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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复盘“中华史”书写:不敢说是最好的,可敢说是最贴心的

2019-4-8 09:42 4406
  
  2013年8月,《易中天中华史》第四卷《青春志》首发式在上海举行,易中天发表相关演讲。(ICphoto/图)
  “我更在意的是历史的走向和变化,就是历史拐点。为什么这个地方拐了,怎么变过来的,我跟踪的是这类问题。”
  (本文首发于2019年4月4日《南方周末》)
  2019年春天,72岁的易中天大部分时间依然隐居在江南某小镇,继续创作《易中天中华史》第22卷《严嵩与张居正》。状态好的时候,他一天可以写上11个小时。
  2018年12月,第21卷《朱明王朝》出版,32卷本的《易中天中华史》完成过半。据该套书的策划及出品方上海果麦文化透露,从2014年出版迄今,总销量逾700万册,平均每卷近35万册。
  如果以之前平均每年超过三卷本的写作速度,顺利的话,这部从女娲补天写到改革开放的“个人通史”,大概三年之后有望完成。
  不过,易中天接连摇头,“不可说,非常不可说;不可说可不敢说,非常不敢说。”除了明代,接下来都是硬骨头,他预感棘手的问题越来越多,对某些重要历史事件和节点的书写方式也将越来越难。
  “越是晚近,读者的代入感越强,比如目前明粉很多,明代的一些关键人物和细节,如果有不同观点,这些读者有可能认为被冒犯。”《易中天中华史》学术顾问、北京印刷学院教授陈勤表示,相对而言,明清之前的历史,读者一般定位在旁观者,“像在看戏”。
  2016年8月,前十六卷出版之后,易中天对部分内容进行了修订,并对原来的插图和排版做了调整甚至更新,主要涉及前三卷《祖先》《国家》《奠基者》,其中《国家》一卷,不少章节干脆推倒重来。
  “如果有硬伤的话,我会公开道歉。”2006年2月,《易中天品读汉代风云人物》出版后,原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副教授李蓬勃在《中华读书报》发表了一篇文章(《??易中天品读汉代风云人物??误解误译举例》),挑出此书中的十个硬伤,易中天都承认,还发博客,“道歉了好几次” 。
  “首先,他不是来挑衅搞事的,其二,他非常尊重学术,而且说得很客观。”2011年《易中天文集》首发式在北京举办,易中天专门把李蓬勃请到了现场,他们还成了朋友。
  陈勤听到过不少外界对这套“历史文化”畅销书的评价。“不屑一顾的有,因为你动了人家的奶酪,比如学院派历史学专业的一些人;同时,一批专业的历史学者也表示支持、欣赏,比如中国社科院马勇、复旦大学樊树志先生等等。”陈勤说,指责易中天“狂妄”的也有,不过很多都是情绪宣泄,“至于那些网络喷子,不理也罢”。
  “我一直感谢批评者,也许你成功之前没有,但是之后一定要有批评者,一定要有人监督你;听不到不同意见和不同声音,是非常危险的。”易中天认为,从2006年在央视《百家讲坛》开讲《品三国》开始,自己至今还没有倒下的主要原因,是“一直有反对派、有批评者,我身边有;我的亲人、我的朋友,都是直言相告的”。
  《易中天中华史》宣称:“严格依据史料史实,敏锐捕捉文物线索,探索隐瞒的真相,还原历史的真相。”但易中天并非专治历史,如何保持专业性与可读性的平衡,考验相当之大。
  每卷动笔之前,历史学专业科班出身、专长世界史和中国近现代史的陈勤负责给易中天开书单,这份书单也包括由他邀约的资深历史学者推荐的必读书目。在大量阅读和讨论、合并专业意见和建议之后,他们才开始建构史观、叙事逻辑和基本架构。
  “比如,对中国具有3700年文明史,而非通俗的5000年文明史的判断,综合了文献学和考古学的证据,历史证据很扎实。”为此,易中天专门拜访了上海博物馆和陕西博物馆。
  这套史书的书写,重点突出“文明史”,在世界文明史的范畴,观察3700年来中华文明的历史变迁与演进。文明进步和制度创新,因而成为全书考察和选择历史拐点和素材的重要指标。比如与唐代相比,五代十国时期“人性黑暗集中爆发”,文明进程乏善可陈,全书未列专卷;而朱明王朝时期实行内阁制,相权衰弱,国家治理模式发生重大变化,可视为一种制度创新。
  对于易中天提出的“女娲的原型是青蛙”等“惊人之语”,陈勤表示,类似这些“翻案文章”,事实判断一定先于价值判断之前,并有史料证据或文献作为支撑。
  《易中天中华史》大量运用了话剧、电影、电视剧和侦探小说的手法,但内容全部来自正史,不编造任何情节,包括细节。易中天认为这种写法是自己“独创”的。
  在陈勤看来,易中天懂传播、逻辑强、会讲故事,熟谙受众心理,能够敏锐把握当下受众对历史叙事的需求和痛点,其笔下的历史“带着体温”“有趣味”。
  “唐玄宗出逃那几天下着小雨,陈后主亡国前几天正逢雾霾,这都是史书上有记载的。”易中天说,“我自己给自己写了一个座右铭,叫做无一日敢懈怠,无一事敢马虎。这样才能保证不至于倒下。”
  完全不“通” 不面面俱到
  南方周末:《易中天中华史》带有强烈的易氏风格,你不认为它是个人通史,也不是私家历史,而是中华史诗。我的感觉,你的书写方式类似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先生主编的《哈佛中国现代文学史》,强调故事性、历史细节丰富,总体来看不像传统历史书写的编年体体例,而是着重选择历史的重要节点和拐点,做以点带面式下沉式发掘。你认为你的写史方式与传统的历史书写最大的区别在哪里?
  易中天: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总结的话,四个字,完全不“通”。首先它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通史,因为它不面面俱到,有些历史我是跳过去的,比如五代十国。你要在很短的文字内面面俱到的话,必然变成流水账,而且五代十国的国名和皇帝的名字谁记得住,没人记得住。
  南方周末:让我感到吃力的还是看第20卷《铁血蒙元》,那些蒙古族部落的称呼,包括大臣对部落首领的称谓,蒙古西征中亚、西亚和欧洲的那些国王的名字、战役名称,非常复杂。
  易中天:但是还能看懂。我有一个规矩,如果要出现一个人的名字,一定不会出现一次,只出现一次的人我一律不写名字,记不住,会给读者造成阅读障碍。我宁可用这样的表述方式。
  南方周末:由此看来,可读性是你为这部书规划的一个指标吗?
  易中天:对。我是这样的定位,对这套书,我不敢说是写的最好的,可我敢说是最贴心的。处处替读者着想,永远把读者放在第一位。其实,在互联网思维流行之前,我就把类似的口号提出来了。我的说法是,谁不把读者、听众和学生放在心上,他们就不会把你放在眼里。网上流传的所谓“易中天十大金句”,全是伪造的,(现在说的)这句话如假包换,是我自己的。
  从1995年出版《闲话中国人》开始,我就是这个指导思想,一定把读者放在第一位。这也是我和传统的历史学家写的书不一样的地方之一。比方说,(历史时间)他们会写“公元七世纪”,请问不是学历史的人谁知道公元七世纪具体指什么?我绝对不用,我一定是用你知道的表述方式。比方说第2卷《国家》的开头,公元1650年,也就是大清朝摄政王多尔衮去世那年,有位名叫阿歇儿(Ussher)的爱尔兰大主教经过精心研究和精密计算,向世人宣布了上帝创造世界的时间——耶稣诞生前4004年。就是说,我也写公元多少多少年,但是我后面会加一个注。再比如,嘉靖皇帝去世的那一年,一艘船从什么地方出发了,它的名字叫五月花。同一个时间,中外发生的重要人物和事件放在一起写,这样的表述更清楚。
  南方周末:这就是你说的全球视野吗?
  易中天:就是全球视野,但是我做不到卷卷如此,《王安石变法》(注:第18卷)这一卷,一句话也没有提到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因为“王安石变法”是一个自成系统的完整事件,我必须把这个事情说清楚,但是我的表述方式也不是传统的史学的表述方式,他们一般要从范仲淹写起,我一开始就写天下大旱,几个月不下雨,一个名叫郑侠的小官给宋神宗上了一封奏折。
  南方周末:这个现场描写像电视镜头,是剧本的写法。
  易中天:对,这又引出了第三个特点,画面感。画面感其实就是现场感。我要求自己一定做到,读者在读这本书的时候,身临其境,比方说反对派去告王安石,我会把这个过程详细表述出来,全部是有史料记载的,绝对不能编造,一定是有根据的。上朝以后,有一个小官出来说,臣要弹劾王安石。宋神宗说,好,下朝以后再说。不行,现在说。好,我们单独谈。不行,我要当众说。神宗皇帝没有办法,你说吧。最后掏出一个长卷来,开始念王安石的罪状,念一段以后还要问王安石,是不是这样的,这种现场感很多人会忽略。我非常在意这些细节。
  要么有态度 要么很实在地告诉人家要说什么
  南方周末:我觉得不仅是这些细节,还有标题的创作,和传统的学院派史书也有很大的不同。比如第17卷《大宋革新》的标题,“椅子和包子”“刺青者”等等,这些都像侦探小说的标题。
  易中天:我做标题有原则,能用副词的不用形容词,能用动词的不用名词。比如第一卷《祖先》,标题全是主谓结构:夏娃造反,女娲登坛,全部都是动作,必须有动作。另外还有,我非常重视第一句,我希望一开场,就把读者拉进来,这是做电视做出来的经验。不是所有上“百家讲坛”的人都播出了,还有的人录了没播,录好的节目播不了。为什么?他是用上课的方式做这个事,他在课堂上可以很受学生欢迎,但是搬到电视台就不灵了,很简单,环境不同。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男女老少都有,观众是有一搭没一搭,有的在厨房里做饭,耳朵听着,有的躺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一分钟之内抓不住,他就换台了,所以你一开始必须把人抓住。所以我非常重视我的中华史,包括每一本甚至每一章、每一节的开头第一句。比如,第十卷《三国纪》的第一句话:汉灵帝死后的洛阳,满城都是杀气。
  南方周末:有点像古龙的小说。
  易中天:对,我喜欢古龙,一下子把读者带进来了。现场感、画面感、动感,都有。
  南方周末:《易中天中华史》中写的很多人物、事件都能看到你的态度。
  易中天:你要么有态度,要么就很实在地告诉人家,我要说什么、我说的是什么。最简单的例子就是《王安石变法》,这是实实在在的书名,《女皇武则天》,态度也非常明确。这样写,大家就知道是不是自己想看的,所以我说是最贴心的。另外,像我这样写中华史,必须会做编辑。因为材料全部来自正史记载,我基本不用野史。如果用了野史,我就是想在这个地方调剂一下,而且会注明这是野史,你别当真,但好玩。
  南方周末:宋代三卷,后面的文献,注释,体量不小,其中最主要的文献来自《续资治通鉴》和《续资治通鉴长编》。文献的选择和取舍你如何处理?
  易中天:我的学术顾问陈勤会给我意见,他给我开书单。你有没有注意到《王安石变法》那一卷,我做的年表。拜托你看一下年表,我细到了某年某月某日,这难在什么地方?正史是干支纪年,戊戌日,这是几号,我得拿表在那里换算,换算以后我才知道哪件事情是前一天,哪件事情是后一天。我写的都是13日、25日,否则读者看不懂,如果是戊戌日,一般读者怎么看得懂?如果写出具体的(公元纪年)日期,他马上就明白哪个在前,哪个在后,事情发生在前、发生在后是不一样的。
  另外,像这样写“中华史”,要会做编辑、做剪辑,还要会做作家,有些闲笔其实非常有意思。比如钱锺书先生写的《围城》,方鸿渐不是买了一个假文凭吗,拿到文凭以后,他应该付尾款了,就给人家说你的文凭是假的,定金我不要了,尾款也不付了。一般人写到这里就为止了,钱锺书先生后面却跟了一句话:鸦片战争以来,中国人跟外国人做生意就这一回占便宜了。
  南方周末:宋代三卷,《风流南宋》(第19卷)除了注释和文献,全书204页,留给宋词70页,占了全书1/3,为什么这样处理?
  易中天:我有一个基本观念,中华文明在唐宋两代达到了鼎盛和巅峰,宋词则是宋文明的一个重要表现,所以宋词必须有分量。宋代的第一卷《大宋革新》,开篇就是从晏几道写宋词开始的,他表现的是时代精神。有宋一代,就是唱着这样的小曲开始的,重文治轻武功,闺情和闲情,这是它的特点。
  还有,一般人不太浓墨重彩的就是宋代的海外贸易,那是我写得比较累的一部分。第一,我不是学经济出身的,自己还要学,第二,经济史几乎没一本好看的,读起来很累,而我又要写得很好看,所以才会有“满船都是钱”这样的标题,而且用一个乘船的故事来开篇。
  唐诗也有专门一章,但谁也想不到我会放到哪一卷,我放到《安史之乱》那一卷。因为前面第一卷我叫《隋唐定局》,基本是讲制度变革,讲诗不合适。第二卷叫《禅宗兴起》,这样的内容,你写唐诗在里面也不对。第三卷《女皇武则天》写了武则天的一生,在这里放一个唐诗也不对,所以只能放在《安史之乱》。
  “拐点”甚至就是“目的”
  南方周末:在这套书出版的过程中,媒体报道你有不少“首创式”的发现,比如你认为女娲原型是青蛙,也曾经引起一些争议。这些发现都有确凿的文献证据吗?你能不能再举几个例子?
  易中天:《朱明王朝》里就有,比如我认为徐达不是朱元璋杀的。《王安石变法》里也有,我发现吕惠卿诬陷王安石。不过,这对我来说不是很重要的事。因为我不会刻意地去做,只是碰到了,不能不说。我更在意的是历史的走向和变化,就是历史拐点。为什么这个地方拐了,怎么变过来的,我跟踪的是这类问题。写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发现有“冤假错案”,当时就会有一个评判,顺便的事。
  南方周末:你特别在意拐点,这本书的整体架构安排就是这样搭建起来的?
  易中天:甚至就是目的,就是写这套书的目的,就是搞清楚这个拐点,搞清楚我们的民族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否则写这个干吗?
  南方周末:这些拐点是学术界公认的拐点,还是你有新的发现?比如整个五代十国时期,你并没有列专卷,印象中日本讲谈社出版的中国史也不认为是一个拐点,但对于辛亥革命,学术界公认就是一个拐点。
  易中天:通常传统的通史比较平均用力,所有环节都写到,我只能说我是把一些地方特别拎(出来),也不能说人家没有,如果发生了很重大的、确实是历史拐点的地方,他们不会漏掉,但是不是那么着力去写就难说了。比如我非常重视雕版印刷,其他历史学家肯定会写到,如果写通史或者写宋史,怎么会不写雕版印刷,但是他放在科学技术这一栏里去写,而我会写雕版印刷把整个文化改变了。
  为什么?传播改变文化,这就是我的观点。这个观点不会在一般的通史里面这么贯穿。因为你之前的是手抄本,先是简、后是纸,少数人读书,雕版印刷以后,很多人能读书了,当然那个时代也不是全民读,但是读书人可以由富有的家境变成了家境贫寒的知识分子,科举制度才能真正地落地。还有一些变化,也是史学界没注意到的,比如我就发现科举、禅宗和茶这三件事,它们的兴起是同步的。原来陈寅恪先生有一个科举制度兴于什么、成于什么的这么一段话,他只是说了科举,然后我发现禅、茶是同步的,它们的兴、起、变化,完全同步。
  我还要补充我写中华史的一个特点,侦探理论,因为我太喜欢侦探小说了,特别喜欢日本的东野圭吾。好侦探三个条件,直觉、逻辑、证据。
  南方周末:对于历史研究和写作,直觉能够发挥什么作用?
  易中天:很多地方,直觉会告诉我有问题,比如吕惠卿诬陷王安石这个历史公案(注:很多历史学家认为,由于吕惠卿的出卖和诬陷,导致王安石第二次被罢相)。吕交给皇帝一封信,不过那是王安石给他的私信,上面写着四个字,勿使上知。欺君之罪,这在古代是很严重的罪。交上去以后半年,王安石才发现这里面有问题,怎么可能呢,直觉告诉我这儿有问题,然后我才去破这个案子。所以一个好侦探一定是有直觉的,到了现场他知道凶手是谁,但是他不能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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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沁
叶沁 2019-4-9 08:28
好文笔,欣赏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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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冰层层
鲁冰层层 2019-4-9 07:37
好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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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岸
杨柳岸 2019-4-9 05:54
欣赏朋友的才华,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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嫣然雪晴
嫣然雪晴 2019-4-9 01:29
问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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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娟
林娟 2019-4-8 22:24
欣赏朋友的才华,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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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竖居士
一竖居士 2019-4-8 1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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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会成长
学会成长 2019-4-8 17:09
好文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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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
晚风 2019-4-8 10:07
学习了,谢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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