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头和疯女子

九月冰菊 · 发表于 2016-5-24 23:24

　　我们学校的大门前，坐着一溜儿补鞋匠。他们是专门靠我们学校的师生吃饭的。其中有个姓周的，特别讨人喜欢和尊重。人们都叫他老周头，我叫他周师傅。他说：“他们都叫我老周头，只有你叫我周师傅，不好意思。”
　　周师傅约莫六十来岁，身体矮小，圆脸，一笑，两眼眯成一条线，样子非常和善。他老家是哪里的，谁也不知道。有人问：“老周头，你老家是哪里？”他说：“安徽。”安徽那么大，天知道他什么地方人啊。有人问：“有老婆和孩子吗？”他笑了：“有啊。”“怎么没来过啊？”“忙啊。”
　　据说，老周头在这里补鞋，已经有近十个年头了，从没见他的老婆孩子来过，也没有见他回过一趟家，天知道他有没有老婆孩子。时间长了，人们也就不再问了。老周头补鞋的技术非常高，而且也非常讲信誉，不论老师同学都爱让他来补鞋，因此他的生意也特别好。一次我让他给我修一双皮靴，说好下午来取的，结果那天在外耽搁了，回来已是晚饭后了，谁知道老周头还在等我，我实在不好意思。他说：“今晚好像要下雪的，冷，怕耽误你明天穿。”
　　一天，这里来了一个疯子，女的，头发凌乱，蓬头垢面，穿一身脏兮兮的衣服，上衣畅开着，露着两个黑乎乎的奶子，边走边跳边唱：“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
　　有群孩子在围着她看热闹，嘻笑，有的还恶作剧地用小石块掷她。老周头赶忙走过去把孩子们轰开：“不要这样。”当他离开的时候，孩子们又围上来了；有的还用长棍子戳她的奶子。老周头摇摇头，叹了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狠狠地甩下钉鞋的家伙，把疯子一把拉了过来，一直拉到自己的做活的位置，让她坐了下来，帮她系上扣子。奇怪，女疯子竟会伏伏贴贴地让他给自己系扣子，还侧歪着头，冲老周头嘻嘻傻笑。一笑，露出两排非常整齐的牙齿，挺白。老周头给她买来了两个馒头，还倒上一杯开水，递过去。她竟接了，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一杯水也一仰脖喝得精光，并仍侧着头冲着老周头嘻嘻傻笑，仍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有人笑道：“老周头，是你媳妇啊。”老周头说：“怪可怜的。”说着嘿嘿笑笑，两眼眯成一条线，仍非常和善的样子。
　　后来，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第二天，老周头刚坐到那里，那个疯女很快又来了，一下站到他的眼前，头发更凌乱了，单薄的衣服被撕得一条一条，两个大奶子黑乎乎地直挺挺地裸露着，仍傻笑着，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老周头赶忙拉她坐下，又帮她整下衣服，盖好奶子，又买来馒头、油条……
　　后来，这个女的竟不走了，一直跟着老周头。老周头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老周头干活，她就坐在他的跟前；老周头买饭，当然是两人的；老周头回家，她也竟跟到他家，形影不离。有人说：“老周头，睡了吗？”老周头说：“瞎说，怪可怜的。”后来，可能是老周头帮她洗脸、梳头、缝补衣服，她也干净许多，也基本上看出她的本来面目。她面庞清秀，只是有点灰黄和浮肿。看来她是非常懂事的女人，老周头干活，她也帮着递东西；饥了，从老周头口袋里摸出一点钱来，买个馒头，一掰两半，一半自己吃，一半硬往老周头嘴里塞；困了，就伏在老周头的腿上香甜地睡去；收工了，她帮着收拾东西。老周头的工具箱是装在一辆破旧的小推车上，前面拴根绳子，不论上工和收工，总是老周头在后边推，她在前边拉，一时间在街头上，竟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有天，老周头对我妻子说：“弟妹，你带她去洗个澡，理个发，买件衣服吧。”我的妻子是个热心肠人，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当我的妻子把她再次领到大家面前的时候，都惊呆了，天呀，活脱脱一个出水芙蓉!端庄清秀的面庞。眼睫毛又黑又长，眼睛大而黑亮。挺直的小鼻子，安放在中央，不偏也不倚。乌黑的头发，像瀑布飘洒在身后。她仍冲着大家伙儿笑，一笑，仍露出一对洁白而整齐的小牙齿。看样子有三十来岁，仍释放着青春的气息。大家都逗起老周头来：“老周头啊，你老家伙可真有艳福!”老周头只是一个劲地傻笑。
　　日子就这样地一天天过去，老周头和那个女的每天仍出现在大街上。干活，两人在一块；回家，仍是老周头在后边推，女的在前边拉，非常和谐和自然，像父女，也像夫妻。慢慢地，那个女的神色越来越好了，见了熟人也能打个招呼，声音挺甜的。有人说，像四川人；有人说，像陕西人，说话和秋菊打官司里的人说话一个调。老周头也精神许多，穿戴也干净多了，有人说，是那个女的给洗的。问老周头，他只是一个劲地笑。
　　有一天，那个女的突然失踪了。老周头一连找了几天，什么地方都找了，也没见到她的踪影。一下子老周头焉了。他说：“她走，什么也没带啊!什么也没带啊!”听说，她走的时候，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屋里屋外扫得干干静静，衣服也洗了，还给老周头擀了一板面条；而钱却没带走一分一厘。老周头说：“拿点钱多好，拿点钱多好啊。”有人劝他：“想开点，不要生气。反正是捡来的媳妇，没花一分钱嘛!”老周头没有回答，只是苦笑。几天下来，老周头竟苍老许多。
　　后来，老周头也不见了。有人说，找那个女的去了。也有人说，回安徽老家了。他究竟到什么地方去了，谁也说不准，反正，老周头在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消失得无声无息……
　　我每次路过老周头补鞋的地方，不知为什么，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