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坟
| “奶奶，后来呢？青奶奶被埋到清水湾上了吗？” “傻孩子，哪里有那么容易啊？你青奶奶就是死了，李家也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把她和那个瘸腿丈夫埋在一个墓室里。” “那青奶奶真可怜!” “可怜？她当然可怜了。活着的时候受罪，死了还得受瘸子管着，到何时都不得安宁。” “李家少爷真坏!坏死了!我不听了，不听了，我讨厌那个李家少爷。” “那时候李家庄所有的穷苦人都很讨厌李家，穷人的命苦，要活着，只能低三下气。” “奶奶也讨厌么？” “当然了，谁都不喜欢坏人。” “那晏儿一定做个好人，别人就不会讨厌我。” “好孩子，你还是睡吧!” “不嘛!我还想听青奶奶的故事。” 那时候我只有三岁，整天缠着奶奶讲青儿心酸的故事，可我不理解其中之苦，只是每次讲过之后，奶奶都会流下很多泪水。 那年月，李家庄还没有解放，庄子上只有一百来户人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偶尔还传出来卖女儿的消息，可谁也不会说那些父母什么，为了活下去，都绞尽脑汁地让更多的孩子活下来。 “青儿，你就可怜可怜你弟弟吧!你要是不去李家，你三个弟弟就要被饿死了。”一个穿着满是补丁的破烂棉袄的老农妇，脸上挂满了浑浊的泪水。 沈老根是青儿的父亲，是个典型的北方老汉，老实巴交，他正坐在屋门口的矮凳子上，抽着旱烟袋，大量呛人的浓烈烟雾笼罩着皱巴巴的老脸。 “他爹，你就劝劝孩子吧!”老妇人瞅着沈老根紧锁的眉头，声音颤抖着。 这时候，里屋的炕上传来几个男孩子虚弱的叫声：“爹……娘……我饿……” 老妇人泪水更多了，可青儿依旧呆坐着，眼神空洞地做着箩筐里的针线活。 青奶奶刚好十六，长得水灵喜人，媒婆都快把沈家的门槛踢断。 沈老根抽完旱烟袋，在门槛上磕了磕，枯树皮般的脸，露出几丝难看的笑容。 “姑娘，别怪爹娘心狠。你知道家里的光景，地上收不上一粒粮食，还欠着地主家的租子。每天都有饿死的人，瞧瞧你三个弟弟，饿成什么样，要再不弄点粮食，都得死。爹不是在逼你，是为你好。李家有那么多上好的田地，到了他们家，生个男娃，穿金戴银，吃穿不愁，有什么不好。我跟李家说好了先过去给李少爷当童养媳，李家就那么一根独苗苗，将来的李家还不都是你的？” 低矮破旧的屋子里面没有一点家具，一张快要散架的桌子，还有几张木头椅子，土坯墙上贴着几张发黄的画，画两旁是不知道多少年没换的对联，原先的字样已经看不清。 沈老根一个人在说着，青儿好像变成了一团虚无的空气。 沈老根说了半天，没听见回声。 “你表个态，如果不答应，盆里还有几条河豚，咱们吃个饱，一块上路。青儿，爹但凡有办法活命，不会逼你走这一步。” “爹，你别说了，我懂!”青儿声音很低。 “那好……那好……”沈老根长出一口气，对里屋喊道：“孩他娘，闺女答应了，她答应了……” “爹，娘，我出去一趟，一会儿再回来。” “这么晚了，你想到哪？”老妇人担心道。 “让闺女去吧!她心里苦，出去走走也好。”沈老根叹息了一声，他知道赵宝柱在追青儿。 “你这老头子，把闺女卖了，心太狠。可怜的闺女，咱这是造孽啊。” “呸呸呸，你这死老太婆，瞎说什么？去了李家，她什么罪都不用受，造什么孽。”沈老根低骂一句，回里屋去了。 清水湾是李家庄外的小河，河湾内有几处渔火没有熄灭，偶尔传来几声虚弱的狗叫。 漫天星斗，夜空显得深蓝幽邃。 “宝柱哥，你今晚就要了我吧!”青儿咬了咬嘴唇，在赵宝柱怀里轻声说道。 “瞎说，你这清白身子，我咋能干这么缺德的事情，我明天就向你爹求婚。”赵宝柱怜爱地用手拢了拢盖住青儿眼睛的头发，咬牙说道。 “晚了……”青儿有些啜泣地说道。 “你今天怎么了，为什么这样说。”赵宝柱一怔。 “爹已经把我卖给李家，明天就过门。”青儿忍着心头的酸意，泪水在眼框中打着圈圈。 “什么？”赵宝柱失声惊叫，太出乎意料。 “小声点，我是偷跑出来。” “那该怎么办？要不……要不咱们一起逃走吧，总有地方寻个活路。”赵宝柱犹豫了一会儿，才提议道。 “怎么逃？现在到处兵荒马乱，遇到乱兵，准得被打死。”青儿紧蹙眉头，那也是一条不归的死路。 “那怎么办，总不能把你往火坑里送吧。我不管，我一定要带你走。”赵宝柱失心疯一样，紧紧地抱着青儿丰腴的身子。 “不行，我走了，家人就会饿死，再说，李家也不会答应。” “这样不行，那也不行，你说该怎么办？你知道吗？我白天想，夜里想，我拼命给人家做短工，就是想着攒够了钱，去你家提亲。”赵宝柱搂得更紧，生怕一松手，喜欢的人就没了。 “你知不知道，李家少爷得了不治之症，他活不了多久，你这就是往火坑里跳？” “宝柱哥，没事的。你别这样。我的心给你，今晚就把身子给你。我们做个露水夫妻，下辈子在一起吧!” “可是……” 赵宝柱没有说完，嘴巴就被青儿咬住了。 后来听奶奶说，青儿跟她说过那个幸福的夜晚，漫天都是眨着眼睛的小星星，蛙鸣声声，混杂着男女低沉压抑的声音，随着晚风飘啊飘啊，不知道飘到哪里。 第二天一早，李家就用十块大洋和五斗小米把青儿接走。 赵宝柱站在人群里，眼含泪水，眼睁睁看着花轿进了李家，却毫无办法，任由心碎成两半。 后来，李家派出好多家丁，撵得李家庄鸡飞狗跳，到处在嚷嚷抓住赵宝柱。 爷爷出去打听，这才知道，赵宝柱忍不了思念之苦，潜到李家，与青儿相会，出来时，撞见李少爷，心一发狠，就打折李少爷一条腿。 赵宝柱的逃跑，流传很多版本，有说李家把赵宝柱沉了河，也有说赵宝柱参加了八路军。 李少爷命大，病治好了，却落了个残疾。 经过此事，青儿待遇一落千丈，比下人都不如，不是打就是骂，脏活累活，什么都要干，吃饭还不能上桌，大冬天，还要赶到河边洗衣服。 青儿怀孕了，却被李家灌了药，堕了胎，她的心彻底死了。 不久，青儿爹娘没活过那年滴水成冰的冬天，她用一辈子的幸福救了三个弟弟，却养了白眼狼，他们还在一边看她笑话，说她偷人，怀了孽种，丢了沈家的脸。 有一次，奶奶不经意间看到她的胳膊，青一块紫一块，问她：“你身上的伤怎么回事？” 青儿苦笑一声，说道：“是被婆婆掐的，有些是被公公用柳条抽的。” “李少爷不管吗？”奶奶叹了口气问道。 “他恨透我了，骂我是脏臭的破鞋，还用香烧我，用针扎我，变着法地折磨我。想一想，真不想活了。”青儿痛苦地讲道。 李少爷命比纸薄，突然就死了，一条断腿蜷缩着，脸变成了绿色。 很多人猜测，是青儿用毒害了他。 家丑不可外扬，李家没把她告到县里。 青儿成了寡妇，常受到地痞的骚扰，那三个兄弟却装作看不见，有人看见公公调戏她，婆婆骂她是狐狸精，受不了屈辱，就跳了河。 那一年的雪下得很大，雪花飘舞在寒冷的风里，响着苍凉的调子，天寒地冻，等打捞上来，青儿被冻成了冰疙瘩，最后和李少爷合葬在一起。 李家发了狠话，人就是死了，也得给他们儿子当牛做马。 解放后，赵宝柱衣锦还乡，当了官，给青儿挪了坟，就葬在他们缠绵过的地方，那天，他采了很多野菊花，洒满了青儿的坟头。 “后来呢？” “你这孩子，总想着刨根问底。”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后来，赵宝柱辞了官，在青儿的坟边盖了个茅草房子，终日陪伴着她。活着不能在一起，死了要同穴。 赵宝柱是个有名的战斗英雄，受了很多伤，旧伤复发，虽说医院尽力去救治，却无法挽回生命，临走时，只有一个要求，把他的积蓄捐给村里小学，并且和青儿合葬在一起。 村长照办了，那天乡里领导也来了，听了他们的故事，都唏嘘不已 “宝柱爷爷真是个大英雄。”我佩服地说道。 听说，部队领导想把女儿嫁给他，提拔他，可他拒绝了，并把他和青儿的故事告诉了老领导，为此，那女孩还跑到李家庄，却没把赵宝柱追回去。 天空几朵飘逸的白云，摇曳在水中的青草，偶尔有蓝色的蜻蜓落在草叶上，赵宝柱和青儿奶奶的故事，萦绕在耳畔，也许，只有这样的爱，才能成为永恒，像那只飞上蓝天的青鸟，追寻爱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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