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棚的故事
 “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 毛主席的这两句诗之所以常常在我耳际萦回，在很大程度上是源于一种怀旧情结——不知怎么的，当年下放农场鏖战沙堤拐漉湖大堤的情景如发黄的电影镜头，不时地在我脑屏幕上重放。更有那工地窝棚里抑扬顿挫的说书声，以及一大盆乍看脏兮兮，回味起来却是美滋滋的烟灰菜汤……林林总总的声画联翩而来，挥之不去—— 那一年，雪，倒是下得不大——要是真有那档子“连天雪”，我等至少还可以赖在窝棚里不出来担大堤——主要是那如雪一般的皑皑白霜，给大气、大地平添了一份肃杀之气，却没给你龟缩窝棚的任何理由。其间，在每隔100米就挂着一个的高音喇叭播放的毛主席语录歌（如“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气壮山河地伴奏下，蝼蚁一样的人群铁臂挥舞银锄起落，肩挑泥土垒高加固大堤的画面，即使身在“画”中，即使不是什么“长岛”，头脑里也能立马蹦出些许零零散散的“豪言壮语”，媲美人海战术的“动地诗”。 那是我下放的第一年冬天，我们一干知青包括益阳的、衡阳的全都汇入北州子这股冬修水利的滚滚潮流中。其时我们十来个益阳人，以8个月的场龄、17岁的青春淬火在霜风凄紧的湖乡隆冬里，只顾贪图那份前所未见的热闹，压根儿没把气候严寒、劳动繁重、生活艰苦种种不利放在眼里。 衡阳知青当年也就二十郎当岁一个的，可同我们这些初出茅庐的青皮后生子细妹子相比，算得上大哥大姐了。他们被当做正劳力无可厚非，以前那几个月拿我们不当根葱，我们自是无话可说，可将近一年下来，还让我们入那八成乃至七成劳力的另册，说什么我们也不服气了，个头差不离，力气也不相上下，劳动技巧嘛，经过几个月的摸爬滚打，也不比他们赖，凭什么，凭什么呀？ 好在冬修大军缺的是人，缺的是正劳力，队长二话没说，就把每天十分工的底分加注到我们这些毛头小子身上。你们这些知青啦，原本就是来经风雨见世面的，不给你们加足工分，经受得起什么风雨，见得到什么世面？不管是雄鹰、雏鹰还是鸭子，不管是棒小伙子黑皮丫头，还是少爷小姐，一律给我上架，上大堤，去沙堤拐安营扎寨。 这安营扎寨可不是泛指，而是真抓实干，自己动手，就地取材，用杨树为支柱、檩木、椽子，以芦苇杆为瓦为墙为覆盖，以芦苇留一些缝隙为透气窗，以塑料薄膜或白土布为帘子，土法上马，从简从快，在最短的时间搭就住人的窝，美其名曰工棚，确切些说是窝棚——这棚子，人一进去就给窝在里面难辨天日了，再说大白天都在窝棚外干活，谁让你在里面辨什么天日？ 一天工夫，几十里路长的漉湖沿线，就平地生长出一长溜窝棚，呈等差数列，也呈无穷级数排列。站在一个点，远远看去，如同黄褐色的卫兵严整有序地列队蹲守着漉湖大堤的安全。那清一色的八字“衙门”，远比古时的衙门“威武”，且毫无禁忌，无须“回避”。 八字横截面，只有一个尖尖的屋顶，然后以同样的斜率中分，再一斜到底，把瓦和墙的概念混为一谈，把建筑最早只是用来遮风避雨这一原始意义给诠释得淋漓尽致。 咱那八字“衙门”，一头朝南一头朝北的前后通透，厚重的麻袋片缝缀起来算是门帘。朝南是面向一条离大堤一百多米的水渠，朝北则是漉湖大堤。水渠上架起密密麻麻的小木桥，供担土大军源源不断地通过。 同一个个窝棚貌似卫兵整齐划一的格局一样，“衙门”里面，也是大一统的布局，中间留两尺多宽的空地作为走廊，两边相对搭出一长溜大通铺，。干活一天下来，睡上去的感觉，当时我就有诗为证： 树为骨架苇铺床， 芦花絮上垫床单。 柔软赛过龙凤塌， 脚臭陪送黑甜乡。 一个大通铺少说也容得下20个人，一个窝棚里窝着40来号人，一到夜晚，可就热闹了。 这热闹完全是由黑灯瞎火制造的，当时一没电灯，二不能点油灯蜡烛之类照明，几十里的芦苇窝棚，干燥易燃，有一星火苗就极有可能成为芦荡火种呀。所以防火甚于防川，不但不许百姓点灯，州官也不可造次，从组长到队长支书，再到分场领导、场领导，在照明上的特殊化也就是为了研究工作而享有等级不一的手电而已。 这热闹，压根儿没棋牌娱乐的事，除了高音喇叭播放一些战地快报、革命歌曲以外，几把二胡几管竹笛咿咿呀呀滴滴答答打破夜的寂静，在窝棚内外闹腾。立马就有知青们的战地新歌和湖乡农民的花鼓小调随着乐声荡漾开来，所谓城里歌和乡里调，男声和女声时而唱唱反调，时而混为一统，搅成一锅乱粥…… 劳作了一天，吹拉弹唱虽不是力气活，可玩久了也不免疲乏缠身，闹腾一会，歌乐声缓缓将息，代之而起的则是连绵不断的放屁声——有时吃多了红薯、洋芋之类——那种放过后本人感觉通体舒泰、旁人听了却如闻裂帛如受嗅觉酷刑的“下气通”，或此起彼伏，或同时爆响，或相互酬唱，搅得满棚氨排量严重超标，人的鼻腔饱受荼毒。 我的铺位离麻袋门帘最近，一把掀开这帘子，然后一声大叫：“快撤”，就跑向莽莽原野茫茫夜，随之，大伙儿争先恐后湖鸭子一般涌出来，有人在旷野中还保持着捂鼻的姿势呢。 夜风里瑟瑟好久，实在受不了了，大伙儿才重返窝棚。进来时，那些抽喇叭筒的瘾君子手中多了一个盛了小半盆水的脸盆，喝水乎？牛饮乎？也太奇葩了吧。非也非也，出于防火的考虑，冬修指挥部原则上是不允许抽烟的，但为了不磨灭积极性，不减少战斗力，将就着定了一条折中点的规章：抽烟时手头必备一盆水。很快抽烟端水成了瘾君子们的一个必要程序，近似于一个条件反射，竟至于闹出一个吃烟灰汤的小故事至今记忆犹新。 那天晚饭后不久，个子短小精悍而年纪比我等要大三四岁的衡阳知青亮鳖这鬼精灵不知怎么笼络的大师傅，从食堂又给端来一大盆漂着不少油珠儿的稠稠的酸菜汤，要与窝棚几个知青共享。大家伙儿传来传去，传到刘宝面前。正准备说书的刘宝看到直往上冒的腾腾热气，以为又是这家伙打来了洗脸水，一圈人都洗过了，至于自己洗不洗无所谓，权当废水搁身边吧。于是乎，随手搁在自己用杨树枝干胡乱钉成的架子上，一手就掏出烟卷和火柴，斜乜着眼点燃，深深韵味般地吸了好几口，吞云吐雾之间，极自然地端起大半脸盆菜汤潇洒地朝里面弹着烟灰。 亮鳖因其小孩样的身架子，从来不被他们那衡阳知青群体当根葱，备受冷嘲热讽和任意驱使，气恼之极，索性自动与他们脱钩，加盟到我们这些身材比他魁梧的老弟堆里混。之所以能混得下混得还不赖，主要是他有一张特会讨巧的嘴，愣是在队长支书面前说项，把他自己和我们这干新知青都整成了每天有十分底分的正劳力，至少他自己是这么吹的，信也罢不信也罢，反正这一“丰功伟绩”成了他“赖以混其间”的底牌。 一向把铁塔汉子刘宝当天神看的亮鳖一看自己的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心痛地大叫一声“坏了，”就端起来要去倒掉，口里念念有词，“人家好不容易弄来的汤还怎么喝？” “怎么，是汤？是菜汤？哟吙！有什么喝不得的？”刘宝目光向下，终于看清热气下的东西，意识到自己的想当然失算了，可仍是一脸的淡定。再次深深吸了几口烟，扔下烟头狠狠地踩了几下，为稳妥计，还倒了一点点汤彻底浇灭，然后端起汤碗，像带头大哥一般带头牛饮起来。好半天才见他从淹没了脑袋的脸盆里露出脸来，下巴油光光湿淋淋的往下滴水，嘴角上分明还挂着几缕酸菜叶子，细看那叶子经络上还沾着些灰黑粉末，敢情就是他自个儿方才弹进去的烟灰吧。 “烟灰是好家伙，懂吗？洒在菜汤里，汤都沾了仙气，秦始皇那时还没有烟呢，当然也没烟灰啰。要不，保准快活似神仙，哪还用得着四处去求长生不老药，到头来被弄得神经病似的，死也没死个正形。今儿有福了，把这汤传过去，一人一口，不喝的是孙子。” 一干有求于这位义务说书人的窝棚仔，包括亮鳖在内，谁也不敢违令，再加上那年代没有油水，这一下飘出这么多油花子，即便是混着烟臭喝油汤，也是不喝白不喝呀。 一轮下来，汤盆干了。可很快又被人柃走了，旋即盛满一盆热水打道回府了，几十张脸就靠这点水来洗礼？我索性做个顺水人情，把刘宝那条最灰黑最油腻的面巾扔在里面，说了声你就痛痛快快单独洗盆水吧，连忙提着个木桶去了食堂。其时火熄了，水也快没了，好不容易打来一桶混着些许泥浆还有几分热气的水，倒进四五个脸盆，几十条毛巾出入其间，美滋滋地擦把脸，弄得又像几盆油汤加灰汤的玩意儿了。那些条花色不一的毛巾，经过几个月的战斗洗礼，已经完全“贫下中农化”，早成了清一色的黑乎乎脏兮兮油腻腻的东东了。 有人提议：倒掉这些油汤灰汤，再去打几桶水来，要抽烟的用饭盆盛一点点，其余按通铺铺位顺序，依次洗洗臭脚丫子，然后钻进被窝，听刘宝说书。 其实，平时不须提议，往往就是这么做的。可这个晚上明明没热水了，这家伙还这么傻不拉几秀卫生，立马遭到一通冷嘲热讽，被几双手放倒，在身上搜出一包8分一包的“经济”牌卷烟，敬给刘宝了。 大家伙儿脑袋都往走廊的中间凑，就让臭脚丫子一律“面壁”吧——芦苇的“壁”是臭不垮的。 刘宝黑红着脸，斜乜着眼，从亮鳖手中接过烟卷儿，从杜鑫划燃的火柴火苗上吸燃，宛如一盏袖珍版的红灯激活了窝棚的黑夜。只听得他用铜调羹猛击一下盛了小半碗脏水的饭盆，叮当几声，拉长声音拉出他那千篇一律的开场白：话说唐朝李元霸，手持铜锤八百八……且慢，上次说到哪儿来了？ 他那斜乜的目光随即矫正，在我脸上停留片刻。自然，我这没有正式委任状的说书提示人，此时再不履行职责的话，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喽。我说：秦琼卖马，黄骠马，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嘛！ 好，就从那买马老头骨碌碌转个不停的眼珠子说起…… 刘宝的话匣子就此打开，绘声绘色地铺叙，再加上我时不时来个插科打诨，胡乱调侃什么的，秦琼、罗成、尉迟恭等一干隋唐英雄就这样在黑灯瞎火中闪亮登场各显神通了。 还有十几个红点儿在看不见的烟雾和看得见的黑暗中与说书人的“红灯”遥相呼应，一时间，红色的烟头明明灭灭，忽闪着刘宝满脸的得意，竟至于惹得溶溶月色也耐不住寂寞，穿越芦苇缝隙，窥探这窝棚里烟雾缭绕、烟灰落水、众人偎在臭哄哄的被窝里煞有介事听传奇的奇观。 其实，要说奇观，白天上演的才真个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奇观。假若现而今的年轻人有幸穿越到那个时空，看那成千上万蝼蚁一样的人，如牛负重挑着满满一担泥土上大地的盛况，听那高音喇叭里成日见播放的“最高指示”、毛主席语录歌和战地新歌，有人或许会说是集体疯狂，但更多的则是被人间奇迹震慑得无语呢。要知道，“人多热气多干劲大”，无须凭借推土机、挖掘机等现代机械的力量，仅仅只需锄头扁担箢箕，外加打夯的飞娥，就可在大半个冬天让一条长堤长高长胖十来米，而且面对来年洪水的肆虐，气定神闲，固若金汤。凭什么？凭人呀，人海战术，人定胜天，投鞭断流，呵气成云，挥土成堤，社会主义的大堤就是这样高高筑起来的哟。 几年后，招工返城的亮鳖在信里跟我说，那么多个白天，原始劳动创造的奇观，怎么着都得给那一个个夜晚窝棚的故事记上一功吧。 许多年后，再遇到刘宝，他不说那些个隋唐英雄了，说得最多的是沙堤拐上披霜负重的“遍地英雄”，还有那窝棚里端水吸烟说传奇的一个个搞笑片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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