孙满堂的，眼看着就到了享福的时候怎么又摊上了这种倒霉的伤心事’？”汉成因为在这边也插不上嘴，就说：“三奶奶，你们先谈着，我去望望招弟晚饭怎么弄的，等三嗲嗲回来，你们都一起过去吃。” 汉成出去后，三奶奶就如数家珍地说起汉成这个人，她十分钦佩汉成的为人，她说：“汉成当了十几年的干部，从生产队长当到村支书，村里的人都很相信他，他办事公正，作风正派，又没得私心，个个都说他是真共产党，可惜后来因为他妹子超生被削职做了老百姓。他这个人命也不怎么好，一世也不曾过过多少好日子，后来才开始享了几年福，偏偏菱丫头又得了绝症，抛下了他一个人。今年过年的时候。他被人家车子撞伤了大腿和膀子，如果不是招弟的帮忙照顾，他还要受得多少罪。” 说到招弟，桂兰就晓得说的是那个替汉成弄晚饭的人，三奶奶接着告诉她：“招弟就是后面顾宝才家的婆娘，宝才你是认得的，他跟你差不多大，招弟是你走后隔了几年才嫁过来，你以前没见过。”桂兰问：“宝才我是认得的，我来的时候好像他跟国强还在大王庄上学。听说他后来在队里当了队长，他现在还在家里吗？”三奶奶接着说：“宝才是个短命鬼，没过到三十岁就被响雷打死了,死的时候，他父亲顾老三也不在了，招弟和她婆婆带着两个还很小的孩子，家里十分困难，后来经人介绍了一个人到家里来‘招夫养子，那个人在这里只过了三四年，吃不下这里的苦就又走了，后来她一直没再找人，守了二三十年寡。”三奶奶还算嘴上积德，只字未提当年细脚与杨四的那段风流韵事。 过了会儿，桂兰又试探着问三奶奶：“照你这么说，这婆娘怕的很早就跟汉成那个了？”三奶奶忙说：“这情况绝对没有，汉成是个出了名的‘君子’，那时候，个个干部都嫖过婆娘，只有他汉成从来不曾有过有这些事，而且招弟这丫头也是个正经人，三十岁还没到就守了寡，这么多年了也没听人说过一句闲话。他们两家处得好完全是因为她和菱丫头在队里是最要好的朋友。菱丫头走了以后，双方的儿女倒是希望他们能走到一起，相互照应着过日子，但我看他们好像还没这个意思，倒是有点像两个老兄妹。”桂兰又问：“看起来，招弟可一点儿都不显老，她大概要比汉成小好几岁？”三奶奶告诉她：“岁数也不小了，只比汉成小三岁，只是她个头小，前些年在上海儿子那边又没吃过多少苦，人就显得嫩气些。当年招弟的姨娘本来是要将她介绍给汉成的，因为她妈妈嫌汉成家有弟兄三个，家底又不及宝才家，这门亲事才没做成。”桂兰说：“这事情，我那时也听说过。说起来，这丫头以前常上她姨娘家玩，我也是见过的。” 说着说着，出去收荒的三嗲嗲就回来，三嗲嗲眼睛尖，一进门就认出了桂兰，说她变化不大，不显老。过了会儿，太阳落山了，晚霞染红了半边天。汉成过来说，晚饭烧好了，国强和锁丫头也到家了，叫他们一起过去，桂兰看到了桌子上已经摆上了五六样菜，觉得就才过了这么点时间，这个招弟的手脚还真麻利。她就先跟正忙得满脸是汗的招弟说：“真不好意思，让你忙了。”招弟说：“没事，不忙，都是现成的菜，荤菜是汉成冰箱里的，蔬菜是自己长的，你快去坐，我马上就好。”国强从家里拿来了一并好酒，一见到桂兰就说：“我记得你，那时我还在上学，遇到你时也跟在汉成后面喊姐姐，本来我们是准备明天回来的，听汉成在电话里说你来了，所以才提前赶回来。”锁丫头没见过桂兰，她说：“常常听三奶奶说起过你，这个庄子东头现在就住着我们这几个老年人，平时也蛮热潮的，以后常过来玩玩。”坐桌子的时候，国强提议，今天桂兰嫂子是稀客北面的上席由三奶奶陪客人坐，后来桂兰坚决不肯，谦让了一会还是三嗲嗲和国强坐的上席。女客中只有锁丫头能喝点白酒，招弟就开了一并花生牛奶陪桂兰和三奶奶喝。席间，大家都夸招弟烧的菜好吃，特别是那一大碗陈咸菜烧五花肉，国强说，吃起来就像以前到浙江出差时吃过的梅干菜烧肉。 四 吃过了晚饭，国强和三嗲嗲两家都说要先回去洗澡，就先后离开了，这边招弟也跟汉成说：“我也要回去洗澡了，桌子就留给你收拾吧？”桂兰忙说：“好的，好的，由我来收拾。”走的人好像事先约好了似的，谁也没有提到安排桂兰睡哪儿就撇下了曾经是叔嫂的两个人，显然是他们要将这道难题留给汉成自己去解决。其实，这个问题好像有三种解决办法，一是让她跟三奶奶挤一夜，三嗲嗲家里还有闲铺；二是跟招弟睡，最方便又不烦人，不过看起来招弟好像不大欢迎她；三是留在汉成家也未尝不可，西房里有现成的铺，只是考虑到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不是他的风格。后来他觉得还是决定找招弟帮这个忙。这个敏感的时期他要做得更慎重些。 招弟一到家，就先用电热水壶烧水，她有点儿摸不透汉成的心思，突然出现了这么个嫂子却让她有了一种莫名的纠结。不过，她还是估计到汉成马上就要来找她，他如果不来找她，将桂兰留在家里过宿，他就不是李汉成了。后来她又想到，假如汉成真的留下了她嫂子，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她只能洗过澡后亲自上门去“请”她过来洗澡睡觉，只是那样的话会觉得有点强人所难。 正纠结间，门外就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果然不出所料，汉成到底还是汉成。汉成说：“你多烧点热水，桂兰马上过来洗澡，她要跟你睡。你也真是的，就这样把人家丢在那里不管。”“我哪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还以为你要跟嫂子谈谈家常。”“废话，我怎么想你不晓得？” 夜里，两个女人谈了大半夜的话，谈的大都是“海里”的那些事。招弟说：“58年，我跟妈妈在那边讨饭，那年我才十四岁，我的一个姐姐刚刚饿死在家里，妈妈就有心把我留在那里图个活命，后来硬是我不曾肯，那时，我们这边有不少的人在那里嫁了人，后来还都过得不丑。”桂兰说：“我那时跟你的情况不一样，你在这边跟人家定了亲，我是无家可归，男人死了，他们家又不收我，跟妈妈一起到人家门口讨饭，我在妈妈的后面连头都不好意思抬，走到那里都有人做‘介绍’,后来落脚的这户人家姓吴，那小伙比我大十岁，因为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一条腿有点瘸，快三十岁还没找到人。他有两个哥哥，都已成家分开另过，他是老三，人家都叫他吴三。当时他家只有他和他爸妈三个人，妈妈答应将我留下后，人家还行了个简单的仪式，晚上放了炮仗请了两桌酒，记得吃的是玉米碴子煮的‘饭’，那里不长稻，米特别金贵。虽然妈妈跟他家没隐瞒我的寡妇身份，但吴家对外面还说我是姑娘。说句良心话，吴家待我不错，每天都能吃到两顿厚墩墩的玉米糁儿粥。妈妈还常常带着弟弟到那边去讨饭，每次去“看”我都要在那里住几天，临走时还要给她一点粮食带回家。虽然那边的粮食也不算宽裕，但他家从来没在我面前说过一句抱怨的话，婆婆还常说‘我们省一点，多吃点青菜胡罗卜，帮人家度过难关是应该的’。过了三年，我生下了儿子，这边的日子也逐步好了些，就觉得在那里还是不大习惯，主要是一年到头难得有米吃，吃水也很困难，河里全是咸水，离家里把路有个淡水塘，挑一担水要在路上歇好几回气。每回带着儿子回娘家就不大肯走，每回都是妈妈催我回去，她说‘不能忘了人家的恩情，要在那里好好过。’后来，公婆先后过世，我又生下了女儿，吴三人也不丑，家里算是我当家，就这样，一过就过了五十多年。不过，现在那边的情况也比过去好得多，吃的是自来水，家门口就能搭到汽车，河里的水也不咸了，也能种水稻，跟我们这里也没什么两样，就是吴三走得早了些，丢下了我一个人在那边没亲没故的，儿子、孙子们又常年不在家，因此就老想往女儿这边跑。” 她不急不慢地说了这么多，招弟也插不上话，等到她说得停了下来时招弟才说：“你那边现在已经没一点牵挂了，不如上我们这里来吧，你看，汉成也剩下了一个人在家，不如你过来跟他打伙儿过，这么多年了，一提到你他就说他们李家对不起你。”话说出了口，招弟就觉得有点不妥，她怎么就在不经意间说出这样的话，不会剌伤她吧？幸好桂兰听了好像还很平静，她幽幽地说：“你们这边的情况，三奶奶全告诉我了，汉成跟我命里注定这辈子是没得缘分了，如果有缘分的话当初他们家也不会不要我，这么多年他有时还念到我，他那是同情我。我看到你们这边热热潮潮的，也替你们高兴，他离不开你，你听我一句劝，都到了这岁数了，别再磨磨蹭蹭了，还能有多少日子过？能相守个十年八年就不错了。你们过得好，能把我当姐姐待，我就能经常过来走走。我会把汉成当弟弟把你当妹妹的。”她显然是说的全是真心话，让招弟很感动。 那边汉成也同样睡得不好，他晓得嫂子是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线希望过来的，现在她看到了这里的一切，无疑又受到了一次伤害。他想，人的命运也许是被冥冥中的一种力量安排好了的，当初要不是妈妈嫌她“命”不好，或许如今这边没得个招弟……或许这就是命里注定吧。 第二天的早饭是在招弟那边吃的，天一亮招弟就给汉成打了电话：“早饭在我这里吃，等一会儿你也过来。”汉成就知道了她们夜里沟通得还不错。他过去后看到招弟正忙着煎鸡蛋下面条，一口一个桂兰姐的叫得比汉成还要亲热得多，倒真像是一对久别重逢的老姐妹。 早饭后，桂兰执意要回去，招弟说：“姐，你又没什么事，在这里玩几天再走。”桂兰笑笑说：“我会再来的，等你们哪天拼了家，打个电话给我。”招弟也笑着回她：“姐，你瞎说什么，哪个跟他拼家？”汉成没插上话，也不知道应该插什么话。后来她们把她送到公路边上了车，车子开出了一段路后，汉成好像还看到她在车上擦眼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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