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拖拉机已经退休多年。这么多年来，它一直安安静静地停在车库里与马车和杂物为伴。如果它是一个人，现在也是老态龙钟的老人了。不知它是否会经常回忆起曾经辉煌的岁月？是否也有“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慷慨激情？是否期待有一天还能驰骋在广袤的田野里？再去拉拉犁、耕耕地。

    拖拉机是在九十年代末在我们豫东地区兴起的，之前种地全靠耕牛和人力。拖拉机的到来，节省了大量的人力，大大提高了生产力，对提高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功不可没。我家的拖拉机也是在九十年代末买的。买拖拉机是家里的一件大事，为了买拖拉机，父亲省吃俭用攒了很久的钱。那时的拖拉机刚兴起，价格还很贵，买拖拉机和配套的犁子、耙、抗旱用的水井头总共花了一万多元钱。在那时，一万元钱算是很大一笔钱了。没过几年，邻居家买一辆拖拉机才花了几千块钱，而且比我家的拖拉机的马力还大。母亲说父亲买东西都是赶上贵的时候了。

    父亲说：“那不是为了争口气吗？谁有都不如自己有，自己有就不用去求别人，也不用再看别人眼色了。”

    起初，十里八村还没有几辆拖拉机时，大伯家买了一辆拖拉机。他买拖拉机时爷爷给他拿了一半的钱，不然他也买不起。因为拖拉机比较少，所以在麦季时，大伯就开着拖拉机到处去给人家碾麦子。因为天天开车比较累，所以大伯找父亲商量，让父亲帮他开车，等挣了钱分给父亲一些。父亲也想着能挣个买盐的钱，于是就答应了大伯。每次出去碾麦子，大伯都是在中午最热的时候，让父亲开车碾麦。而他自己吃过饭就坐在树荫下凉快，什么时候凉快了什么时候接班。麦季正是一年最热的时候，拖拉机的座椅被太阳晒得非常烫。父亲不仅中午吃不上饭，而且背上还被拖拉机座椅的烫伤了一大块，自此留下了很大的疤。父亲心想都是亲兄弟，自己多干些也无所谓，到时能随便分给自己点儿钱就很感激了。没想到，最后大伯一分钱都没有给父亲，而且碾我家的麦子时，还让父亲给拖拉机加油。等到第二年麦季，父亲宁愿花钱雇别人碾麦子，也不愿用大伯家的拖拉机。

    父亲是个要强的人，从那以后就攒钱想自己买一辆拖拉机。买拖拉机那年，几个姑姑来走亲戚时，父亲对她们说：“我今年打算买辆小四轮，你们谁借我点钱？”父亲其实已经攒够了钱，这样说就是想看看她们什么反应。她们都连连说自家没钱，就怕父亲跟她们借钱。

    看到她们这样，父亲说：“我买小四轮的钱早就攒够了，我故意问你们借钱的，就是想看看你们什么反应。”

    听到父亲的话，几个姑姑都很羞愧。父亲知道她们总是自大，看不起人，父亲也算是出了一口气。他总说：“做人要争气，别人越看不起越要争气。”

    父亲真的是白手起家，家里的一针一线都是父亲努力奋斗出来的。

    拖拉机是父亲跑了很远的地方买的。买拖拉机的时候，虽然我还很小，但是那天的情景我记忆犹新。那天，天还没亮的时候，父亲就出发了。因为父亲是新手，所以找了村里一个开拖拉机比较熟练的人一起去的，请他帮忙开回来。拖拉机开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新拖拉机一开进胡同，母亲就知道是父亲他们回来了。我赶紧帮忙开门，拖拉机进院的时候，我就站在院子南墙边看着。

    第二天，邻居们都来我家看新拖拉机。众人围着拖拉机，上下前后打量着拖拉机，都露出羡慕的表情。父亲在旁边，给众人让着烟，脸上露出自豪的笑容。

    拖拉机买回来，父亲非常爱惜，经常擦洗，还专门给它搭了车棚。拖拉机的到来，确实节省了很多人力。当年种麦子，父亲开着自家的拖拉机犁地，再也不用看别人的眼色了。

    父亲心地善良，总是以德报怨。几个姑姑虽然当初看不起父亲，但是她们有事求到父亲，父亲就是放下自家的活不干，也得去给她们帮忙。那年秋种犁地时，二姑找大伯帮她家犁地，大伯说他要去给人家犁地挣钱，没有答应二姑。二姑无奈，又找到父亲。父亲刚把我家的地犁一半，见到二姑来找他帮忙，父亲二话没说扔下自家的活，就去给二姑家犁地了。父亲出门都爱带着我，那天一大早，我们就去二姑家了。我们直到晚上八九点，才把二姑家的地犁完，天黑时开着大灯继续犁。我们到家时，已经夜里十点了，那时也没有电话可以打电话问问，母亲担心得不行。

    我家买了拖拉机，姥姥家买的是三轮拖拉机，拉东西方便，但是犁地不方便，所以父亲常去帮姥姥家犁地。那几年，每逢收麦和种麦，我都会跟着父亲去姥姥家帮忙。我去也就是玩，毕竟还小帮不了什么忙。姥姥家的地比较多，那天干完活，天已经黑了，姥姥非让我们吃了饭再回去。姥姥炒了两个菜，姥爷买了酒，让父亲陪他喝两杯。那天，我不记得父亲犁了多少亩地，只记得姥姥做的炒鸡蛋很香。

    上了小学后，父亲也教我怎么开拖拉机。虽然我个头不高，但是足够踩到油门和刹车。刚开始，父亲不敢让我在路上开，先教我怎么碾麦子。碾麦子只需要让拖拉机在场里转圈就行了，看着父亲开着很容易，其实很难。虽然碾麦子只是让拖拉机拉着石磙在场里转圈，但不是胡乱转，而是像缝衣服一样，一道挨着一道。这一道要和上一道接着，就像压边一样。麦子刚摊在场里的时候，还比较容易看出来上一圈碾到哪里了，但是等麦秸杆全部碾平后，就很难看出来了。而且中间碾得差不多时，还需要把麦秸杆翻个面接着碾。一场麦子碾下来，都需要一天的时间。就算是大中午，顶着大太阳也得碾，真的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我刚开始学碾场时，父亲坐在驾驶座旁边一直指导着我怎么打方向盘，在哪沿边。等我开上几圈，父亲再下车去旁边休息。我感觉开车很有趣，所以也愿意学，而且我学会后，还可以帮父亲开车，不至于让他太辛苦。一场麦碾下来，从拖拉机上下来时，感觉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中午又累又饿时，父亲让我去喝瓶啤酒，解饿又解渴。

    有了麦季碾场的经验，秋收种麦时，父亲教我开拖拉机犁地就很容易上手了，不过犁地要比碾麦更难。犁地之前要先撒化肥，化肥以氮肥为主，尿素为辅，农家肥次之。氮肥用的多，是因为氮肥要比尿素便宜很多，但是氮肥的气味很大，真的辣眼睛，所以最讨厌撒氮肥。

    化肥撒完就可以开始犁地了。我家地东头有一个路沟，西头是别人的地，所以拖拉机走到东头要特别小心，脚手要迅速配合好。开拖拉机犁地，后面拉的是升降犁，犁子的升降全靠司机操作。拖拉机到地头时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要拉升降开关，双脚还要控制好刹车、油门和离合，所以对于新手难免手忙脚乱。父亲教我犁地时，也是先坐旁边看着我开几个来回。犁地全程挂四挡，油门踩到底放开跑，拖拉机拉着犁子，犹如身负千钧的力士，“突、突、突”奋力向前。刚开始，每到地头，都要让父亲配合帮我拉升降开关，我才能掉头。父亲陪着我犁上几个来回，就让我自己开着犁地了。每次到地西头还好，每次到地东头都要提前减速，地边总是犁不好，不过这总比拖拉机开到路沟里强。拖拉机要是掉进路沟里是非常危险的，有一年邻居为了给对面的拖拉机让路，一不小心拖拉机掉入了路沟里。拖拉机水箱和油箱被压扁了，水箱里的热水把身上烫伤很大一片。这件事，一直让我心有余悸。

    虽然犁地时没有把拖拉机开到路沟里，但是有一年拉粪，差点掉进路沟里。我在地里开拖拉机熟练后，开春往地里拉粪时，父亲开始教我在路上开车。农家肥主要以牛粪为主，牛粪都堆在村外，每年棉花苗需要增肥时，就用拖拉机带着马车往地里送。拖拉机拉粪也是需要技巧的，车速不能太快，不然会把马车上的牛粪颠掉，太慢了又耽误时间，所以要匀速行驶。父亲教我在路上开拖拉机时，他也在旁边坐在，一直告诉我怎么控制方向盘。拖拉机的方向盘不像小汽车的方向盘那么稳定，开拖拉机要一直不断地修正方向盘。在父亲的指导下，我在路上开得还不错。

    那次，拉着牛粪进入棉花地时，走错了地垄。父亲说倒出来再进下一垄地，如果车直接开过去的话，会把棉花苗全部压死。我就挂上倒挡倒车，带着马车倒车要难得多。我只管打方向，没有注意到马车轮马上就要掉入地沟了。如果马车轮掉入地沟，拖拉机一定会被拖进路沟，后果不堪设想。这时坐在驾驶座左边的父亲，大喊让我踩刹车，他用脚一边踩离合，一边夺过我手里的方向盘打方向，这才避免了一场意外。然后，父亲让我从驾驶座上下来，他把拖拉机开进了地里。我站在旁边，仍然惊魂未定。父亲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回去仍然让我开，他在旁边指导。从那以后，我开拖拉机更小心了。

    拖拉机除了农忙时干活，大冬天也闲不住。拖拉机除了是农用工具，还是交通工具。没有拖拉机之前，过年走亲戚都是骑二八杠自行车，要是遇到下雪，路上全是泥泞，自行车根本不能骑。自从家里买了拖拉机，过年走亲戚，父亲总是开着拖拉机带上马车，马车上打扫干净，铺上褥子。那时的拖拉机带马车，就像现在的小汽车一样，过年走亲戚开拖拉机就是比起自行车有面子。就算遇到下雪，也不怕路上泥泞，拖拉机走在泥泞地要比汽车还轻松。而且坐在马车上，盖着被子，也省得冷。拖拉机的用处真的很大。

    姥姥家买的是三轮拖拉机，不适合犁地和耙地。种麦犁地时，舅舅就用我家的拖拉机犁地、耙地。舅舅当时比较年轻，开车比较莽撞。父亲嘱咐他要小心点，姥姥也让他小心点，但是他听在耳朵里，没有记在心上。那年，他开着我家的拖拉机耙地，在倒车时，升降耙还没有完全升起来，他就着急倒车。升降耙的耙齿一下扎在了拖拉机的后轮上，他没注意，还继续倒车，两个轮胎都被耙齿剌了一道很长的口子。幸亏拖拉机的后轮外胎很厚，虽然剌了很长的口子，但是没有爆胎。姥姥知道后，狠狠骂了舅舅一顿，但是事已至此，骂也没用了。舅舅把拖拉机送回来时，父亲看着车轮上的两道大口子，心里自然是非常心疼，但是嘴上又不能说什么。后来，父亲去修理拖拉机的店铺，买了一瓶补胎的胶水，但是口子实在是太大了，胶水根本不管用，只能庆幸没有把轮胎扎透。别看都这样了，轮胎从来没有爆过胎。这两道大口子，一直伴随着我家的拖拉机至今，以前生产的各种物件质量是真好。

    拖拉机虽然耐用，但是每到冬天特别难发动。那时的拖拉机还没有电打火，全部需要用摇把手动发动。每到冬天，摇之前都需要往水箱里加开水预热发动机，就算这样，父亲往往摇出一身汗还发动不了，这时就需要去请邻居帮忙。父亲和邻居交换着摇，摇上好长时间才能发动。有时两个人一起握住摇把，还需要一个人站在驾驶座上用绳子拉着，合三人之力才能发动拖拉机。后来，父母都出去打工了，家里的地让别人种了，拖拉机就放在家里闲着了。舅舅给父亲打电话说要把我家的拖拉机开走用，父亲虽然心里不情愿，但是也不能不让开。父亲不情愿不是怕舅舅用，而是担心他用起来不爱惜。事实证明父亲的担心是正确的。舅舅莽撞的性格一直没有改掉，开拖拉机还是那么性急。没两年，拖拉机被舅舅折腾得大变样。那几年，流行给拖拉机安装半自动的启动机。启动机的原理和发条一样，先人工上好劲，然后一推，利用反向力，把拖拉机发动。舅舅为了省力气，也给我家的拖拉机装上了一个启动机。虽然节省了力气，但是开起不爱惜。就这样拖拉机在舅舅家放了几年，父亲看到拖拉机被毁的不像样子，就开回来了，舅舅只好又买了一辆二手的拖拉机。

    自从父亲把拖拉机从舅舅家开回来后，拖拉机一直在车库里放着。因为家里常年没有人，父亲为了防止拖拉机轮胎没有气，导致车身重量压坏轮胎，就用砖头把车给支起来了。这样即使四个轮胎全没气，也不会把轮胎压坏。一直陪着拖拉机的是它的“好伙伴”——我家的马车。马车也被父亲抽起来，靠墙放着了。把马车抽起来是很费劲的，四个人合力才把马车抽起来。它们两个就这样静静地睡在车库里好多年了。去年父亲又把车库上装了卷帘门，为它们阻挡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