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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花香颂》中篇小说(11)

匡镇朱琦 2017-10-24 14:46 3200
 11

  花椒给苏大可打电话的时候,苏大可才从一个即将竣工的小区里出来,天也擦黑了,刚坐进车子里准备回公司。

  本来,事情的进展顺风顺水,似乎已无悬念。豫达重工集团的股东,同意了樊总裁将其股权转让给股东以外的投资者。一个星期之前,双方签署了《股权转让意向书》,花椒的律师正在就履行中的细节问题,与转让方做进一步的沟通完善。受让款也已经明确了支付的日期,眼看花椒就要执掌豫达集团的旗帜。谁想,偏偏这时候,天上出了云彩,转让方的樊总裁,又一次教匡镇人见识了戏剧性。

  这天早晨,花椒接了一个电话,是豫达集团总裁的户助理打来的。“花椒妹子,早上好。”户助理和花椒熟悉,称呼还是老习惯。“大助理,啥指示?”“睡的香甜么?妹子。”“不香不甜那能叫睡觉嘛,大清早你不是专门磨闲牙的吧?”“花椒妹子,受樊总之托,跟你汇报个事儿。”“说吧,你以前不是这样磨磨蹭蹭的啊?”“那个,那个,那个股权的事情有了点小起伏。”“哦,你说。”“樊总的意思是,那个那个。”“大助理,你怎么学会吞吞吐吐啦?”“实在不好意思,樊总的股权转让给了别人,并且,这个别人不是花椒。”“能说说原因吗?”“抱歉啦,我是奉命行事。再说,这几天,我也是在云里雾里的。”“哦,说过的话,原来可以这样咽回去的啊。”“我现在,也快成了无家可归的小鸟了。”“花椒端起了碗,肉倒给别人家解馋了。”后来,花椒听说豫达集团的老总之所以食言,是因为有了出更大价钱的买家,她扮演了这场收购之战的一个前奏,或者说铺垫的角色。

  这回,花椒踏踏实实长了一次见识。她给苏大可打电话,说了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向其求解。苏大可说:“如今的博弈,既要创新思维,又需市井智慧。这一次我没看到赢家。”花椒说:“我咋就弄不明白,同样是吃槐花养大的人,有的人淡定不改,咋有的人就贪婪无厌呢?”“人都是欲望的工作者,只不过有人主宰它,有人是它的俘虏,呵呵。”“大可,问问你,一个人的真诚加上一个人的欺骗,是不是等于一场俗套的演出?”“工业文明也不是丧失灵魂的表面光鲜。老板的形象,有普通劳动者的光辉打底子,才能持久。做人也不能偷工减料走捷径。”“不管你承认不承认,见钱眼开,都是人类生活中,一个长期活跃的顽固元素。你还别嫌弃它呢,它可以治疗沉睡,乏力,筋疲,虚弱,厌食,消沉,失望,迷茫等等诸多疑似症状。这个元素,活着的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一点,想想,是这不?”“花椒,我是不是特烦人,每次聊天都这么一本正经的样子,装的像人生的导师似的。我是不是过于老成啦?”“胡说啥呢,搁花椒面前算是一个孩子,顶多算是小伙罢了,呵呵,开句玩笑。大可,真的不是恭维你,你喜欢遇事往深处打捞一些理性的体悟,然后真实无私地传递给我。我真的觉得,这些天,自己进步了,谢谢你的提醒,我的小智库。”“花椒,我还是想建议你,情绪的管理是职场人修养的基石,做情绪的主人,用积极的情绪影响自己和团队。家族企业更忌讳,将八小时之外的家庭负面情绪,和八小时之内的工作情绪一锅煮。”“在这个世界上,谁也单独不了自己,伙伴让做人有了质感,对手让做人有了快感,无伴的冷清和无敌的孤独,让人一样煎熬。你懂的,孰是孰非已是过去,乐观总是和拿得起放得下共同前进的,某些时候,娃哈哈也是行为处事的榜样。”“哈哈,刚刚听人说,当金钱站起来说话时,所有的真理都沉默了。”“大可,我和樊老板签定了毁约补偿协议,即《股权转让意向书》一经签署,除不可抗力因素外,双方均有承担补偿责任的义务,不是协商解决,而是事先约定金额。”“结算的方式和结算的具体日期,在协议中明确了么?”

  苏大可隐约感觉,恐怕事情远非花椒想象的那样简单。不是他料事如神,他知道樊老板是个攒钱狂,清点钞票是樊老板睡觉前的一大爱好。在企业蒸蒸日上的时候,这位创始人,出乎意料的出售自己的全部股份,实在叫人捉摸不透。此时,匡镇的起重圈,兼并,收购,扩张,倒闭的旋风,挟带着黄沙落叶,蹿跳的异常激烈。搅得一些人头昏目眩,一些人处变不惊,一些人以守为攻,一些人豪情万丈,一些人临阵脱逃,一些人得过且过,一些人忧心忡忡,一些人看作是机遇与挑战,一些人视其为厄运和无奈。

  生意人的心思深如海。人心隔肚皮,猜透别人的想法,是门大学问。

  最近一段,晚上回到家,苏大可的父亲,总是喜欢翻出来陈年旧事。他常常很郑重地讲述,早已盖棺定论化作尘泥的祝老憨。

  一九四二年的春天,瘦得几乎皮包骨头。这样描述人适合,这样描述季节也适合。放眼匡镇,欲见到胖墩一般的孩童儿,难乎其难。那些浮肿的人,和剥离了树皮的光光的榆树身子,与土灰色的天气,凑合维持着匡镇好强的脸面。庞家和祝家都是匡镇的老门老户,且是多年的世交。祝家开着一家染坊铺,商号招牌隆祥聚,染坊前铺后坊,靛蓝,毛蓝,皂青,桃红,酱紫,鸭蛋青,鱼肚白,五彩缤纷,惊艳无比。缸与缸,因染差异,布与布,因色分离,石与布,因捶亲近,池与布,因洗结缘,灶与锅,因煮比邻,脚与石,因踩熟悉。伙计们玩草,玩花,玩泥,玩树皮,玩它们的色彩,玩它们的斑斓,玩它们的芬芳四溢。舞动的棒槌,起落有致,有影无踪,刚柔相济。幌杆上,兴奋的布块,风起云涌,猎猎作响。灶火上,染锅翻花沸滚,热气腾腾。临街的铺子前,斜放一根涂着青黄赤紫蓝的榆木棍,算作广告。萎靡不振的匡镇,因为祝家咚咚响的拔浪鼓和吱呦吱呦的独轮车,略显一点活泼生息。

  祝家的祝老憨,庞家的庞一把火,俩人同年同月生。光屁股一块玩大的伙伴,一块比谁尿尿尿的远,呲的高,一块玩尿泥丸子,一块摔尿泥窝窝。逢着吃细面包皮馍,祝老憨拿馍偏偏找庞一把火玩,见面掰半拉给庞一把火,庞一把火装布衫兜里,说回去让娘尝尝,祝老憨说,吃吧,回头俺再塞袖筒里一个带出来,你给娘捎过去。到了念书的年纪,祝老憨读私塾,庞一把火放羊啃干馍。祝老憨识了方块字,就在玩耍时炫耀,祝老憨读完私塾,庞一把火认字和祝老憨差不多。彼时,祝老憨一十六岁半,庞一把火一十六岁半,祝老憨当少掌柜,庞一把火在隆祥聚染坊当学徒。祝家待庞家不薄,时不时搲一瓢粗粮食籽给庞一把火拿回家。庞一把火忠诚可靠还聪明有眼色,就差染坊配料的绝活,祝家迟迟不肯让他沾边。多多少少,庞一把火心生怨气,只是憋在肚子里。干活还是和先前一样勤勤恳恳,份内份外的事情弄得妥妥贴贴,利利索索。

  眼瞅着青黄不接的春季跨过去了。

  隆祥聚着火那天,恰值毒辣日头当空的晌午头。槐花街上遭遇三件用劳力的大事件,一件红事,张歪嘴家喜添新丁,办做九宴。两件白事,李家死了老太太,这天是出殡日,赵家也是热丧,备三天祭,大多人随礼,赴宴,坐席,当忙工,听响器班吹《天女散花》去了。几件事搅一块,槐花街的人分成几堆忙碌。

  隆祥聚的大掌柜,差伙计们去张李赵三家捧人场,给主家壮脸。只留庞一把火和两个伙计赶一批急活。开封布庄的小掌柜,在车马店住着催货,已经七天,合计着隔日交钱拿货闪人。

  留下的一老一少两个伙计,老的有手艺,少的有力气。庞一把火忙前忙后,招呼灶火招呼锅上,招呼染缸招呼幌杆,还得招呼自个儿。这天,庞一把火拉肚子,一个晌午往茅房蹿了六七回。晌午头了,庞一把火塞进灶火好多好多的劈柴,一根燃烧的劈柴掉灶火外边了,他没顾及放进去,提溜着裤子又往茅房蹿。这次,庞一把火在茅坑上蹲小半个时辰,肚子里的稀水泄得净光。

  火势蔓延的紧要关头,老的去了前铺招呼顾客。少的去挑水,街上遇着隔壁寡妇,和寡妇挤眉弄眼,逗趣,打赌说寡妇右侧乳头旁,长着一颗豌豆大的痣,寡妇朝他努努嘴。他逗寡妇说,浑身着火一样燥热,寡妇说,你个毛蛋孩儿懂个屁呀,老娘才是浑身燥热得难受,小虫虫乱爬一般。寡妇忽然瞪眼吼他,龟孙王八羔子,赶快呀,着火啦!着火啦!寡妇看见祝家大院浓烟滚滚。少的着急往回跑,两桶水撂井沿了。

  大火一直烧到日头西沉,祝家数十年的积攒,只落一片灰烬。老掌柜看着那根青黄赤蓝紫的榆木棍子,不由长叹一声:天佑,天佑啊,老天爷保佑俺祝家人,避过了这场灾难!

  庞一把火蹲在一处不显眼的角落,双手抱着耷拉的脑袋,嚎啕大哭。

  三天后,少掌柜祝老憨收拾行囊,与开封布庄的小掌柜搭伴走了。至死,祝老憨只字未提,一九四二年春夏之交的隆祥聚大火。

  祝老憨从柳园口渡口坐船被困河心三天两夜,拒绝布庄小掌柜用元宝换槐花馍的故事,背后藏着惊人的秘密。那是祝老憨和渡船老梢公合演的双簧戏,在河心困一天,老梢公的报酬是两枚铜板。祝老憨第一次出远门,就用心谋划着自己长久的未来。他要精雕细琢自己的人格魅力,借助它牢牢拴住布庄的小掌柜,和小掌柜不可小觑的家族。祝老憨对铜板看得极轻,他相信魅力的巨大影响。他的一布袋槐花馍,开启了祝老憨一生的梦想。这是祝老憨整个生命中,设置的最成功最漂亮的战略陷阱,滴水不漏。他守着这个秘密一辈子。

  祝老憨临终,将这段同舟共济的谜底,告诉给苏大可的父亲。祝老憨说:患难与共的感染力,我受用一辈子。老了,老了,讲出来,心就干净了。

  苏大可后悔听父亲揭开,那个美丽故事,隐匿的悲哀动机。他,失眠了。祝老憨,这位遥远的温暖自己多年的曾外祖父,为什么在最后一刻,自己把自己出卖了啊。

  苏大可想起,父亲这几天唠叨的祝老憨的那些往事。

  祝老憨很快在开封城里开了家新的隆祥聚染坊铺。遇上染布的,收账时,少算个仨核桃俩枣,遇上买布的,量布时,多量个二寸三寸。祝老憨冷不丁蹦出一句:四八它是个三十一,三九它是个二十六。你传我,我传你,半个开封城的女人圈,都晓得隆祥聚的祝老憨,憨一点点儿,不大识数哩。隆祥聚的人气大增,生意出奇的红红火火,一拨一拨的女人们,有事没事爱去染坊铺转悠。祝老憨在这一拨一拨的女人里,悠着劲儿挑拣了一位小家碧玉,半年后作了他的媳妇。过门半年,小家碧玉扛个大肚子,慢悠悠地自己跟自己说话,俺老憨瞧着憨其实一点点儿也不憨咧。

  有一次,祝老憨发现给隆祥聚送颜料的那家店子,最近一段老是缺斤少两。祝老憨想辞了它却又磨不开脸,结帐的时候,故意多付了点料款给卖颜料的掌柜,那掌柜装糊涂。待再次送颜料时,祝老憨说,染坊生意不景气,缓缓说呗。颜料掌柜当时满脸羞愧,急忙拱手作揖:祝掌柜,先生,先生啊!翌日,颜料掌柜补齐了亏欠的颜料,还回了多得的货款,拉着染坊的伙计,上第一楼吃了个排排场场的整桌。

  祝老憨跟布庄的小掌柜也有生意上的往来,有一回,他让伙计多装了一疋毛蓝布给布庄。后半晌,小掌柜就亲自把毛蓝布送了过来,还顺手捎带一罐烧酒,走到半路,拐弯用草纸包二斤贾氏牛肉,二斤油炸花生米。小掌柜说:生意人可是不敢冒失,一疋毛蓝布,染坊要干大半天呢。祝老憨留小掌柜吃晚饭,俩人黑墩墩碗喝酒,筷子撂一边,牛肉拿手捏着吃。祝老憨喝的烂醉如泥,眼泪啪嗒啪嗒滴,酒喝到后半时,他没再说一句话。酒醒后,祝老憨对布庄的小掌柜,添了许多的敬畏。从那起始,祝老憨不再测验小掌柜布庄的瑕疵。

  祝老憨叶落归根,安葬那天,槐花街上搭设了四四一十六座祭棚,一直到匡镇的东出口。设祭的人家,多是去开封城里受过祝老憨接济的百姓。挽联铺天盖地,“望重乡党”,“精神不死,老憨归零”,“憨者鸿福”,“赤橙青兰,永不褪色”,“大智若憨,槐花香颂”“经手几多朱紫,看尽无限青蓝”。布庄小掌柜的挽幛上写着“一朝同舟,半生共济”,庞一把火托人送来的挽幛上写了“世界以痛待君,而君高风峻节”。

  祝老憨的坟前,他的儿子祝小憨立了一面石碑,刻着祝老憨自拟的六字碑文:“商有界心无巅”。

  没出一年,庞一把火也油尽灯熄,只是庞一把火没葬回匡镇。往事渐渐静默。

  花椒收购豫达重工集团股权的事,结算环节出现点小波澜。樊老板给花椒二十辆抵账过来的轿车,算作毁约金,说妥的货币补偿,死活不履行,声称若是打官司奉陪到底。花椒只好雇了二十位司机开回去,她的车子前头带路,绕到樊老板的别墅前,一大溜停车熄火。花椒打电话给樊老板,说,车子坏在你家门前了,帮忙找辆铲车,把这些车子铲路沟里去个球。花椒大人有大量,权当惊奶了,老娘不在乎这点奶水儿。樊老板才知道花椒不是瓤茬,求花椒帮忙把车开回来,余下的由户助理全权处理,如果再出现变故,喝花椒的奶水重新长。事情总算解决了,樊总裁又退回到十几年前的匡镇老樊,虽然钱很多;户助理也退回到匡镇户二平展,又去干他的老本行,继续开挖掘机。

  苏大可一夜没合眼,在电脑上整理出来庞晓东布置的楼市调研报告,读过两遍,发给庞晓东邮箱里一份。他起来伸个懒腰,立时站着打盹一会儿。想着是星期天,和衣倒头在沙发上酣然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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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天一笑
仰天一笑 2017-10-24 09:48
好文,拜读{:8_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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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镇朱琦
匡镇朱琦 2017-10-24 09:51

谢谢,期待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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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雅兰
玉雅兰 2017-10-24 10:32
欣赏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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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冷
北冷 2017-10-24 11:13
好文笔,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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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奕
凉奕 2017-10-24 11:44
拜读,祝好{:1_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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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镇朱琦
匡镇朱琦 2017-10-24 12:52
北冷 发表于 2017-10-24 11:13
好文笔,拜读!

北冷朋友,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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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珂
雪珂 2017-10-24 12:57
学习了,谢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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嫣然雪晴
嫣然雪晴 2017-10-24 13:51
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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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抹阳光
一抹阳光 2017-10-24 14:37
路过,支持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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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邂逅
美丽邂逅 2017-10-24 17:04
欣赏,精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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匡镇朱琦
匡镇朱琦 2017-10-24 17:06

祝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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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宝
阿宝 2017-10-24 18:09
问好,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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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砚池
墨砚池 2017-10-24 19:30
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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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
状元 2017-10-24 19:44
欣赏,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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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陌
安陌 2017-10-24 22:52
好文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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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秋菊
南山秋菊 2017-10-24 23:27
来欣赏了{:1_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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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子
西风子 2017-10-25 07:29
好才华{:1_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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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
晚风 2017-10-25 08:45
好文笔,欣赏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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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流水
高山流水 2017-10-25 09:10
问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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