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袭

老船还行 · 发表于 2020-5-20 16:11

包住一头一脸，只露出一双瞳仁俩鼻孔，全身上下裹着同夜色一样漆黑的装束，一动不动匍匐成黑乎乎夜景的一个组成部分。

　　我们先锋连一字长蛇阵卧在敌哨位视线与探照灯死角的悬崖下，崖上是敌军据守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山头工事。鉴于这地理位置显而易见的优越性，这一仗，我们连所担负的战略任务就无需赘言了吧？
　　我和战友们趴在草丛中已经快二十个小时了。
　　湿热高温、蚊虫叮咬已经让人的忍受力抵近极限了，还有时不时窜至鼻孔的水沟瘴气，叫人一忽儿一忽儿地有憋死过去的感觉。好在毕竟有水可解热可供屏住呼吸忍住恶臭喝下去解渴，有崖下茂密的原始次森林以及林间睡醒的鸟鸣作音响掩护，我们才不至于遭罪。除了忍受敌军几次毫无目标瞎放数枪的火力侦察外，没遭遇燃烧弹。动静稍有点也不至于让敌哨发觉。
　　终于，夜，不再一团漆黑，月色如约而至，像诸葛亮一样昨晚就观测了天象的连长抿了抿嘴角，挥了挥小黄旗。工兵班立即无声地行动：把事先偷偷运抵的十来架云梯依次绑扎牢实，节节向上，渐渐靠近崖头树木特密的一边。
　　超长的云梯部署就绪，作为尖刀班班长，我第一个向上攀爬。
　　连长凑近我耳语道：“有情况须变更的话，按既定信号静默联络。”我拍拍胸脯，点点头，开爬。
　　足有60度的陡峭度，多亏战友们在下面竭力扶持，有着上百个攀岩训练日记录的我，肩上挽着5条粗而长的绳索，咬紧牙关，攀爬到了云梯的顶端，可离山顶还有至少3米高的距离。这下可抓瞎了，当时在下面仰望，云梯似乎已顶上了崖边。此时我定了定神，攀着突出的一道道石棱，一寸寸向上挪移。眼看就要支持不住了，右手瞎摸之中，居然在乱枝丛中找到了一根粗藤。天不亡我啊！凭我的经验知道这玩意的结实度一点不亚于粗麻绳。稍事歇息，我振作起来，使出浑身解数，攀着这根野藤，登上了高地。接下来就是选定5棵大树系缆绳，让战士们沿绳攀爬了。
　　真没想到，今晚的行动除了出几身臭汗挂一身蚊虫的战果（穿再厚的衣服，这热带山地的大蚊子也能刺进去吸你热血没商量）以外，真是太顺利了。
　　顺利得不像真的战斗，莫不是上头安排的一次最最贴近实战的演习？
　　想哪儿去了？什么样的军演没参演过？哪是这个阵仗？对，毋庸置疑，这是临战前一刻。敢情是天照应，让我顺利攀上山头。胜利，必定是属于我们连的。
　　我不是新兵蛋子，还不至于被关照过了的顺利和并没到手的胜利冲昏头脑。心想接下来务必更加小心谨慎，切不可出半点差池。没成想砰的一声枪响，紧接着炒豆子般地连绵不断的一片枪声，暴揍着静谧的夜，捶打着我的心脏。糟了，我八成被敌哨发现了！拼死一搏吧？不成，任务还没着手，还没到拼命的时候。一颗小心脏，就任由它七上八下狂跳了一会儿吧。
　　我死死抠住裸露凸起的树根，伏在悬崖边一动也不动，子弹倾斜的暴雨般从我头顶泼下、划过。只觉得耳根一热，一痒（压根儿没觉得疼），下意识里有湿湿的液体渗出，流下。我竭力忍住不呻吟不用手摸，耳朵被削去一只半只的算个啥？关键是不能这么快就给“光荣”掉。
　　弹雨渐渐改变方向，且越来越稀疏，终至于停了。夜，重归静谧模式。我的心脏也在胸腔里复归原位。骤然意识到，我这身手，岂会如此轻易暴露目标？敌军无非是例行性地来一番火力侦察罢了。不过，越是这样，越不能大意。我不禁瞄准了山崖边一条被灌木荆棘半遮半掩的只有山羊能走的小路，从我匍匐的位置分别朝东西两面延伸。往东植被更盛，朝西渐渐稀疏。一个新的念头油然而生。
　　在浓厚树冠的掩护下，我匍匐到崖边，紧贴崖壁朝下抻直胳膊，揿开手电，按事先约好的信号灯语，往山崖东侧方向尽可能长地划拉了三下。看到连长相应地回复了信号，我立即行动，蹑手蹑脚走近那条小路，之所以放弃相对好走一点的西线，选择东线，还是基于树木多便于隐蔽的考量。
　　也不知攀着荆棘连走带爬地折腾了多久，一身黑衣被划成了条条缕缕流苏状，脸上、臂上、手上、腿上甚至腰背上，划伤不少，宛若被严刑拷打过的痕迹，鲜血渗出。我不觉得疼，或者说完全忘记了疼，因为，我终于绕到了高地另一面。
　　安装、隐藏好定时20分钟爆炸的炸弹，按原路返回。刚刚拿起第一根绳索，给选中的第一棵大树树干系上悠长的“领带”，那边厢山头轰隆一声巨响，山下也噼噼啪啪响起一片密集的枪声（凭多次演习积累的听觉经验，我知道其中大多是足以乱真的炸在铁桶里的鞭炮声）。紧接着。随即，与我相背一侧的山头工事掩体里吐出更加疯狂的一条条火舌，向山下乱窜……
　　不到十分钟，连长领着大部分战友攀着由我固定的5根缆绳，悄然上来了。大家伙儿套上草鞋，衔枚疾走，一步步逼近敌军后背。
　　我忽然发现连长落后了，示意大家止步。一个战友从后面赶上来对我耳语了一句，我连忙后撤至连长身边。连长指了指东侧身后一排浓密的灌木丛，贴着我耳朵说刚刚听到身后一阵树枝摇曳的沙沙声，循声一看，果不其然，枝叶间有较大的晃动，可也就只是极短的一瞬。
　　我端着56式冲锋枪朝那片灌木丛瞄着，轻声问：有情况？
　　连长说他后来一直观察来着。这么久了，再也没发现啥了。
　　我说一上来我就观察清楚了，没事。
　　连长挥挥手，率大伙儿继续前行、潜行，如一把默默裹挟仇恨的尖刀直插敌寇后背。
　　顷刻间，各种轻重机枪、冲锋枪子弹像狂风暴雨一般朝敌军迅猛扫去。其时，他们背对着我们朝崖下疯狂射击。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牵制他们的山下火力，仅仅是我军一个加强班的两挺高射机枪和几支步枪，更多的是铁桶里炸个不停的鞭炮。
　　接下来的战斗毫无悬念。不到半个钟，以不到十人伤亡的微小代价，就把山上守备的一个加强连的敌寇一锅端了。战略高地被我们占领了。
　　正自欢呼雀跃，准备着打扫战场，身后响起了一阵密集的枪声，眼看我身旁几个战友倒下了，连长急令大家卧倒。自个儿放低身姿，头也不回，听声辨位，叭叭叭朝后连发数枪，只听得几声哎哟，偷袭之敌显然倒下了几个。
　　几个战友备受鼓舞，改卧姿为跪姿、站姿，朝枪响处呻吟处扫射。可对方出手更快，枪法更准，叭叭几个点射，除了两人还弓腰站着，其他几个全倒下了。我瞅见灌木丛里火光一闪，已经卧倒的我跳起来狠狠地朝两人撞去，三人一块跌倒。倒地的一瞬间，我发现一人已经胸部中弹倒地一动不动了。而被我压在身下的，竟然是连长。正自庆幸，忽觉得一声啸叫飞来，头皮一麻：乖乖，胜利了，我和部分战友却“光荣”了。“光荣”让我啥也不知道了。
　　我没“光荣”，也不知“死”了多久，“活”过来的时候还是在山上，许多松树明子燃烧着，亮堂如白昼。我掐掐胳膊，好疼！没死呀。抬抬臂，蹬蹬腿，坐起来，站起来，一如往常。嗨，连彩也挂呀，除了遍身被荆棘划开的条条血痕之外。就连之前以为被削去了一边的耳朵，也囫囵着呢。怎么回事？更叫我匪夷所思的是，眼前的境况完全改观，好像压根没发生过战斗。连长和战友们一个个在我眼前晃动着，还有一队敌军，虽然垂头丧气，可一点儿也不像俘虏。眼见着他们一个个脱掉那身外军皮，里面穿的居然是我军短袖衬衫。
　　战友们这才告诉我，所有的“枪伤”都“痊愈”了，所有的“尸体”都“复活”了，所有弹药都是演习弹，而且是最新军事科研的结晶——看上去就是真的，打到身上则麻醉神经，暂时晕厥过去。弹壳内秘藏的盛有酷似鲜血的红色染料薄膜迅疾破裂，开出你血染的风采。至于所谓的外军敌寇，依然是兄弟部队客串的蓝军。
　　 “哇塞，合着这还是一次军演啊，虽然是最仿真的。我还沾沾自喜以为我和连长合作默契导演的声东击西战术何等高明着呢，没想到还是蓝军棋高一着。这要不是演习，我们连不是全玩完了吗？”
　　连长、指导员簇拥着团长过来了。大家列队听训。团长没有严词责备，只是客观地指出赶明儿正式开赴敌占区前线，脑子里还得多上几道弦，必须全方位应对各种意想不到的敌情，然后设法迷惑敌人，在运动中消灭敌人有生力量，夺取重要战略目标。按说你们今晚的表现，包括攀崖的选址、声东击西战术的运用，还有这个小鬼（指了指衣衫褴褛血痕道道的我）的攀崖本领和随机应变的机灵劲儿，都是可圈可点的。但你们毕竟没有笑到最后。胜利在望时，没有回回首，以致暴露后背，被敌方偷袭了。对了，偷袭你们的可不是蓝军，而是……
　　他不说了，朝身后做了个手势，几个团参谋从西线悬崖边草丛里（这不是之前我放弃的路线吗？）钻出，走上前来，分列他两旁，望着对面的我们，目光里透出几分狡黠。
　　团长说了声：“亮掌”，包括他自己在内，他们几个人一道朝前亮出手掌。
　　相对于成日间摸爬滚打的我们这些人来说，眼前这些多少显得白嫩些的手掌颇有些“惨像”：无一不印上淡淡的绳索痕迹，其中，有的还打上了血泡，有的还有跟我一样有被荆棘划破的血痕呢。
　　潜伏那么久，怎么就没想着清点清点人数，做做面孔辨识呢？
　　我恨不得找一道山缝把自己挤进去——作为尖刀班班长，作为先锋连锐利的眼睛，我怎么如此疏忽，连队伍中多出了人也没发觉？不由得朝连长吐了吐舌头，捶了捶自己的脑袋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