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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花开路过你

欧阳娟 2018-11-10 22:29 6554

  第一章将爱
  十八岁时,我从你的门前经过……
  1
  关于A大,留存在我记忆中尚能清晰地诉诸于语言的只有那条种满法国梧桐的林荫道,略嫌残旧的水泥路面,两侧的花圃每逢初夏时节便拥挤了疯长的野草,十七八岁的姑娘们,随意地编了辫子挽了头发,青翠的笑脸,富于节奏感的步调,花色各异的衣裳在眼前轻飘飘地晃呀晃,湖面上漾起的水纹一样引人遐想。
  这条路,将校食堂、宿舍、教学楼、科技楼、艺术楼贯穿起来的主道,承载着一季又一季的青春男女。两侧的法国梧桐经过年长日久的努力,将枝条交缠到一起,行走其间,就像穿越一条绿色的隧道。
  那时候我还不认识苏朗,那时候我还是一个恬淡清冷的小姑娘,喜欢默不做声地跟在学校的老园丁后面看他劳作。老人举着一把又黑又重生满铁锈的大剪刀,从林荫道的这头到那头,细致地毫不停歇地修整过去,一剪就是两三个小时。我跟在他后面缓慢地挪着步子,娇艳如花的姑娘,俊朗明媚的小伙子步履匆匆擦肩而过,四五月间温暖湿润的风撩动得绿叶如同时光一样静默而又略微狂躁的跳动……所有的这些,在认识苏朗之前,所有的这些东西都打动不了我,在认识苏朗之前,所谓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我是浑然不解的。
  "你每天看我修剪植物不闷吗?"老人有时会问我。
  "不闷。" 我摇头。
  "真是个奇怪的小丫头,为什么不跟同学一起去玩?逛街、打球,或者是闲聊也好呀。"
  我不喜欢逛街和打球,不光打球,除了爬山之外,所有的运动我都不太喜欢。我的身体自小就比较瘦弱,血糖浓度偏低,饥饿和过于剧烈的运动都会让我随时休克。至于闲聊,聊什么呢?情窦未开心事澄明,没有什么需要钻在背窝里跟朋友倾诉的事情。
  有一天老人主动教我给植物修剪枝叶。我清楚的记得那个温暖而寥落的午后,阳光异常充沛,我的笑容,像开在空谷的幽兰般空荡荡的独自美丽着。
  老人穿着烟灰色中山装,藏青色粗布裤子,还戴了一顶形状怪异的帽子,捉住我的双臂为我纠正动作。
  我平端着粗重的黑铁剪刀两手费力地一张一合。我吱吱咯咯地笑着,老是回过头去问:是不是这样?是不是这样……
  就这样,在我无数次回头中的偶然一次,我的眼睛遇上了那男孩。
  初夏的暖阳透过鲜亮潮润的树叶斑驳地洒了他一身,风一吹,叶子剪切着太阳的光束,细碎的阳光打在他脸上一晃一晃的。他俯下目光看着我,从他看我的表情中我知道,阳光也正打在我的脸上一晃一晃的。
  他长得非常高,足足高出我两个头的样子,穿蓝粗布休闲服,肩上扛着一卷报纸,他看着我,脸上有轻微的怜悯和不耐。
  一只蚂蚁从树上掉下来落在我的肩上顺着手臂匆匆往下跑,经过手腕时犹豫地四处张望着确定方向,小家伙看上去如此忙碌,步态之间甚至显出些大义凛然的意思,像奔赴疆场的战士。
  我手臂有点痒,想伸出指头来把蚂蚁弹掉,但是男孩脸上那一丝捉摸不定的不耐让我不敢轻举妄动,甚至觉得有些无地自容,没来由的无地自容。我那原本真诚的对于植物对于季节的热爱在他略带嫌弃的目光之下似乎变成了做作,明明是蚂蚁爬到我的手上侵犯了我,可是从他看我的目光中,却好像是我爬到了蚂蚁身上以强凌弱似的。
  我鼓起勇气瞪他一眼,负气地转身跑掉。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他叫苏朗,知道他最初遇见我时心里充满着怎样的柔情,他眼神中透露出来的那丝不耐与生俱来,而他肩上扛着的报纸里面裹着一把尚未擦净血迹的钢刀。
  2
  那是1993年的初夏,我的十八岁。
  我叫春衫,本来是珊瑚的珊,我出生的时候叫"珊"字是很时髦的,入学时老师为了节约笔画写成"衫"字,就这么一直用过来。后来我看到一句话:青骢马,薄春衫。反而开始喜欢这个误写的名字。
  去年妈妈把我送到这所臭名昭着的小大学来学习钢琴,你知道整天对着一块昂贵的木头疙瘩敲来敲去是什么滋味,我的专业成绩一直徘徊在及格的边缘,反而爱上生物学,经常蹲在臭水沟边寻找传说中的草履虫,收集各种蝴蝶的标本,干枯的小花小草用糨糊沾在夏布上做壁挂……
  因为这个爱好,我认识了小惦。那时我入校不久,保持了高中生送圣诞卡的习惯。圣诞卡都是我手制的,将各种动植物的标本铺在塑料纸上写上自己喜欢的诗句压缩成照片的形式。比方说一只蝴蝶的标本再加上几朵干花,随意在白纸上写几个字,越没字体越好,显出一种朴拙的可爱,将这些东西按比例摆放好再压缩在一起就是一张很有意思的贺卡了。这种手制的贺卡非常受欢迎,同学们竞相模仿。我一共送出了两百来张,后来一个男孩把我送出去的卡片都收集起来,圣诞刚过,他在宿舍找到我,将那些卡片一张张铺开来给我看,铺了一床,他说:这些都是你做的吗?其中有一张名为"水"的我特别喜欢,枯黄的花做成太阳的形状,照着地上风干的小草,"水"已经成为遥远的记忆。
  这男孩就是小惦,A校最受女孩子欢迎的校园诗人,清瘦、文弱,装腔作势,尽管他费尽心机收集我的各种卡片,我仍然对他无多好感。

  我的生活平静如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一丝伤感和遗憾,在那条布满阳光的林荫道上穿来梭去,观察美丽的植物,陪伴孤僻的老人,然后……然后我在那里遇见苏朗。
  熄了灯,宿舍在刹那间沉入静默的黑暗,这静默也只保持在熄灯的一刻,随即就炸开了窝。女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谈论着一天中的所见所闻:谁又烫头发了,谁又新买了时兴的手袋,谁的鞋跟高到吓死人,谁又捕获了哪位帅哥的芳心……似乎每句话里面都包含着同一个暗语,每个笑声的背后都暗藏着同一句潜台词——博取男孩欣赏的目光。
  我侧着耳朵倾听良久,胸中憋着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讲给大家听,埋在心里当然是安全的,但是它那样鼓胀着,于胸间呼之欲出:"我今天在路上碰到一个男孩子,不知道哪一届的,好凶的……"在室友们因为词穷而暂时性的陷入沉默中时,我这样说。
  "哈!春衫居然说话了!"一个女孩兴奋地叫起来。
  "是啊,你以前可是从来不加入我们的谈话啊!"
  "头一回头一回……热烈欢迎春衫同学加入我们的补习班,从今天起不能缺席了……"
  室友们根本不关心我发言的内容,她们对发言这件事本身表现出高涨的热情。
  女孩子们将熄灯后的闲聊称之为上夜校,争着要做我人生的导师。
  原来所谓的交谈更多的时候也只是各说各的自得其乐而已,谁能够真正体会到你每一句话后面所埋藏的本意,你内心深处细微到连自己都不易察觉的牵动呢?
  从初遇的那天开始我每天都会在林荫道上无数次地看见那男孩。他常常是与我逆向而行,穿宽大的衣服,肩上通常扛着某样东西,有时是一个粗糙的画架,有时是一只劣质足球,更多的时候是一卷报纸。他喜欢用扛的姿势拿东西,那时候我常常想:他为什么要把报纸和足球这么轻巧的东西扛在肩上?然而他的眼神往往打断我窥探的欲望,他脸上怜悯夹杂着不耐的神情迫使我低下头去,脸色越来越红,后来就干脆恼怒了。我气鼓鼓地瞪他一眼然后甩起脖子头也不回地走掉。
  有时候他并不把目光投向我。他低着头扛着报纸缓慢地走过来,我数着步子,法国梧桐一棵棵后退,然后我跟他的身体形成的直线横切了路面,那一刻尽管他仍未抬头,我知道他在看我,不是用眼睛,用整个身体在看。
  有时候我会想叫住他,我想叫住他怒斥他的眼神,像小街上的流氓寻衅闹事那样:
  "你这样看着我干嘛?小心我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
  我想象他听到我的怒斥之后会有怎样的反应。宽容地笑一笑?还是转过头去不加理睬?不过我想到更多的是他会扑上来抓住我,问我是不是活腻了,他的表情会很凶狠,掐住我的胳膊时手下毫不留情。那是一定的,他看上去就不像斯文人。
  可惜我还没来得及鼓起勇气实践这个大胆的想法,倒是先被他给吓哭了。
  那是夏末的一个傍晚,浅橙色晚霞铺了半边天。苏朗大概是刚刚打球回来,柔软洁白的T恤上面布满了一只只空兀的黑手印。他把篮球扛在肩上,老远就开始盯住我看。天气那么热,我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汗湿的裙摆裹住双腿几乎不能行走,干脆停下来瞪住他,他也停下来望着我。我们就这样面对着面站在马路的两边,炽热的太阳穿过树叶打在他脸上,越发显得意气风发。我越看越生气,一甩脖子转过身体准备走了,这时后脑勺处嗖的一凉,紧接着"啪"的一声,一只篮球擦着我的脑袋飞过去了,打在身后的墙上再弹回去,我脑后忽忽地刮过两阵森森冷风,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那只东西从他手里跳出来"嗖"的一下过来,"嗖"的一下跳回去,我吓得闭上眼睛不敢动弹,生怕他对着我的脖子把球拍过来。
  苏朗才不管我的死活,把球拍得忽忽作响,离我的头皮越近他就越有成就感。我又羞又怕,很没骨气地支楞着肩膀用手捂住眼睛呜呜地哭起来了。
  我蹲在地上呜呜地哭着,苏朗拖着厚重的运动鞋围着我绕了几圈,故意弄出很大的响动,像看一只珍奇动物似的打量我。我不敢抬头,一直到确定他拖拖沓沓的脚步声远去了。
  和苏朗这样隔着马路对峙的情景持继了将近一年,每回经过林荫道时,我都会闭着眼睛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遇见那坏小子才好"。然而这样的祈祷没有一次灵验过,大概是因为心不够诚吧,因为我会一边祈祷着一边忍不住睁开半只眼睛四下里偷看,似有所盼。有一回我如常地走在林荫道上一边祈祷一边睁开眼睛准备偷看,左眼刚掀开了一条缝,那男孩正好从花埔后面跳出来。他挺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用看女巫的眼神。我心虚地闭住双眼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心跳加速,脸上热辣得像经受着一百度高温的炽烤。尴尬之下想在心里恶狠狠骂他几句,才发现认识这么久了,却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一直到1994年的初春我才知道他叫苏朗。
  刚刚结束了短暂繁忙的寒假,同学们脸上还有尚未褪尽的红彤彤的新年的喜气,姑娘们抱怨着好吃好睡又长胖了多少斤,小伙子津津乐道地交谈着压岁钱的数量。

  我穿着劣质羽绒服,粗布裤,双手抄在口袋里,平淡地穿梭于那些兴奋的脸孔之间。新年对于我来说毫无意义,我不喜欢热闹,对那些彻夜不休的鞭炮声更是毫无好感,家里几乎没有亲朋好友,别人合家团聚的日子也正是我和妈妈感觉最清寂的时候。这个时候尤为显出单亲家庭的凄凉,还好母亲对生活是豁达的,她会在爸爸常坐的位置上摆上一套餐具,对着虚空举举杯,笑意盈盈的,也不说什么,似乎跟虚空中的那个人已经心意相通了。我淡漠的性格大约就是从这无数个淡漠的新年中承袭下来的吧。
  刚上初中那年爸爸死于一场意外,家里失去了唯一拿工资的人,为了供我上学,妈妈重新做起了丢手多年的缝纫工作,零散地接些活,日子过得很是清苦。她不愿意接受任何一个男人的帮助,觉得那样做是对爸爸亡灵的一种侮辱。晚上,坐在油灯下,她摸着黑踩缝纫机子,我用餐桌当书桌,趴在油腻腻的桌面上写作业,语文写完了换物理,英语写完了换数学……煤油灯微弱的火光像一颗跳动的豆子,我的侧影投在墙壁上,像一只疲倦的狗。妈妈在机器"轧轧"的哄鸣声中教导我。以后一定要考个好点的大学,找个有钱的婆家,不要枉费了我这样天天陪着你熬夜做工的苦心呀。我低着头哼哼地应答着,似听非听。
  现在想起这些情景时有略微的心酸,我并未如妈妈所愿,A大不是什么好学校,我是那条跳不过龙门的小鲤鱼。
  宣传栏里贴出一张通报批评的大字报,白纸黑字,还勾勒着淡蓝色的花边,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学生会主席之手,那个远近闻名的傻帽。
  我挤在人堆里看:九二级工艺美术系苏朗同学因聚众闹事情节严重给予记过处分……看到苏朗这个名字时我并没有联想到林荫道上那个落寞而霸道的男孩,也没有注意到他正叼着一根香烟站在人群最前面看得津津有味。
  一个高年级的男生拨开我的身子挤到前面去拍着他的后背叫了一声"苏朗"。他回过头来,目光直刺刺落在我的脸上,那一下我不知如何是好,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本来他受处分与我无关,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个消息,我却感觉有点对不起他,就像撞破了别人的秘密时那种愧疚感。
  "那么多人闹事只通报你一个,太他妈混蛋了!"高年级男生义愤填膺地说。
  苏朗弹掉手里的烟蒂,烟蒂发着红光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越过一堆毛茸茸的脑袋飞出人群。那些女孩子们就故意夸张地惊叫起来,抬起手来护住头发,生怕被这微弱的一点红光烧毁了容似的。她们尖叫之后面色潮红心跳加剧,眼睛像被烧着了样的灼灼生辉。没想到他是那么受欢迎的。
  苏朗拉一拉厚重如盔甲的深蓝色粗布休闲服对着女孩子们撇一撇嘴角做出一个微笑,似笑又似轻蔑。他拨开人群向外挤,对那个高年级的男生说:"他们说我是主谋,擒贼先擒王。"
  苏朗擦着我的身体过去,肩与肩的碰撞。当他离开,越走越远,我才发现自己的目光一直紧随着他的背影,不光是我,所有站在宣传栏旁边的男孩女孩都望向他离开的地方。原来他在校内是以惹是生非而闻名的,只有我不知道。
  不久之后的校运动会上苏朗更是出尽了风头,规定每个人最多只能报名参加三个项目的,不知为什么,播报项目的广播里隔不了两分钟又要传出他的名字,"九二工艺美术苏朗,九二工艺美术苏朗……"我都怀疑那报项目的女生念着他的名字消遣。
  我一贯喜欢清静,像这种场合一般都是窝在教室里看书的,最多是迫于辅导员的淫威去给三千米以上长跑的学生呐喊助威,而且我的呐喊也非常之没有专业精神,常常喊着喊着就蹲在草地上研究起那些细小的昆虫,然后顺便采集一些标本带回去。
  操场上不断传来女孩子们尖叫着苏朗的声音,扰得我不胜其烦。尝试大声朗读,将双耳捂住,都不管用,没办法,索性到操场上去逛逛。
  我本打算去给本班跳远的女同学加油,看到了苏朗时才发现走错了方向。没办法,谁叫那些女孩尖叫苏朗的声音这么富有吸引力呢。
  是撑竿跳高的现场,我走过去的时候正好看到苏朗落在软垫上,人群中暴发出海啸般的掌声和尖叫,"哗"的一下,我耳朵麻掉半边。他扛着竿子走回来,脸上颇有得色,许多男孩子伸出手去拍他的肩膀,甚至有人掏出烟来给他吸一口。
  苏朗穿着暗蓝色运动衣裤,戴白色护腕,身上沾满草屑子和细沙,那些细沙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如无数细小而顽皮的眼睛。他凑过身子去吸香烟,负责的老师将项目单卷成筒状敲他的头,苏朗就忍不住地笑起来,香烟从嘴角溢出来迷了眼睛,他于是眯缝起眼深吸了一口气。
  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时,我站到了人群的最前排。隔着一层轻薄的烟雾,他遇上我的眼睛时目光里有些许的惊讶。
  苏朗第二次跳得很失败,拦腰撞在横竿上,摔得很重也很难看,揉着腰在软垫上闷坐了半天,没人敢上前去搀扶,老师也没有上前催促,大家安静地等着,鸦雀无声,在这个学校里,似乎每个人都很了解他的脾气似的。
  足足等了五六分钟,苏朗突然举起手来大声说:"报告老师,刚刚这个同学挡住了我,让我发挥失常,你能不能让她站到最后一排去……"他指向我的食指令我愤怒不已,我一向是个非常循规蹈矩的人,刚刚虽然是站在第一排但是位置还是比较靠后的,有些热情的女生跑到前面都快亲到他脸上去了,他倒是不说她们影响了他的发挥。

  "哈,看不出来你还挺迷信。" 他说。
  我说我一直很迷信的,老婆婆是看你可怜才这么便宜租给你的。
  他说保不定老婆婆就是仙女下凡。
  然后我们哈哈笑起来,还讨论着仙女下凡为什么不变成一个美丽的少妇而要变成八十岁的老太太。这男孩,他开怀大笑时的样子,眼睛牙齿皮肤都发出光来,不是春光胜似春光,如许美色,令双目流连忘返。
  木棚前面流敞着一条清澈的小河,苏朗说叫做秀江河,河里的水叫做秀水,他又指向木棚后面极远处的一个小山丘,说那山叫做化山,虽比不上华山的雄奇健美,却也为他的小窝棚带来些灵秀之气,所谓的依山傍水嘛。我取笑他说你这山也依得太远了一点吧。
  "来,带你好好地欣赏一下我的风水宝地。先看外面再看里面。"苏朗拉起我的手绕着木棚走一圈,地上长满细嫩的绿草,草叶子脆生生的,一压就折了。我的手在他手掌的怀抱中异样的安详,像躺回了本就属于自己的摇篮。他低着头走在前面,轻轻摇晃我的手臂,犹如儿时青梅竹马的玩伴,心思磊落,没有一点暧昧的气息。此时的苏朗跟用篮球戏弄我的坏小子简直判若两人,我忍不住重申:"以后再不许欺负我了。"
  "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苏朗瞪大无辜的眼睛。
  "还说没欺负?你以前用篮球威胁我来着,这么快就忘记了呀?"我有点急了,轻轻地跺着脚。
  "那也叫欺负?"苏朗虽然没戴眼镜却做出了一副大跌眼镜的表情,"说你笨吧,你还真就有点蠢。"
  "我本来就蠢嘛!"翻着眼睛说。
  "好好好。你蠢你蠢。愚蠢的人得第一,你最大,行了吗?"苏朗一边取笑我一边把木门打开。
  木棚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绘画工具,另外还有很多尖利的小刀和泡沫塑料,除了画画之外苏朗还帮别人做铜像的模型,泡沫塑料就是用来做模型的。
  "我以后就住在这里,你没事就过来玩。"
  "那晚上宿舍查夜你怎么办?"
  "我早就把寝室里的床给拆掉了,学生会不知道那个床位上有人住。"苏朗挑着眉毛十分得意的对我说。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做了个双手捂嘴的动作,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苏朗的行为无疑是一个具有创造性的伟大举措。
  "别动!"苏朗走过来将我的双手按回到唇上。
  他退后几步,以画者的眼光打量着我刚刚由于惊讶而做出的古怪动作:"双手掩在唇上,眼睛里满是讶异和兴奋。"这个表情太生动了,他说适合入画。我想起<<红楼梦>>里面宝玉有个小丫头就唤做入画来着,可惜同学们都说我像香菱,那个飘泊无依命运悲苦的小丫头。
  苏朗找来画布准备画我,说实话还从来没人帮我画过像,心下挺期盼的。我甚至已经想到了将这幅美术作品悬挂在卧房里,每晚与它对视时,将会怎样甜蜜的回忆起此时此刻。然而鬼使神差的,我突然想起来要到河边去洗裙子,刚刚路过工地时裙摆已经被泥浆给糊住了,僵在身上像一堵厚厚的土墙,很不舒服。大概是为了追求完美吧,我想把裙子弄干净之后再让他画。谁能料想到这一错过,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入他的画了呢?
  我坐在河堤下面清洗弄脏了的裙子下摆,苏朗背着身子站在后面,我没有回头,却看得见他变换着姿势玩弄一管细长的香烟,他时而将香烟夹在耳后,像夹一支绘图铅笔那样,时而又将香烟叼回嘴里,不断的擦燃火柴,又不断的熄灭它们。
  他第一次叫起我的名字,他叫我:"春衫。"
  "你讨厌抽烟的男孩子对吗?"
  我说:"你犯烟瘾了对吧?"
  他犹豫了一下向我走过来,将香烟递到我手上说:"来,把它扔进河里。"
  "我要戒烟,从今天开始。"他说。
  看着他煞有介事的样子挺可爱的,我故意逗他说:"扔了多可惜呀,留给我抽吧。"我学着电视剧里面的女特务们抽烟的姿势做了一个自以为风情万种的动作。苏朗生气地跳起来拍一下我的头说:"你这个样子真丑!如果哪一天你也学会抽烟喝酒了,我会很失望的!"
  在我吱吱咯咯的笑声里苏朗扯过我的裙摆在小河里揉搓起来。他半蹲着,一只脚踏在水里浮动的石头上,低垂着头,露出后颈处汗涔涔一小块皮肤,我就极想掏出手帕来给他擦拭汗水,像古装戏里的美女那样,丝质的洁白的带着清香的帕子。那时候是九四年,年轻人已经开始普及用纸巾了,我小时候那些花花绿绿的绣着各色野花野草的小帕子早不知丢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随着苏朗的揉搓,黄浊的泥水像被风吹散的云彩一样丝丝缕缕飘荡开去,那时候我多开心,那时候苏朗刚刚开始向我倾吐心事,他说他认识了一个聪明乖巧的小女孩,他说那女孩干净恬淡像深山里的泉,他不知道怎样才能配得上她……
  第二章美错
  1
  我一直认定苏朗当时所指的女孩是我,尽管他死活不承认。很多年以后他仍然不肯承认,我想如果那时候小惦不出现,苏朗会一直接着说下去,那就是一场关于爱情的表白,我将顺理成章地得到想要的答案。

  我是一个迷信的人,一直是,所以小惦在那个初夏午后不合时宜的出现,我一直解释为命运,那就是我跟苏朗的命运。
  小惦站在河堤上叫我,他说你过来一下。
  当时的我毫无心机,或者是说以我当时的经验和智力根本就不能预料这轻描淡写的一幕将彻底改变我跟苏朗的命运。
  听到小惦的叫声我毫不犹豫的挽起裙摆往河堤上跑过去,很久之后苏朗对我说:你当时多么急切地离去,水花溅了我一脸,真狼狈。
  是的,心爱的女孩抽身离去,濡湿的裙摆拍打在脸上,水花溅了一身,他的清寂的高傲遭受了冷遇。
  苏朗断定我当年是爱着小惦的,他一直坚持认为十八九岁时的我非常没有审美能力,居然会爱上那么龌龊的男生。
  我要怎么对他说呢?爱的是你。
  这一生。最爱是你。一直没有澄清的机会。一直澄清,却一直不能令你深信。
  小惦说某某老师找我有急事,我只好跟着他回学校去,出于少年时特有的羞涩,我没有跟苏朗道别,只远远地看了他一眼。
  那时候太阳刚刚有一点偏西,火辣辣的在苏朗肩头上挂着,逆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走到办公楼下时小惦在后面拉住我说:"春衫,对不起,我刚刚是骗你的。没有哪个老师找你,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跟苏朗那样的人混在一起。"
  我有点生气,但更多的是迷惘,说话的语气也没有太气愤:"你怎么这样?"
  他居然非常理直气壮地说:"跟苏朗在一起,你会毁了自己知不知道!"
  "为什么?"我很不喜欢随便诋毁别人的男孩。
  "你和他,根本就不是同一种人。你聪明,乖巧,循规蹈矩。而他呢?除了打架还会干什么?这种人迟早会闯出大祸的。"
  "他还会雕塑呀!"我故意呛小惦。
  "我知道。"小惦颇为不屑的撇着嘴说,"他那些雕刻的工具刀恐怕都是用来捅人的吧。我可以告诉你,去年他就砍伤过一个男孩,这件事迟早得清算。"
  十几年后每每回忆这一幕我连杀小惦的心都有,但是当时我那样惘然,甚至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归根结底,在我心里,私底下,也一直把苏朗当成那种顽劣分子,跟我分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而小惦,虽然我并不十分喜欢他,但在最初的时候,却是把他当作典型的好学生来看待的。
  小惦的劝说还是起到了效果的。当天我没有去找苏朗,在校园里散步到天黑,心里充满了青春期特有的无中生有的伤感,反复把玩着苏朗留下的香烟,手指沾染上悠远而干燥的烟草香。
  回寝室时我把香烟藏在裙子下面带进去,放在装钢笔的玻璃盒子里面,宝贝一样供起来。
  过了很多天之后我才回到小木棚去找苏朗,当时他正衔着一枝香烟蹲在地上用泡沫塑料造型,身上脏兮兮的。
  我问他:"不是说好要戒烟的么?"
  "噢,我也就随口一说。"
  我问他:"上回那幅画,还接着画吗?"
  "噢,有空再说吧。"
  我问他:"那女孩的故事还没讲完吧?她是谁?"
  "噢,就你们班钢琴弹得特别好的那个,老爱穿紫衣服的。"他站起来弹掉烟灰,面容平静地定睛看着我。
  我把头别向另一个方向,语调平淡:"她叫邱琼。我们的班花。想认识她吗?"
  "好啊。"他说,"有空带出来玩。"
  2
  苏朗跟我提过之后那个叫做邱琼的女孩子才从人群中凸显出来成为我日常关注的一部分,在此之前我只知道她长了一张讨男生们喜欢的脸,弹一手好钢琴,个子很高,却总是坐在前几排。
  我寻找机会接近她,这种愿望完全是不由自主滋生出来的,并没有什么明确的企图,只是想走近她观察她,既然她是苏朗爱慕着的女孩,我就想看看她究竟有哪些好。
  邱琼的个子在女生中是比较高的,大概一米七左右,我与她交谈时总是要仰起头来。她喜欢穿盖住脚面的长裙子,深深浅浅的紫色,永远是纱一样薄,腰身纤细胸部丰满,长发,梦一样在钢琴声中飘飘欲飞。
  这样的尤物,谁不会见色起心呢?
  我是可以理解男生们对她的爱慕的,包括苏朗。
  我心里明白,这样内外兼修的一个女孩,如果真让苏朗与她联络上了,那我就一点希望也没了。所以那段时间苏朗不提,我也就乐得装傻。但是有一天他亲自到自修室来找我,相识以来头一次。来了,什么话也不说,斜倚在护栏上,仍然抽着烟,走廊昏黄的灯光映照得他面色阴郁。我跑出来见他,脚步有些零乱,脑袋里飘飘忽忽的。
  他看着我不说话,只顾抽烟。我有点心虚,试探着问:"找她?" 指着坐在课室正中埋头自习的邱琼。
  他仍是不说话,走廊上偶尔有一两个学生经过,侧着眼睛好奇地打量我们,这样的冷场令我有些不自在。"我知道自己办事效率不高,可这种事哪能急得来呢,我跟她虽然是同一个班,平时却联系得不多……"我支支吾吾半天,"其实她还不认识我,嘿嘿。"我想用傻笑来调节一下气氛,苏朗显然不吃这一套,挺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呵呵轻笑两声,仍是不说话。"好了好了!我明天就开始行动总行了吧!"苏朗装聋作哑的把我给弄火了,我甩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就往教室走。心想着这什么世道呀,再怎么着也是他求我办事,怎么弄得跟我求他似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整晚苏朗就只说了这一句话,他伸出手来想拉住我,碰上我的肌肤时又触电似的缩了回去。
  什么这个意思那个意思,我才不管他,正在气头上,三步并做两步跑进教室。
  话已经说出口了,我硬着头皮想方设法接近邱琼,她是那种很繁忙的人,学习非常努力,玩起来也很疯,除了跟一帮富家子弟结伴出去玩之外,其他时间都目不斜视的专注于学习,很难找到空档。
  我隐蔽在艺术楼前的雕塑下面,雕塑是本校一个美术教师设计的,白衣白裙的少女,歪着脖子正拉一把小提琴,从琴弓与琴弦接触的地方出发,一串音符围绕着女孩的身体。我坐在其中一个音符下面等待着邱琼,她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到艺术楼去练习钢琴。
  "嗨!"我跳起来拦在邱琼身前,唬了她一跳。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连道歉,恨不能像电视剧里的烧火丫头一样,给她掸掉溅在皮鞋上的灰尘。
  "没事。"邱琼说话的声音像冰块撞击时发出的脆响,虽然动听,却毫无生气。她埋下头去看五线谱,绕开我继续往前走。
  "等一等。"我张开手拦在她身前,"请等一等。"
  邱琼停下来看着我,目光是陌生冷淡的,她果然不认识我,谁叫我平时太不起眼了呢,跟班上的同学也联系得极少。
  我原本不善言辞,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更加变得口拙木讷,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你没事就让开好吗?"邱琼毫不客气地对我说。
  我才发现自己仍张着双臂像赶鸭子一样拦在美女身前,难怪她会有些不悦呢。旁边已经有几个学生在探头探脑的观察我们了,大概是想象着什么抢男朋友之类的事件吧,像邱琼这样的美女,被其他女孩子拦住肯定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了。
  "我想请你帮个忙呢。"我终于憋出这么一句话。
  "什么事。"邱琼既没有看着我微笑也没有不高兴,这样反而令人更加紧张,何况我原本就居心不良。
  "什么事?噢,是这样的……"我一边说一边想着要编个怎样的理由,"有一个练习曲我总是弹不好,你能帮我纠正一下指法吗?"
  "可以的。哪个曲子?"邱琼仍然很平静地说。
  "哪个曲子?啊,是……这个……这个曲子……"我翻开钢琴书随便指了一个简短的练习曲。
  "噢,这个呀,我们还没学呢。不过我已经练习过几遍了,可以教你的。"邱琼接过我的书看一下页码,把自己的琴谱也翻到那一页,将琴书递还给我时顺带着挽起了我的手。与冷傲的面容相反,邱琼的手掌是温柔暖和的。
  我迫不及待去给苏朗传报喜讯:"我跟你的女神交上朋友了,她手把手教我弹琴呢!"当我附在他耳边说这句话的时候,虽然说着他与另外一个女孩子的事情,心下有些微的不适,但更多的仍是由于这种亲近带来的愉悦感。无论说着什么样的内容,毕竟暂时的,靠在他耳边轻声说话的那个人是我,而在我细小的声音中开怀微笑着的那个人是他。
  在那段时间里,邱琼成为我与苏朗之间联系的媒介。
  我带着他去找她,教学楼,钢琴房,小饭馆……起早贪黑花样百出,苏朗跟着我,神采奕奕满面春风。为了不引起邱琼的怀疑,我跟苏朗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有意弄出些故障,比方吃饭忘记带饭票呀,摔破开水瓶呀,骑脚踏车撞树呀……让苏朗有表现男子气概的机会。每回我准备要出故障时,都会隔着人群向苏朗使一个眼色,这时候苏朗的眼睛里就会放出火样的精光,脸上的表情极其兴奋,身体蓄势待发,怎么看怎么像个跃跃欲试的大坏蛋。但是苏朗这种兴奋的表情每回都会被邱琼毫不留情的浇灭,我忘记带饭票她能从兜里掏出一大把来,够吃一个月的,我把她的开水瓶撞翻,她居然一点不为打扫的事担忧,拉住我逃之夭夭,边跑边说:"让那些值周的学生去打扫!"最惨的是我骑着脚踏车撞树,本来是想把后座上的邱琼撞个轻伤的,谁知道刹车不听使唤,直接从林荫道边的台阶冲下去,撞到操场上的篮球架上这才停止了。邱琼摔在台阶上倒没什么事,我撞上篮球架手臂上擦掉老大一层皮。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苏朗带了药棉和红药水来看我,当时我正准备到楼下去提水,老远看见他在宿舍楼下转悠,好像有点不好意思进来。其实我的伤口已经消过毒上了药水,他上来如果看到我的伤口包扎好了,肯定会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了。我赶忙跑进寝室,将包扎带撕掉,倒了一点开水,用毛巾醮着将伤口上的药水擦洗干净。
  "真疼啊!"我龇牙咧嘴的叫着。
  "很疼吗?"
  我刚刚洗完苏朗就进来了。
  "老远听见你还在喊疼呢。"
  "不疼不疼,我叫着玩,嘿嘿。"
  "我带了红药水和棉花,让哪个室友帮你消一下毒吧。"
  "好啊好啊。谢谢,谢谢哈。"我笑嘻嘻的收下他带来的东西。
  室友们都外出了,寝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苏朗问我住在哪个铺位上,我指给他看,他只略略的扫了一眼,不甚关心的样子,略停了停就要走了,在门口回转身来说:"那件事就算了吧,害你跟着我吃苦。"

  "没事。不苦。"我说,"万事开头难。"这叫什么话。
  "我说真的。算了吧。其实我对那个什么邱琼没感觉的。"
  "切,我才不信呢!瞧你每天跟着我去看她时的兴奋样就知道了!"我装得油腔滑调的,"这件事你别管,包在本姑娘身上!"
  终于,在一次晚会上,经过苏朗长时间的酝酿和我的推波助澜,邱琼轻巧地将那男孩从我的身边召唤而去。那天我早早跟苏朗打好招呼,晚上有他的女神的精彩演出,我带他到后台去玩。
  苏朗站在宿舍门口的梧桐树下等着我,他喜欢穿大一号的衣裤,更显得面容清瘦,脸上的线条刀刻般坚硬。我几步窜下楼梯,迎着他的目光快乐地跑出来,奔跑的过程中有一秒的恍惚,误以为面前这男孩是专属于自己的,他等待着我,为我预备了身后漫长的一生,漫长的一生中数不胜数的日日夜夜。
  "噢,就你们班钢琴弹得特别好的那个,老爱穿紫衣服的。"他站起来弹掉烟灰,面容平静地定睛看着我。
  我把头别向另一个方向,语调平淡:"她叫邱琼。我们的班花。想认识她吗?"
  "好啊。"他说,"有空带出来玩。"
  2
  苏朗跟我提过之后那个叫做邱琼的女孩子才从人群中凸显出来成为我日常关注的一部分,在此之前我只知道她长了一张讨男生们喜欢的脸,弹一手好钢琴,个子很高,却总是坐在前几排。
  我寻找机会接近她,这种愿望完全是不由自主滋生出来的,并没有什么明确的企图,只是想走近她观察她,既然她是苏朗爱慕着的女孩,我就想看看她究竟有哪些好。
  邱琼的个子在女生中是比较高的,大概一米七左右,我与她交谈时总是要仰起头来。她喜欢穿盖住脚面的长裙子,深深浅浅的紫色,永远是纱一样薄,腰身纤细胸部丰满,长发,梦一样在钢琴声中飘飘欲飞。
  这样的尤物,谁不会见色起心呢?
  我是可以理解男生们对她的爱慕的,包括苏朗。
  我心里明白,这样内外兼修的一个女孩,如果真让苏朗与她联络上了,那我就一点希望也没了。所以那段时间苏朗不提,我也就乐得装傻。但是有一天他亲自到自修室来找我,相识以来头一次。来了,什么话也不说,斜倚在护栏上,仍然抽着烟,走廊昏黄的灯光映照得他面色阴郁。我跑出来见他,脚步有些零乱,脑袋里飘飘忽忽的。
  他看着我不说话,只顾抽烟。我有点心虚,试探着问:"找她?" 指着坐在课室正中埋头自习的邱琼。
  他仍是不说话,走廊上偶尔有一两个学生经过,侧着眼睛好奇地打量我们,这样的冷场令我有些不自在。"我知道自己办事效率不高,可这种事哪能急得来呢,我跟她虽然是同一个班,平时却联系得不多……"我支支吾吾半天,"其实她还不认识我,嘿嘿。"我想用傻笑来调节一下气氛,苏朗显然不吃这一套,挺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呵呵轻笑两声,仍是不说话。"好了好了!我明天就开始行动总行了吧!"苏朗装聋作哑的把我给弄火了,我甩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就往教室走。心想着这什么世道呀,再怎么着也是他求我办事,怎么弄得跟我求他似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整晚苏朗就只说了这一句话,他伸出手来想拉住我,碰上我的肌肤时又触电似的缩了回去。
  什么这个意思那个意思,我才不管他,正在气头上,三步并做两步跑进教室。
  话已经说出口了,我硬着头皮想方设法接近邱琼,她是那种很繁忙的人,学习非常努力,玩起来也很疯,除了跟一帮富家子弟结伴出去玩之外,其他时间都目不斜视的专注于学习,很难找到空档。
  我隐蔽在艺术楼前的雕塑下面,雕塑是本校一个美术教师设计的,白衣白裙的少女,歪着脖子正拉一把小提琴,从琴弓与琴弦接触的地方出发,一串音符围绕着女孩的身体。我坐在其中一个音符下面等待着邱琼,她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到艺术楼去练习钢琴。
  "嗨!"我跳起来拦在邱琼身前,唬了她一跳。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连道歉,恨不能像电视剧里的烧火丫头一样,给她掸掉溅在皮鞋上的灰尘。
  "没事。"邱琼说话的声音像冰块撞击时发出的脆响,虽然动听,却毫无生气。她埋下头去看五线谱,绕开我继续往前走。
  "等一等。"我张开手拦在她身前,"请等一等。"
  邱琼停下来看着我,目光是陌生冷淡的,她果然不认识我,谁叫我平时太不起眼了呢,跟班上的同学也联系得极少。
  我原本不善言辞,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更加变得口拙木讷,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你没事就让开好吗?"邱琼毫不客气地对我说。
  我才发现自己仍张着双臂像赶鸭子一样拦在美女身前,难怪她会有些不悦呢。旁边已经有几个学生在探头探脑的观察我们了,大概是想象着什么抢男朋友之类的事件吧,像邱琼这样的美女,被其他女孩子拦住肯定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了。
  "我想请你帮个忙呢。"我终于憋出这么一句话。
  "什么事。"邱琼既没有看着我微笑也没有不高兴,这样反而令人更加紧张,何况我原本就居心不良。

  "什么事?噢,是这样的……"我一边说一边想着要编个怎样的理由,"有一个练习曲我总是弹不好,你能帮我纠正一下指法吗?"
  "可以的。哪个曲子?"邱琼仍然很平静地说。
  "哪个曲子?啊,是……这个……这个曲子……"我翻开钢琴书随便指了一个简短的练习曲。
  "噢,这个呀,我们还没学呢。不过我已经练习过几遍了,可以教你的。"邱琼接过我的书看一下页码,把自己的琴谱也翻到那一页,将琴书递还给我时顺带着挽起了我的手。与冷傲的面容相反,邱琼的手掌是温柔暖和的。
  我迫不及待去给苏朗传报喜讯:"我跟你的女神交上朋友了,她手把手教我弹琴呢!"当我附在他耳边说这句话的时候,虽然说着他与另外一个女孩子的事情,心下有些微的不适,但更多的仍是由于这种亲近带来的愉悦感。无论说着什么样的内容,毕竟暂时的,靠在他耳边轻声说话的那个人是我,而在我细小的声音中开怀微笑着的那个人是他。
  在那段时间里,邱琼成为我与苏朗之间联系的媒介。
  我带着他去找她,教学楼,钢琴房,小饭馆……起早贪黑花样百出,苏朗跟着我,神采奕奕满面春风。为了不引起邱琼的怀疑,我跟苏朗装作不认识的样子,有意弄出些故障,比方吃饭忘记带饭票呀,摔破开水瓶呀,骑脚踏车撞树呀……让苏朗有表现男子气概的机会。每回我准备要出故障时,都会隔着人群向苏朗使一个眼色,这时候苏朗的眼睛里就会放出火样的精光,脸上的表情极其兴奋,身体蓄势待发,怎么看怎么像个跃跃欲试的大坏蛋。但是苏朗这种兴奋的表情每回都会被邱琼毫不留情的浇灭,我忘记带饭票她能从兜里掏出一大把来,够吃一个月的,我把她的开水瓶撞翻,她居然一点不为打扫的事担忧,拉住我逃之夭夭,边跑边说:"让那些值周的学生去打扫!"最惨的是我骑着脚踏车撞树,本来是想把后座上的邱琼撞个轻伤的,谁知道刹车不听使唤,直接从林荫道边的台阶冲下去,撞到操场上的篮球架上这才停止了。邱琼摔在台阶上倒没什么事,我撞上篮球架手臂上擦掉老大一层皮。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苏朗带了药棉和红药水来看我,当时我正准备到楼下去提水,老远看见他在宿舍楼下转悠,好像有点不好意思进来。其实我的伤口已经消过毒上了药水,他上来如果看到我的伤口包扎好了,肯定会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了。我赶忙跑进寝室,将包扎带撕掉,倒了一点开水,用毛巾醮着将伤口上的药水擦洗干净。
  "真疼啊!"我龇牙咧嘴的叫着。
  "很疼吗?"
  我刚刚洗完苏朗就进来了。
  "老远听见你还在喊疼呢。"
  "不疼不疼,我叫着玩,嘿嘿。"
  "我带了红药水和棉花,让哪个室友帮你消一下毒吧。"
  "好啊好啊。谢谢,谢谢哈。"我笑嘻嘻的收下他带来的东西。
  室友们都外出了,寝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苏朗问我住在哪个铺位上,我指给他看,他只略略的扫了一眼,不甚关心的样子,略停了停就要走了,在门口回转身来说:"那件事就算了吧,害你跟着我吃苦。"
  "没事。不苦。"我说,"万事开头难。"这叫什么话。
  "我说真的。算了吧。其实我对那个什么邱琼没感觉的。"
  "切,我才不信呢!瞧你每天跟着我去看她时的兴奋样就知道了!"我装得油腔滑调的,"这件事你别管,包在本姑娘身上!"
  终于,在一次晚会上,经过苏朗长时间的酝酿和我的推波助澜,邱琼轻巧地将那男孩从我的身边召唤而去。那天我早早跟苏朗打好招呼,晚上有他的女神的精彩演出,我带他到后台去玩。
  苏朗站在宿舍门口的梧桐树下等着我,他喜欢穿大一号的衣裤,更显得面容清瘦,脸上的线条刀刻般坚硬。我几步窜下楼梯,迎着他的目光快乐地跑出来,奔跑的过程中有一秒的恍惚,误以为面前这男孩是专属于自己的,他等待着我,为我预备了身后漫长的一生,漫长的一生中数不胜数的日日夜夜。
  那晚邱琼演奏的曲目是<<秋日私语>>,听众们耳熟能详的曲子,就连苏朗这样的粗人也跟着哼哼出几段调子。弹完了钢琴换吉他,邱琼一改往日的冷傲之气,弹唱起了罗大佑的<<恋曲1980>>:
  你曾经对我说/你永远爱着我/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姑娘你别哭泣/我俩还在一起/今天的欢乐将是明天创痛的回忆……
  邱琼轻轻哼唱着,笑面如花,心情很好的样子。我回头看着身后的苏朗,他在乐声中摇头摆尾兴致高昂。是时候了,我说:"看起来邱琼今晚心情不错,我带你到后台去找她。"
  "不去了。多丢脸呀。"
  "少在我面前忸怩作态!"我扯了苏朗一把,拨开人群费力的往后台挤。现在回想起来,跟苏朗相处的那一段日子 ,只有在帮助他追求邱琼的时候,我才敢如此放肆如此理直气壮,大约是带了一点悲愤的心情吧。

  苏朗跟在身后护住我,一只手臂探在前面帮我分开人群。拥挤着三四千人的大礼堂里面,很有些人山人海的意思,我们被推挤着,东倒西歪的,脚下一再踏空,我的头,抵在他的胸口上,反复磨擦,那里有一粒白色透明有机玻璃纽扣,细细小小的,蹭着我的后脑勺,正中他的心窝。
  快要接近通往后台的走道时,苏朗侧着身子挤到了我的前面,他的个子高大,三两下就冲出重围,我被他扔在身后,反而被人群倒卷着吸了回去,就像撞上悬崖时回流的海浪。
  苏朗从我身边越过时突然拉出来的那一段距离令人心里发慌,不长的一段,一两米的样子,而我却觉得永远都超越不了了,那就是心跟心之间永恒的距离吧。靠在一起密谋了那么久的两个人终于要散了,我须得识趣地功成而退了。
  更令人痛苦的是邱琼并未让我如愿以偿的功成而退,我被她拉着做起了"陪恋"。苏朗说笑话逗她,我赔着笑,苏朗把巧克力塞进她嘴里,我跟着叫甜……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勾搭上的,那晚我在人群中左奔右突冲不出去,舞台上的演出者换了一批又一批,灯光一束束横扫过来棒子一样打在我头上,狂浪的掌声欢呼声不绝于耳,我丢了我带来的男孩,莫名的空落和慌乱。
  邱琼是比较聪明周到的女孩子,三个人在一起也不会让我觉得落了单,她总是很细致的,与我走得更近一些,逗我玩儿,把苏朗送给她的零嘴往我口里塞。邱琼喜欢吃巧克力、奶油这一类甜腻的食物,我的口味比较清淡,总是被浓重的味道熏得有点头晕,又不好意思拒绝的,怕会显得矫情。一次我感冒了,邱琼把奶油饼干往我嘴里塞,我说不想吃,她问我想吃什么叫苏朗去买来,我说想吃橄榄。那时候超级市场远没有现在这么普及,苏朗去了一个多小时才回来,满头大汗的,我和邱琼坐在一个阴凉处等着,他远远地跑来,白衣白裤,汗水顺着头发直往下滴,脸膛晒得黑红。我看着就心疼,那男孩,我是绝对舍不得这样使唤他的。但是邱琼就那么轻轻巧巧的一句吩咐:"我朋友要吃橄榄,没找到别回来哈。"为这一句话他跑了多少地方询问了多少回?
  苏朗将橄榄递到邱琼手里再转交给我的,抬起手臂擦汗,乐滋滋的。他竟这样喜爱她,乐得花大力气去讨好她的朋友,我心酸得不行。
  三个人角色的转换完成得这样迅速,苏朗与邱琼从素不相识变成了亲密的恋人,而我却变成了他女朋友的好朋友,如此迂回的关系让我们之间的交谈动作也跟着变得迂回起来,连递个橄榄也要经他人之手。我想对他说什么话,都要面向邱琼说:你男朋友怎么怎么的……他要给我什么东西,也会面向邱琼说:把这个什么什么递给春衫……再也找不到单独相见的借口了。
  我回避不了邱琼的邀请,或者是说我不愿意放弃与苏朗相见的任何机会,哪怕是看着他与别的女孩在一起,能将他盛装在视线里,我的心就能平伏一些。用更多的疼来换取一点点小小的快乐,就这样磨着。三个人一起出去的次数多了苏朗会有意无意地问我:"怎么不把男朋友带出来?……下回把男朋友带出来吧。……"我取笑他:"是不是嫌我碍事了?想过二人世界?下回求我也不来了。"然后到了下回,只要邱琼多劝说两次,我又是乖乖地跟着去了的,苏朗于是又要重复那些试试探探的问题。我觉得他实在是嫌了我。
  有回靠在冷饮店里吃冰,邱琼去了卫生间,我与苏朗背对着背将冰块咬得咯吱咯吱响,很久很久,其实也就是五六分钟,他转过身来看着我的眼睛,当初在林荫道上初遇时的神情,他俯下脸来欲言又止,一时间似乎时光倒流,我突然觉得他又离我好近好近了,近到我不能承受的程度。
  眼泪几乎要喷涌出来,我别转身去。
  听着他拖着布鞋越走越远的声音,夜那么静。
  我头一回没跟邱琼打招呼先回了学校,在林荫道上,草地上,篮球场上漫无目的地晃荡。后来我走上了那条河堤,这是我第一次在夜晚去到那里,风那么柔软,河堤两侧遗留下薄薄一层红香屑子,伸手抚摸一下,指间沾染上那悠远的香气,那将会是我,有关青春的亘古不变的记忆。
  以这种形式,香气成为一种伤。
  小木棚里面漆黑一片,木门上落了一把小锁,永固牌,便宜耐用的那种,我久久地摩挲着那锁,想起苏朗对我说:我以后就住在这里了,有空过来玩。
  我有空。我过来了。而你在哪里?
  是希望他突然回来遇上我的,希望很多东西不言自明。
  我在屋前屋后一遍遍地徘徊,那些被我和苏朗踩踏过的脆弱易折的小草已经变得老而坚韧,夜深下去再深下去,黎明就要浮上来了,脱下鞋子将脚掌浸入微凉的河水中,他说过这水叫做秀水,秀丽的水,让它荡涤我的双脚,能不能将这相貌平平的女孩美化一些,美貌并不重要,但色相也是自我表达的一种方式,我但愿面宠纯洁如天使,仰起脸来心事就全写在那上面,让苏朗一见之下就爱上了,无需借助语言。一些话,总是没有出口的机会呵。星星在脚下碎裂又愈合,我不停地抬脚袭击水面,碎了碎了,碎了,碎了。
  3
  我跟小惦是这样开始的。
  那阵子有好几个月没有跟着邱琼出去,她过生日时拗不过只得去了,准备了音乐卡送给她,淡紫色的封面,印着一朵怯生生的紫云英。邱琼说:"这小花怎么看怎么像春衫,可怜巴巴的。"苏朗自然有好东西要送,亲手画的水粉画,繁花绿叶间,清瘦女孩的一抹芳踪,虽然没有五官,体形也没有完全勾勒出来,反而更显得深情款款,那女孩是邱琼了,不言自明的。

  我开玩笑说:"真好。瞧他把你美化得多不切实际呀!"
  邱琼反而没有笑,淡淡地把画收起来,撇撇嘴说:"也不知这画的是哪家的丫头。"
  "要不要我加行字上去?就写,这是邱琼。像小学生那样,画完画要注明,这是爸爸,这是妈妈,要不然,男女难辨的。"苏朗饶有兴味地说。
  邱琼当真把画铺展开来,指点着位置说:"好呀好呀,就写这里,就写这是大美人邱琼。"
  苏朗做一个晕倒的动作,搭讪着吸了一口烟。邱琼扑过去拧他的鼻子,她一向是比较矜持的,可见今天是真正高兴了。
  我觉得有点尴尬,借口去添茶水躲到门口看夜色。
  苏朗走过来问我:"好久没见你,跟小惦上哪儿快活去了?"
  我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睛、嘴和坚毅的下颌,这个属于别人的男孩。我想说的是跟小惦毫无瓜葛,吐出嘴巴的却是另一句,我说:"陪着他参加了一些文学社团的活动。"
  苏朗说:"你们两个真有兴致呀。什么文学呀、诗呀、浪漫呀,这些东西我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的。"
  "我知道。你的兴趣就是抽烟喝酒泡女孩子。"我故意呛他。
  "是啊!"他取下衔在嘴里的烟头提高声音说,"而且绝对不泡文学女青年,虚伪做作半死不活,烦!"
  我被他呛得目瞪口呆,我总是说不过他的。
  苏朗又转过温柔的语调扶住我的肩:"幸好你和邱琼都不是这样的。"
  我扭动肩头甩开他的手:"谁说的?我就是你说的那种装腔作势半死不活的文学女青年。我就喜欢像小惦那样斯文英俊才华横溢的男孩子。"
  "……"
  "我没兴趣看你跟邱琼的亲密表演了。找小惦去!"我向前走几步回过头微笑着说,"明天我们做东,请你和邱琼吃饭。"
  转过脸去再也不敢回头,眼眶是灼热的,不知道灼热个什么意思。心情像一支亦步亦趋的曲子,亦步亦趋的一个音符紧挨着一个音符渐次滑落。
  我一气跑回学校,站在男生宿舍门口犹豫再三。来来去去的红男绿女,有缠绵的恋人靠在铁门上话别:一定要想着我呀。睡着了也要梦见我呀。
  有一个人可想可梦,多好。
  得知苏朗喜欢邱琼之后我的生活就一下子空掉了,不像之前的那种空,在没有认识他之前,我可以过那种平淡如水的,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日子,但是自从有了那个伴着罗大佑的歌声飞驰在晒满红香的河堤上的夏日午后,我再也不能忍受那种空空如也的生活。
  提起长裙跑进男生宿舍,楼梯间里路灯昏暗,走廊上地面潮湿肮脏,脚下磕磕碰碰的,许多男孩儿光着膀子在阳台上走来走去。
  "嗨!妹妹找哥泪花流啊,泪花流……"男孩子们戏弄着我。我伸手拨开他们虚晃着挥舞到眼前的手臂。
  找到小惦时他正安静的坐在床上看书,穿着衬衣长裤,很整洁的样子,在男孩子堆里,是有一点鹤立鸡群的味道的。他看见我,自眼睛下将书拿开,柔和地笑。我招招手叫他出来。
  叫我从何谈起呢?从男生宿舍走到林荫道再走到操场上一路无话。还是小惦先开口了,他说好久不见,我说是啊,他说最近很忙吗,我说是啊,他说仍旧跟苏朗在一起玩吗,我就停下来看着他。他的身后,月亮高高挂在天上,星星一颗颗清清爽爽地洒满夜空,风那么轻,在我脸上爬来爬去的,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夜晚,我想与谁?
  我们继续往前走,他不再提苏朗,絮絮地说一些见闻,侧着身子观察我的脸色,有时辅以手势或是温柔地微笑,这样走着说着,我突然地转过身子面对他说:"Let us fall in love。"
  小惦起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他慢慢走过来拥抱了我,非常轻柔的拥抱,他抚摸着我的头发用下巴磕在我头顶上说:"这就对了。"
  4
  约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小酒店里吃饭,我跟小惦先到,正埋着头研究菜单,邱琼挽着苏朗走过来,美人笑得娇俏:"从今天起我跟苏朗发动反攻,把春衫吃咱们的都挣回来。"她说"咱们"的时候侧过脸去看着苏朗微笑,苏朗表情不太自然,对着小惦点了点头。
  "吃什么呢?"小惦很绅士的把菜单递给邱琼,又转过头故作亲切的询问苏朗,"喝什么酒?"
  "要喝就来点烈的吧。北京的二锅头吧。"苏朗豪爽地说。
  "一个二锅头。"小惦冲着服务员叫,又回头对苏朗说,"我就不作陪了,抽烟喝酒什么的,我都不会。"
  "大家都喝一点吧。我也喝。再来一个。"我打圆场。
  "你不许喝!"本以为说这句话的会是小惦,没想到苏朗抢在他前面说了,"你哪里会喝酒,二锅头很烈的。你跟邱琼都别喝!"
  两瓶酒已经端上来了,我拿起一瓶预备分给小惦一些。
  "没事。"苏朗按住我的手。他按住我的手,急促的一下,不足一秒的停留,而手背上被他触到的那一块皮肤灼烫起来。

  "真的没事。你们都喝饮料吧,两瓶酒而已,小意思。"苏朗说。
  "怕是还不够喝吧。苏朗的酒量我是略知一二的,要不再来两瓶?"小惦装出很客气的语调,实则是想挫一挫苏朗的锐气。
  "好啊。那就再拿两瓶上来。"苏朗毫不示弱。连一向冷静的邱琼都急了:"这可是二锅头,不是白开水。"
  "没事没事。吃菜吃菜。"苏朗兴高采烈的样子。我很奇怪他今天的脾气居然这么温和,换了平时,被小惦一再为难,早该火了。
  服务员又端了两瓶酒上来,邱琼让退回去,小惦却执意不肯,说宁愿喝不完也比喝得不够好。
  "没事没事。四瓶酒嘛,又不是四瓶农药,还能把我喝死?"苏朗还在打哈哈。
  邱琼无法,只得由了他去。我想帮着喝一点,苏朗执意不肯,邱琼帮着喝了小半瓶,小惦滴酒未沾,剩下的一滴不落倒进苏朗肚子里去了。
  席间一派虚假的繁荣景象。苏朗一反常态谈笑风生,甚至主动跟小惦攀谈,讲到激动处架起脚来盘坐在椅背上。小惦露出略微嫌弃的表情,大概对这种粗鲁的举止很不以为然,我却极其喜欢,觉得他像施经布道的大法师。
  回学校时邱琼和苏朗一路哼着歌,他们初相识时的那首<<恋曲1980>>。"你曾经对我说,你永远爱着我,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
  "但永远是什么……"
  东倒西歪地走着,苏朗突然猫着腰往马路边的矮树丛里钻,邱琼赶忙跟进去,树丛后传来稀里哗啦的呕吐声,我看不见他痛苦的表情。
  "我们先走吧。"小惦催我。
  进了校门,估摸着苏朗他们听不见我们的谈话内容了,小惦教训我:"以后最好不要跟他们一起出去。这样混下去我担心你迟早要跟苏朗一样变成个二流子……"我跟在他后面,低着头,长发垂下来挡住了脸,听他长篇大论的训话,眼泪滴滴答答掉在水泥地上。
  眼泪滴滴答答掉在地上,而身边的这个人,竟是浑然不觉的。
  很奇怪,我突然爱上了钢琴,整天坐在琴凳上屁股也不觉得痒了。我没日没夜没完没了的掀动那些乐章,技艺越来越成熟。我不再出去玩,宿舍、教室、琴房三点一线,连食堂也懒得去了,一点也不知道饿,体重降到三十五公斤。小惦有时来陪我,用搪瓷碗端了蛋炒饭上来喂我,他说:"这就对了,改邪归正多好。"他都没发现我瘦得发飘了。
  星期天我会把小惦整个星期穿脏的衣物拿过来清洗,天不亮就起来占位子,那时候的女同学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东西要洗,通宵达旦的水流声哗哗不断,很难找到空档。
  我穿了宽大的衣裤,用发卡挽起头发,农妇一样咬牙切齿挥动刷子。小惦有时坐在旁边的水泥乒乓球台上看,我把两个水龙头拧到最大,强劲的水流冲出来,水花溅得老高老高的,打在手背上微微有些疼。巨大的水流声淹没周围的声响,我抬起头来只能看见他的嘴巴一动一动地向我轻柔地说话,一句都听不真,我觉得很好,在哗啦啦的水流声中看着他微笑。
  这样也好。跟小惦在一起之后我的专业成绩明显进步了,性格也没有以前那么孤僻,相处得久了,渐渐生出一些温馨的感情。以我当时的年纪根本看不出人生会有什么变故的,那时候我想就如此不咸不淡地过一辈也好吧。
  答应寒假跟着小惦回家,他住在一个叫做峰顶山的地方,据说有许多漂亮的树林和岩石,夏天的夜晚小孩子们扛着竹竿子到村子后头去打鸟,成群的小鸟栖在树枝上,用手电筒一照,它们就都傻头愣脑一动不动地看着亮光,这时候一竿子敲下去有时能打到四五只呢。我虽然觉得小惦的讲述颇为残忍,却也对那地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毕竟我是一个极其热爱大自然的人。
  临行前夜在艺术楼碰见邱琼,我低着头一边翻看琴谱一边朝常去的琴房走,她在后头叫住我。当时冷风嗖嗖地从走道尽头的破窗户里灌进来,她披着长发,穿很薄的乳白色风衣,高贵典雅冷若冰霜,更加衬得我矮小瘦弱面带菜色。
  她急走两步靠过来握住我冰凉的手,虽然穿得那样少,手掌的温度却比我高许多。我有比较严重的贫血,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冷,穿得再多也没有用,晚上窝在被子里脚心仍是冷的,早晨起床,摸摸其他人的被窝,里头都是暖烘烘的,唯独我的,仍然是跟头天晚上睡前一样,阴冷阴冷的。
  "你的手真凉。"
  "是啊。"
  "最近怎么样?"
  "还好。"
  "……"
  "我要跟小惦到峰顶山去了,他的老家。"
  "好啊。祝福你们。"
  我低头笑笑。
  "最近见到苏朗吗?"
  "没有。"
  "我跟他没在一起了,你知道吗?"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错愕地微张着嘴。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她。
  "好久了,大概两个月前。"
  我算一下,也就是我跟小惦确定恋爱关系不久之后的事。
  "有样东西想送给你,"邱琼帮我捋顺额前一绺头发,"春衫。"她突然这样叫起我的名字,叫声里带着一点点伤感的叹息,听着让人心上微微一紧。

  她说春衫你很笨呢,你知道吗?
  我瞪大无辜的眼睛望着那漂亮女孩,不知道她这句话寓意何在。
  邱琼对我的错愕报以微笑的叹息:"唉,说你笨,你还就真笨了……"这些话,听起来那么那么耳熟。
  邱琼送给我的东西是一幅画,生日那天苏朗送给她的,淡淡的水粉浅浅的勾勒着一个粉红色影子,没有五官的少女,繁花绿叶间,转瞬即逝的一个背影。邱琼将画卷从一个长纸筒里取出来,铺展开,画面还是崭新的,从来没有悬挂过。
  "这是他画给你的。为什么送给我?"
  "可惜画中人却未必是我。"邱琼无所谓的笑一笑,"给谁都一样吧。"
  "这幅画的内容就像初恋的感觉,朦胧不可捉摸的,匆促不可重回的,当你感觉到时,她已经只剩下最浅淡的一个背影,什么都过去了,一切都已太迟。伸出手去,最多也只是能够触到一块飘然远逝的冰冷凉滑的轻纱,倏的滑走了,留在手心的是一抹再也擦不去的凉。"
  说不上有多撕心裂肺,只是凉,细细的一丝丝渗透进身体,心上有一块地方,就永远留着这冰凉的印记了,再高的温度也无法使她回复温暖。
  邱琼轻柔地说着这些话,表情是宁静的,语调里却透出浓重的伤感。
  我看进那画面里去,娇俏的女孩纤瘦如一缕诗魂,一个闪身就将要消失在花丛之后似的,她不是照顾这些花草的园丁,当然不是,她只是一个路人而已。
  路人。路过花开,路过……爱情。
  "我的初恋已经结束了,这幅画送给你,希望你跟小惦能够做一对免俗的恋人,不要让我看到的每一个初恋都以失败告终。"
  5
  那一夜我辗转难安,在钢琴房里磨蹭了两个多小时,一支完整的曲子也没弹好,透过窗户看外面清明的月色,冬天的夜空格外干净,空气里有冰镇啤酒的气味,干、冷、醇厚的香。在琴房里来来回回的走动,钢琴盖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我是想出去走走的,而我克制着,强逼自己练习,不要去想其他,我知道一旦放任了自己将会走到哪里去,闭着眼睛也能走到他的身边。然而我能怎么样呢?即使找到他。即使他们分开了又怎么样?世界上并不止邱琼一个美女,没了她,也并不代表他就是我的了。
  我走到窗前去,抚摸铁锈斑驳的窗栏杆,记起那日他爬在窗口上看我,快乐的笑容,亲密无间的招呼,难道那些不是因为喜爱吗?那又是为了什么呢?怎么会这样的?我都想糊涂了,我多么希望天空中灵光一闪,我想要的答案像烟花般绽放在这黑蓝的夜空之上。
  磨到就寝时间,不得已回到宿舍里躺下来,也没心思刷牙洗脸,打开被子就钻了进去,却是热得交关,在冬天从来都没有过这么高的体温,心里有事,焦灼的渴望烧得热血沸腾,我知道,再这样下去,是要生病的。
  终于还是熬不住,简单地穿了几件衣服下楼,在洗衣池边拧开自来水喝两口,冰凉凉的,浓重的漂白粉味道,从喉咙里往下流淌时涩滞滞的不大通畅。宿舍的大铁门铁面无私地横呈在面前,铁条弯成许多卷曲的菊花图案,空心的,一层层向上卷过去,顶端的铁条磨得箭一样锋利。
  我伸出双手攀住铁门上的横条,太冰了,因而丧失了温度的概念,反而不觉得凉。我把脚伸进那些卷曲的菊花瓣,一层一层一层的卷上去,我的视线已经不受铁门的遮挡了,肩膀腰身渐自超过铁门的高度,我越来越激动而快乐,多么好,我快要可以见到他了,见到他就好,什么谁是谁的,都不去思想了,此刻理智已瘫痪或者是说理智终于瘫痪,我等待这瘫痪已经很久。
  因为恐惧和快乐我全身颤抖着,铁门在我抖动的脚下轻轻摇晃,爬得越高晃得越厉害,我不敢有丝毫松懈,绷紧了全身的肌肉竖着脑袋往上钻,衣服磨在钢铁和水泥门框上发出嘶嘶的响声,我知道有些地方已经磨出了口子,但是有什么关系呢,我就要见到他了。
  那天他拉着我的手在艺术楼的楼梯间里面飞跑,他说爬上二楼的窗户很容易的,是很容易,我都几乎要成功的爬出铁门了。
  但我究竟是没能出得去的,尽管我那么瘦,浑身上下找不出几个有肉的地方,还是被卡在了半道上,我的臀部太大了,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没能挤得出去。我扒在铁门上,一半身子在里面一半身子在外面,看着林荫道上的梧桐都已经落光了叶子,悲伤如同那树枝一般光秃秃的无处躲藏。
  第三章烟
  1
  次日清晨小惦来催我,宿舍门还没有开,他隔着铁门叫我,说是要赶早车。
  白天和夜晚是那么的不同,我站在阳台上看着那铁门,冷冰冰的不再饱含伤感,昨晚爬铁门的事似乎发生在好几年前,想到卡在里面时那尴尬的一幕忍不住笑起来。暂放下诸多想法,简单地取了些衣物跟着小惦去了。
  坐了三个多小时的火车再转搭汽车,盘山路坑坑洼洼的呈螺旋状上升,颠得人喘不过气来。路上目睹了一辆汽车出事的经过,就在我们前面不远处,眼见着慢慢翻下山去,犹如慢镜头,那情景是极为可怕的。我藏到小惦背后不敢做声,怕万一发出声响会把自己搭乘的车子给吓翻了。后来我们的车子也出了一点小故障,冒了一阵子烟,不知什么原故,司机左搞右搞象征性地修理了一下,就说没事了,继续上路,我心里却一直忐忐忑忑的。

  小惦很少与我谈到家庭方面的情况,从他的穿着和谈吐看来应该是衣食无忧的那种,怎么会住在这么偏僻的乡下呢?我疑惑不解的,又不好问,只得由着那车子开到哪里是哪里了。
  下了车之后还有一段路,路边停着两辆崭新的摩托车,车上的人看见小惦之后就走过来帮忙提行李,开玩笑说:"公子爷回来了,还带了个漂亮的洋媳妇。"
  小惦把行李交给他们,又转过头来问我累不累。我说还好。他说不累我们就步行回去,半小时的路程,边走边玩一会儿就到了。我点点头说好,他挥挥手让那两个骑摩托的人先走了。
  两个年轻人哈哈笑着发动车子,末了不忘调笑一句:"别跟小媳妇玩得太疯,老爷子还在家里等着呢。"
  一路上小惦一边给我介绍每座山峰的学名和别称,一边把他的家庭背景大致地说了一下。小惦的父亲是峰顶山的乡长,母亲无业,上面有三个姐姐,他是独子,因此父亲一直希望他子承父业,大学毕业后到乡政府先挂个职,不两年就可以通过关系提拔为乡长了,以小惦的才华,将来当个市长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虽然说得清淡,从他心满意足的笑容里,还是可以看得出来他是颇有些踌躇满志的,怪不得他一向不喜欢跟苏朗那种吊儿郎当的人接触,他要保持健康向上作风严谨的姿态。
  小惦家住着一幢三层小楼,外表看起来就是比别人家的高一点,并不是特别的富丽堂皇,石头砌了个大院子,院里种一些简单的植物,我心想乡下毕竟是乡下,小乡绅家里也不能富到哪里去呀。
  我们走进客厅,先前骑摩托车的两个年轻人早已等在那里,倒了茶给我们,又跑上楼去叫人。我和小惦坐在客厅里喝着茶说些话,他不像在学校里对我那般亲切,大概是害羞的缘故吧。过了二十几分钟小惦的母亲先下来了,穿着宝蓝色绣花袄子,衬得气色极好,头发是云一样高高地盘起来,层层叠叠颤颤巍巍,我仔细看一下,全用那种细小的黑色卡子固定,没有用橡皮筋也没有用定型水,不知那么漂亮的形状是怎么做出来的。她对我点一下头算作招呼,转过头去对儿子嘘寒问暖,我呆坐在一边有些不自在。
  我把茶杯握在手里反复地转动,时而低着头看着手背想心事,如此过了一个多小时,楼上又下来了七八个人,嘻嘻哈哈地说着笑话,一个穿着粉红色小袄子的少妇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老爷子要下来了,还不快坐好。"小惦的母亲这才回过头来看着我说:"二妹快别吓着她了,小姑娘挺文静的。"我才知道她刚刚扯住小惦说话是幌子,一直在观察着我的举动呢。
  小惦的爸爸穿着军用大衣,个子不高,有点胖,五十出头的样子,看起来还算和善。看见爸爸下楼,小惦赶紧站起来招呼,借故在我背上轻拍了一下,小声说:"叫人呀。"我被他拍得全身一震,刚想喊伯父,他爸爸已经伸出手来按了一下表示无需多礼,转而又问:"什么时候开饭?"小惦妈妈说:"马上好了。今天尝尝敏敏的手艺。"小惦附在我耳边说敏敏是他二姐夫的妹妹。我心想这一家人真是奇怪呀,却要一个远亲在家里做饭。
  饭桌上嘈吵得很,他们谈论着刚刚结束的牌局,谁的手气好,谁又耍赖悔了牌,倒没什么人注意到我这个外来者,这倒也好,反而自在一些。
  一顿饭吃得冗长无聊,我在人们的交谈中捕风捉影地搞清楚一些关系,谁是大姐及大姐夫,谁又是大姐夫的妹妹妹夫,这个大家庭是每天如此聚会的,陪老头子打牌,男人们顺便交流一些官场上的事,女人则聊些家常轮流做饭,小惦的姐姐和母亲基本是不用进厨房的。
  我听着听着就分了心,迷迷茫茫的也不知想到哪里去了,生活在这样嘈杂的大家庭里,亏得小惦还保留住了那份儒雅安静,又或是他的斯文乖巧也是一种为人的手段,如他的这个家庭,闲聊、打牌、吃饭,或者连同睡觉,都是一种搞人际关系的手段。
  我是不习惯的,我喜欢相对安静温馨的家庭生活,父母子女兄弟姐妹轻声细气的说话,讲些见闻,或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话家常,妈妈是朴素勤劳的,坐在床沿上一边织毛衣一边哼着不知什么年代的歌谣。
  才刚刚来,我就想离开了。
  2
  按照我的想法是吃过午饭就回家,但这样做显得过于任性而且也未必有返城的车,只好暂且忍着,等第二天一早再动身。
  下午小惦带着我到附近的松树林子里面去玩,那地方倒是美的,风吹着树干发出阵阵潮涌般的声音,小惦说夏天时候这声音更为动听,风掠过层层叠叠密集的松针,急促而又缓慢地蹁跹而至,当你亲耳听着那声音,你会知道"松涛"不只是一个被革命诗人们用滥了的词,那是一种怎样的天籁之音呢?你躺在由于长年缺乏阳光的直射而透出阴柔潮湿气息的泥土上,抛开所有的杂思乱想,是的,必须抛开,否则你是听不到那些来自天外的声音的,那声音犹如天使在唱歌,极远又极近的,极简单又极不可捉摸的,你静静听着,不许动,一动她们就全部飞走了,像停在你身上的蝴蝶,尽管你那样的倾慕于她们的美丽而急于想捕捉,而只要你一动了捕捉的念头她们就会统统飞走了,所以你只有隐忍,闭上眼睛安静的等待,然后你会觉得那声音似乎来自于你的内心,她实际上是你自己的歌唱,并且只唱给自己听。

  听着小惦在松树林子里滔滔不绝地赞美自然时,我觉得留下来还是挺值得的,至少我此刻是快乐的,比回到家里终日与寡母相对要有意思得多。
  实际上我对小惦的感情一直是这样的"鸡肋"型爱情,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并且在不断不断努力的啃嗜的过程中,偶尔还是可以咬下来一丁点肉丝儿。
  如果生活平静世道太平,我倒也不会太反感这种关系的,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吧,毕竟那时候我还不具备照顾自己的能力,怯懦而无知,渴望被照顾被养活。
  其实聪明敏感如小惦,怎么会不知道我并未把全部的心思放在他身上呢?高傲如他,怎么会甘心于做一个如此平凡的女孩子生活中的鸡肋?他自然是有自己的想法的,毕业回到乡村之后要找合适的女孩就不太容易了,毕竟那年头的女大学生没有现在这么普遍,何况是在这种偏僻的乡下。在学校里爱慕他的漂亮女孩也不少,但那种女孩大多数没什么定性,如果搞出什么生活作风问题对他的形象难免有损,跟这种女孩小惦一直是暗渡陈仓而不会昭示于天下的,而像我这种稍有几分姿色又没什么头脑,温柔文静夫唱妇随的女孩子,无疑是他的首选。或者娶个小官员的女儿对他事业上有帮助也是好的,可惜小惦还有一点点文人的清高,他也不喜欢别人在背后戳戳指指说他吃软饭的,何况这种软饭也并不是非吃不可,他是有自信的。
  这些条理分明的想法都是和小惦分手后得出的,以我当时的情况根本还没有能力去思考别人的做法,对别人的行为给出一个具有社会性的评价,我对自己摇摆不定的心情尚且控制不了,连我自己的心,都还没完全思考着明白过来。
  大概一般的女孩子都要经历一段这样的时间吧,专注于自己的内心或者是外表,自恋得一塌糊涂。
  3
  晚上睡觉时我才知道小惦家的经济状况是非常好的,卧室在三楼,五间房,走廊里铺着厚实的红地毯,两侧四间小房是小惦和三个姐姐的闺房,三个姐姐的房间都空着,小惦给我选了二姐的房间,与他的正对门,尾房非常大,是小惦父母住的。小惦跟我说,一楼和二楼是会客的地方,经常有外人走动,比较脏一点,三楼只有自己人才能上来,很干净的。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说下面经常有外人,不好布置得太华丽,怕传出去不好。
  房间里挂着水晶吊灯,那是我头一回见到真正的水晶吊灯,跟港剧里见到的一模一样,这让我欣喜。小惦不动声色地拨响摆在一角的古琴,说:"我姐姐以前赶时髦,学人家弹什么古琴,巴巴地请了车子从城里运回来,却是一回也没有用过。要是像你就好了,能弹出那么动听的钢琴曲,以后……"他说到这里故意地停了一停,眼睛就跟着过来盯住我看,"以后请人运一个钢琴回来给你玩。"
  他这样突然的一个停顿,辅以那专注的眼神,使得整个房间里漫上一层暧昧的气息。我有点不自在,借故说去参观小惦的房间,扯着他出去。
  小惦的房间里挂着军刀和长笛,最醒目的还是占据了整面墙的大书架,上面摆满了精装书本,令我心驰神往。
  他吹曲子给我听,模仿鸟叫的声音,惟妙惟肖。
  我站在窗前,听了一曲又一曲,乡村的夜如此宁静,宁静得,教人不忍惊扰。他从后面走过来缓缓抱我,这个动作都是温馨古典与乡村夜色丝丝入扣的,我把头埋在他怀里,那时候我渴望的是一首诗或者一曲词,轻柔的呼唤或者心照不宣的沉默。差一点,我就要爱上他了。
  偏偏是差那么一点点。
  小惦托起我的下巴,我以为他要说什么,抬着眼睛静静等待,他的眼里卷起波澜,很突然地在我唇上胡乱地亲吻起来。
  我愣了一下,这个举动打破了一曲曲笛声苦心营造的浪漫气氛,我当时唯一的感受就是恐惧,受到侵犯而产生的恐惧。虽然无数次幻想过与亲爱的人拥吻的情景,真正发生时还是措手不及的。这是我的初吻,并且,幻想中的主角从来都不是眼前人。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推开,同时一步步往后退去,小惦显然感到意外,伸出手来摸我的脸:"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不太喜欢这样。"
  "你不喜欢我吗?"
  "不。不是的。我只是不喜欢接吻。"
  "为什么?互相喜欢就应该在行动上表示出来。"
  "拥抱就可以了。我觉得接吻就是吃对方的唾液,很恶心。"
  "你怎么能这样说?"小惦提高了声音,有点气愤地说,"如果真正的喜欢,对方身上的每一种液体都是清香甜蜜的。"
  是这样的吗?我没有试过,于是无言以对。
  他走过来抓住我的双肩放低声音说:"我们试一下好吗?"
  看着他诚恳的眼睛我觉得必须以同样的诚恳相回报,何况实在是找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了。
  因为有了心理准备我不像刚刚那么惊慌,只是有些不自在,手脚都不知道应该怎么摆放了。
  小惦缓缓圈住我的身体,抬起手来抹下我的眼皮。闭着眼睛真是好呀!惊慌恐惧羞涩不知所措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身边的这个人,也可以变换面貌。我摸索着攀住他的双肩,抬起下颌。
  我知道为什么人受到突然袭击时都喜欢蒙住耳朵闭上眼睛了,如果看不见听不见了,那也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他的嘴唇细细碎碎地在我唇上碾过,舌尖轻触,柔软而凉滑,因为害怕被拒绝,动作斯文有礼点到即止。
  这就是我令人懊丧的初吻,没有一点甜蜜可言,并且让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误以为接吻原本就是这种毫无滋味的事情。
  回房之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心里空空的,口腔里有陌生的气味,很想刷牙,楼上又没有洗刷的场所,只好泡了浓茶一遍遍漱口,借着茶水的苦涩冲淡一些不喜欢的味道。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不难过,却有浓重的感伤。
  想到附近的林子里走走,大院子的铁门紧锁着,学生宿舍的铁门我可以尝试着爬出去,可是这一道铁门……比学校的低很多,我却不敢攀爬,"小惦的女朋友第一次来做客,半夜越墙逃跑"说起来不知道有多荒唐可笑呢。
  不敢开灯,怕引来小惦嘘寒问暖,就着微弱的月光把挎包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把玩,手指触到一个钢笔盒,透明塑料的,半旧的,盒子里垫着华丽的红绸。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我捧着盒子慢慢走到窗前去,夜空那么干净那么辽远,美得令人沉醉。我爬到窗台上,探出头去将半个身子沐浴在那如水的夜空下,眼泪就扑簌簌没完没了地掉下来。有些东西如这夜空一般,尽管你爱到心痛,却只能远远地看着,永不可得到。
  我盘着腿在窗户上坐下来,缓慢小心地打开钢笔盒,苏朗无数次叼起来又放下的那根烟,此刻在这深山老林的月色下,如记忆中他的笑脸一样栩栩如生。我想起来他怎样笑看着我,怎样发着狠说要戒掉香烟。而我,又是怎样从河堤边一路紧握着将它带到宿舍,怎样避开室友的注意,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盒子里在床垫下收藏起来。
  这烟身里面,寄生着苏朗的灵魂。
  他手指的弹动,他的呼吸,他烦躁不安的情绪以及脉脉的话语声,都在这烟身里面了。
  我抚摸它,就触到他手指的弹动,我凝视它,就能看见他渐渐安静下来面容变得爽朗,那么,那么,我还将它捧在胸口,听他讲完那些被小惦打断了的情话,我自以为是的情话,那么那么,请允许我再贪吻它,而这里,会有你的气息吗?
  找不着打火机,即使找到了,也不舍得将它一次吸尽了。我把烟丝一条条抽出来,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着,口腔里刹时间芳香四溢。
  咀嚼着,反复反复,将清甜的唾液和烟身上残留的苏朗的气息轻轻下咽,仿如他顺着食道试试探探爬进我心里面去。
  原来香烟是这么好的东西。
  4
  在小惦家住了一夜,我执意要回去。
  小惦有点不悦:"大老远的跑来,坐那么久的车受那么多罪,怎么才住一天就要走?我家里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吗?"
  "不是的。我只是有点担心妈妈。她一个人在家里。以前每年一放假我都是直接回去的。家里也没装电话,通知不到她。我怕她会着急……"我找着借口。其实妈妈对我一向很放心。
  "那好吧。我送你回去。"小惦表示妥协。
  "不用了。送来送去的,那就没个完了。"
  "没个完才好呢!难道你希望我们就这么完了?"
  "不是呀……只是,我妈妈一点准备都没有……"
  我住在一个小县城里,父亲早逝,留下一间小房子给我和母亲寄居,只有一间房,在中间加了一块门板隔出一个小间,放一张小竹床在里面,算是我的香闺。妈妈缝纫挣的钱勉强能维持生计,供我上大学的钱都是借的,报名之前就逼着我立下军令状,毕业之后不光要还清全部的债务并且嫁到哪里都要带着她老人家。
  我当然是愿意带着她的,这世界上,我也只得她一个亲人而已。
  "我又不是什么政界要人,接待我还要做什么准备?哦!你是想让妈妈用接待新女婿的规矩来接待我吧?"小惦不了解我家的实际情况,油腔滑调的调笑着。
  "你不知道……"我咬咬下唇说,"你去了,晚上只能像猪肉一样挂在勾上。"
  "挂勾?为什么?"小惦惊奇地看着我,"你跟妈妈练了什么奇门功夫?像小龙女一样睡在绳子上?"
  "不是啊……"我被他逗笑了,"床铺不够。"
  "没关系没关系。我睡长条凳就行了。小时候一到夏天伙伴们就练习这门绝技,我可以在上面躺个三天三夜岿然不动。"
  "那好吧。"看他这样爽朗,一点不介意的样子,我只得同意带他回去。
  小惦跟我母亲很投和,他是一个懂得做表面工夫的人,能言善道的,买了大盒的金丝小红枣和龙眼做礼物。母亲又是势利的,见他谈吐不凡衣着高雅,巴不得立刻把女儿定了给人家呢。他们一老一小互相拍着马屁欢声笑语的,我倒成了外人。
  看到老母这样高兴我也是宽慰的,毕竟还是值得的吧,尽管我不十分喜爱小惦。
  吃饭的时候小惦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推到母亲面前说:"这是我妈妈给春衫的见面礼。"我觉得有点奇怪,既是给我的东西为什么不直接给我而要借母亲之手,而且一路上都没听他提起过。母亲打开盒子之后笑得更欢了,她伸出两个手指小心翼翼从盒子里拈出一根黄灿灿的金链子,招手叫我过去试戴。

  我有点明白了,这东西大概就算是定婚的礼物了,所以要过母亲的手,小惦大概知道我会犹豫或者是反对的,所以干脆直接对老人家下手,先争取了援助,以二敌一。
  我说:"其实黄金挺俗的,我并不喜欢。"
  小惦耐心地笑:"我知道你喜欢玉器,妈妈那边还有几对玉镯子,以后自然也是你的,家里通共就我这么一个男孩子。"
  我心知他这话是有意说给母亲听的,心下更加不悦:"我现在不喜欢玉器了,我喜欢钻石。"我想这下子你可没话说了吧,难不成你们家还存着成打的钻石不成?
  谁知小惦更加气定神闲:"我妈妈那一辈乡里人是不懂什么钻石的,等我以后工作了,送你一串钻链子也不成问题呀。"
  "你以为工作之后钞票就像水一样流进来呀?说不定你养活自己还成问题呢!"我存心呛他。
  "我会努力,我相信自己的能力。"
  "是啊是啊,小惦这么懂事的孩子,将来一定是不错的。"母亲给他帮腔。
  没能拆穿他的虚伪面目,倒更加显得我不懂事。我心下琢磨:跟这个人生活在一起,以后但凡两人之间有什么事故,必定都是我不对的。他就是有那种本事,让周围的人对他深信不疑。
  晚上当然不能当真让小惦挂勾或者睡长条凳,他睡我房里,我跟妈妈挤一床。
  躺在床上,妈妈也并不提白天的事。小惦送的东西早已放进她与父亲结婚时唯一的一样家具——一只竹编的箱子里面,落了锁。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母亲侧着身子背对我,一动不动的,也不知睡着了没有。将近凌晨时我才微微有了点睡意,却听得母亲轻轻叹一声气,接着又是一声,等我支起耳朵来等待下文的时候,却又没了响动。我就再也睡不着了,没来由的心上一阵阵抽搐着疼。小街上的夜晚并不安静,不时有几辆装货车尖叫着驶过,割破街面上游游荡荡的风。妈妈的鼻息越来越重,渐渐转换成微微的鼾声,我的眼泪流下来,对着她的后背轻轻地说:"我很害怕。我很害怕你知道吗?……"
  那个时候我就有隐隐的不安,觉得小惦有些令人不舒坦的地方,现在想起来,如果当初真嫁了他,一辈子也就是被他捏在手里过了,他是一个侵略性很强的人,在他身边,很容易失去自我。
  苏朗也容易让人失去自我,但那种失去令人心甘情愿并且感觉甜蜜,把心掏出来随他拿了去也不觉疼痛的。
  放完寒假返校后小惦就以我的未婚夫自居了,他在外面租了一个房子,小而干净的,地段也好,从学校出发穿过一条马路就到了,比苏朗的小木棚不知强到哪里去了。小惦买了炉灶和洗澡盆,书桌和床都是房东留下的,旧旧的,红漆斑驳,有一种别样的美。我还算喜欢那地方,有时带了书过去看,坐上一两个钟头,星期天弯到附近的农家买些蔬菜带过去烧给他吃,小惦很喜欢我烧的青菜,七成熟,翠翠的颜色,跟长在菜地里时一模一样活生生的,吃过我做的青菜之后小惦就把食堂里的青菜称为菜的尸体,焦黄的,一看就知道死了很久。
  春天静默无声地流过去了,林荫道上的法国梧桐叶子一层层加厚,我的青春在那些颜色越来越深的叶片间急促而缓慢的流过,没有肆意地大笑也没有彻骨的伤痛,如花的日子这么清淡地流逝,淡到令人每每回忆起来都要惋惜到落泪。
  天气越来越热,澡堂里越来越挤,有些女生不耐烦等位子,提了水到厕所里淋浴,我不愿意进澡堂,里面热得像蒸笼,也不习惯在厕所里当着一群穿了衣服的人光着身子,虽然大部分女生都有暴露欲,我却严重缺乏这种好天赋。四月过后我就提着衣物到小惦那里去洗澡,隔天一次,把小惦赶到大街上去,窗户上蒙了报纸,用木杠子闩了门。
  我洗澡比较费时,一般要四十分钟,运动量比较大时要一个小时。小惦老取笑我说:"你是不是要把每个毛孔都刷一遍?"
  我说不是啊,是把每个毛孔都刷两遍。
  有一天他回来早了,隔着木板门跟我说话,搞得我紧张兮兮的,急匆匆绞干了毛巾擦身子,洗得一点也不畅快。
  小惦厌了在大街上闲游浪荡,回得越来越早,有时干脆就搬把椅子坐在门外看书,不时大声朗读诗歌:
  它的内心的风景,
  就是望不尽的天涯。
  蔓草萋萋,
  遮断它的瞳孔的去路。
  从空芜的背后出发,
  世界还是空芜一片。
  月在天上,
  船在海上,
  他两只手捧住面孔,
  躲在摆舵的黑暗地方。
  他怕见月儿眨眼,海儿掀浪,
  引他看见水天接处的故乡,
  但他却想到了,
  石榴花开得鲜明的井旁,
  那个人儿正架竹子,
  晒他的青布衣裳。
  渐渐习惯他的声音,听着那些诗句有时觉得很美,躺在澡盆里发阵子呆。
  有一回我不知不觉睡着了,小惦惊慌的叫声把我吓醒,他以为我缺氧休克了,拼命扣着门板呼叫我的名字。
  我刚从澡盆里蹦起来门就被踹开了,本来我也没把门拴牢,心想他在外面守着呢,是没问题的。
  5
  小惦看见赤着身子站在木门旁的我显然也被吓住了,他结结巴巴地解释着:"我以为……缺氧……你晕倒了。"

  听到他说话了我反而镇定一些,指指门口示意小惦出去把门带上,他大概领会错了我的意思,直接从里面把门闩上了。我从橱子里找一条干净的床单暂披着,指指门口再次示意他出去。小惦似乎完全不明白我的意思,他慢慢走过来将手拢在我肩上,铺天盖地的就吻下来。我靠在床沿上任他吻着,虽然在这种情形下接吻让我感觉有些不自在,反正每回与他接吻我都是不自在的,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我试着想一些别的东西,一部感人的文艺片,一本动人的书,小惦纵横校园的旷世才华,想到这里我就会觉得平衡一些,毕竟这男孩也是多少女孩子梦寐以求的呀。
  小惦的动作越来越快身体越来越烫,他的舌头在我口腔里跳起舞来,双手比灵蛇更加机敏缠绵,粗重的呼吸掩盖了房子外面喧嚣的市井声,他将整个身体压过来,坚实的胸部硬邦邦顶着我的胸口,我呼吸有点困难,同时撑在身后的双手因为不堪重负而缓缓弯曲,后来我干脆躺在了床上,并不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可发生的。
  小惦缠上来,他在我的身体上爬动,揉棉花一样捏弄着,这让我很不舒服,他下手太重时我觉得疼,下手太轻时我又觉得痒,好几回都笑到喉咙里来了,怕扫了他的兴,咬着舌头忍回去。
  几个星期之后我认识了一个叫做漆剑的男孩,有一回起床之后我把这时候的感觉讲给他听,我说为什么你的抚摸让人感觉柔情,而他的抚摸只会让我觉得又痛又痒。漆剑说,说悬一点这就是两个人之间的缘分,并不是任何一对男女脱了衣服都可以在一起的;说现实一点就是他没有魅力,或者就是说对你一点吸引力也没有。末了他补充一句,因为你还是孩子,你需要魅力的指引和诱导。
  所谓诱导我不明白,我知道有一个词叫做诱惑,可能这个词用在漆剑的身上更为贴切,在我青涩的少年时代,他就是我沉入堕落生活的诱因,我是一直这样诬陷他的,尽管后来我已经明白所谓堕落是漫漫人生中必经的一个过程,你醒悟得快,这过程会非常短暂,而如果你生性鲁钝,眨眼之间日子也就过完了,在堕落里迷迷糊糊做完一世人,或者是其实我们必须将自己的一生奉献于堕落与反堕落无休止的斗争呢?
  这些不是我十九岁时能够思考得明白的问题,我十九岁时根本还提不出这样的纵观自己一生的问题,我的能力只得思考眼下,一个将我缠在床上令我痛痒难忍的男孩。
  小惦的动作越来越直率,双手从腰间直接移到前胸,在那块柔软的处所久久徘徊不去,花样繁复地变换指法,痛可忍而痒不可忍,我终于忍无可忍手脚并用将他一下顶出去,蹲在地上捂住肚子使劲咬住嘴唇,制止那个一旦爆发将不可遏制的爆笑。
  6
  今天坐在电脑前一边回忆一边敲击着键盘的时候,我完全可以理解小惦了。一个激情勃发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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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伊人
秋水伊人 2018-11-11 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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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珂伊儿
安珂伊儿 2018-11-11 21:14
来过,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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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头等红杏
墙头等红杏 2018-11-11 20:23
欣赏佳作,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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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山甲
穿山甲 2018-11-11 20:23
支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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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雪健
李雪健 2018-11-11 19:18
支持朋友,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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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点
素点 2018-11-11 16:39
欣赏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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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陌
安陌 2018-11-11 16:39
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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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玉
子玉 2018-11-11 14:47
欣赏朋友的才华,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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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石遗
胡石遗 2018-11-11 14:47
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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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心的竹
虚心的竹 2018-11-11 14:47
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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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雪寒梅
傲雪寒梅 2018-11-11 14:47
顶,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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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漠仙
逍遥漠仙 2018-11-11 13:50
好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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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喃的火花
呢喃的火花 2018-11-11 12:54
欣赏并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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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真真
陈真真 2018-11-11 12:54
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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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尘
微尘 2018-11-11 10:07
拜读,问好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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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雪健
李雪健 2018-11-11 09:15
支持朋友,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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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喃的火花
呢喃的火花 2018-11-11 08:18
欣赏并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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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帆
梦帆 2018-11-11 04:10
欣赏并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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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潇湘
忆潇湘 2018-11-11 01:51
顶,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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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桥风满袖
小桥风满袖 2018-11-11 01:51
好文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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