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到这,苗桂芝随手从一个后生端来的盘里,抓把瓜子红枣,往炕上的四角边撒边唱:“瓜子上床,今年当娘。瓜子钻咔咔,今年当妈妈。瓜子钻角角,明年当婆婆。捉到铺盖抖一抖,儿女生得起柳柳。捉到铺盖扇一扇,儿女长大做高官。我把床头按一按,生的儿子当大官。我把床头理一理,生的儿子当总理。铺床铺得满堂春,生的儿子当将军。铺床铺得满堂彩,生的儿子当总裁。铺床铺得满堂红,生的儿子当总统。铺床铺得整整齐,生的儿子当国家主席。太阳一出红似火,幸福人家喜事多。吃了喜糖喝喜酒,金银财宝天天有。”
唱完后的苗桂芝在青年人的簇拥和大呼小叫下,像做了件极为体面、光宗耀祖的大事,兴高采烈、满面红光地被人们恭恭敬敬地送出洞房后,随即便开始了年轻人的闹房。
大伙儿要远光和阿秀转圈给房里的所有人磕三个头,又要远光当众吻新娘的嘴。这时,远光却犯了致命错误,竟说阿秀脸上涂着胭脂,胭脂有毒,不能接吻。大家说他摆文化人的臭架子,要杀杀他身上的傲气,索性来点刺激野蛮的闹法。于是乎,先看“鲜桃”,就是新郎拉开新娘衣裳,将新娘的奶头探出叫人看,有的还嚷嚷着让新郎吃,拉拉扯扯,几经哄闹,新娘子不配合,“仙桃”取不出,大家落个脸红。便有人大喊“掏鱼儿”、“染纸”。“掏鱼儿”就是叫新郎拿条编成鱼儿状的手帕,从新娘的一个裤腿里放进,要贴住肉,然后从另一条裤腿里拉出。“染纸”那才粗野哩,就是叫新郎拿张白色纸片放在新娘的裤子里,取出要沾湿贴在墙上;还有逮跳骚,就是把几粒米让新郎放到新娘裤里,又要寻出。
夜阑更深,原野寂静。枫林村脚下的石板河像个喝醉了结婚喜酒的汉子,迷迷瞪瞪地迈着磕磕绊绊的脚步,气喘吁吁地哼着朦胧醉人的曲儿,向东南方向娓娓远去。湛蓝的天空上一轮冰磨雪洗的大玉盘,掉在冰块已开始消融,水波缓缓、浪花微微的涟漪里,就像一朵栽植水中的巨大雪莲花一样,皎洁无比。
这时的闹房进入到高潮期。只听宝山大喊:“这三个节目算过关了,就饶了新郎新娘,大家说好不好。”众人齐声附和。宝山又喊:“第一项,三碰头。”就是让新郎新娘的臂膀互搭在对方肩上磕“回头”,又要上下三吻。阿秀的脸总是连扭带避,武大郎般高端的远光被人压住两条粗短的胳膊,怎么抬头也吻不上新娘的嘴巴,当然更发不出“乒”的一声响。
“帕斯,不算。”大家喊:“再来!”对付新娘子执拗的办法就是使劲“挤”。媳妇的主位是炕上的墙角角,新郎在她旁边,小伙子挤新郎,新郎挤新娘。大家猛挤一阵,让新娘尝尝厉害,再从头开始。远光赶紧拉着阿秀给大家连磕了三四个响头,才勉强过了第一关。宝山又喊:“下来第二项,采花。”新郎说“树上一朵花”,新娘说“妹妹想戴它”,新郎说“妹妹够不着”,新娘说“哥哥扶一把”。于是,新郎抱新娘骑在自己的脖子上,站在炕上一个矮凳子上使劲翘起脚后跟,勉强才将插在房顶棚上的塑料花取下。这一关总算下来了。宝山又喊:“下来第三项,撅马茹菜。”就是叫新媳妇提着衣襟在炕的一头学撅马茹菜的样子,让新郎在炕的另一头吆喝“谁在兀搭撅马茹菜哩”,让新媳妇说“好哥哩,撅把马茹菜下锅哩”,让新郎说“我不看你把我叫哥哩,我真想踢你一脚哩”,让新媳妇说“好哥哩,好哥哩,你歪踢我大脚哩……”说到这,阿秀死活不肯往下说,又被年轻人挤的前仰后合、东躲西藏,卷曲在炕角角,连腰上的布裤带都被人解开抽走了,害得她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摇摆着连连告饶。
此时,坐在新房门口桌旁的我看的是直吊胃口,就用眼示意进来给我送好吃的红妹子过来,把她手里的大果盘放到桌上,款款抱她斜坐我的大腿上,“红妹子你说,阿秀为啥不说,你给我说。”红妹子红着脸看着我,笑得死去活来。我急了,“为啥只管傻笑?”红妹子说:“还有最后一句,我说不出来。”我说:“咋说不出来?”红妹子脸更加通红,蚊子一般的声音道:“难听得很!”我更急道:“咋难听?”红妹子把头埋在我怀里笑道:“不说了,不说了!”我气急败坏地把一只冰凉的手一下伸到她胳膊窝里就瘙痒,把个红妹子顿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扭动着婀娜的身子,娇羞万千的低声说:“脱了……暖脚哩!”我诧异万分,大瞪着一双近视眼,急吼吼道:“脱了啥嘛?”红妹子仰起一张因为娇羞而显得红艳艳的漂亮粉脸,对我娇嗔了一下,半天才低声道:“你……你是明知故问,裤……裤子。”我笑道:“裤子就裤子,看把你难成啥了。”我立即扭过脸对炕上闹得不可开交的大家喊道:“脱了裤子暖脚哩。”顿时把炕上一伙亢奋的小伙子、姑娘们扫兴的停了下来,齐刷刷看着红妹子一边用一只如雪般的手指夹着黄瓜喂我吃,一边和我搂抱一起看场面的奇怪姿态。看大家回头凝视,红妹子羞臊地赶紧推开我的手,从我怀里跳起,捂着脸跑出房门。
我尴尬地对大家笑一下,也跑出来坐在窗底下,探头朝里张望。这时,阿海媳妇卷着一头狮子狗似的波浪发,从西厢房跑出来,让我喊阿云。等阿云出来后,她骂阿云:“你个死女子,只管跟着那些二百五屁股后面穷喊叫啥?眼睛看哪去了?不看你姐的裤腰带都让混小子抽出来吊在手上轮圈圈,眼看她的棉裤都要被人脱掉了。你个瓜女子,不会把裤腰带要过来给你姐系上。快进去给我要裤带带,死怂货。”
看阿云低眉顺眼地乖乖进房要裤带去了,她回头又对我说:“你给我帮忙看着点,他们要是把阿秀欺负的太了,你就进去把他们搅和乱、骗出来。一会我给你母鸡爪吃。”
我瞪她一下,不满说:“你哄我三岁娃,拿鸡爪伺候我?啥意思?”又不耐烦道:“知道了!”
到最后一幕,还是老掉牙的四句闭门谢客的词:“开板柜,取薄脆,你都走,叫我睡。”难就难在新娘要当众说出,前三句则还罢了,只第四句的“睡”字拿人。一个经我半年多耳濡目染,文明礼仪熏陶的阿秀,怎么能赤裸裸地说出个亵渎圣洁肉体的“睡”字?因而拉拉扯扯的几经哄闹,才从新娘子牙缝里挤了出来,并且变了音-----“醉”。
“好,你两个睡,醉……”一伙年轻人呐喊一声,嘻嘻哈哈看着无比尴尬的阿秀。
大家的话羞得阿秀的脸一下红到脖跟。这时,宝山和李桃花一同邀请我给这对新人的本次新婚闹洞房来个总结性结尾,这可把我难住了,急得抓耳挠头。忽而,我想到去年大学期间,看到清末民初、家居山西省临汾市尧都县底镇翟村的杨昌鑫先生,在其书中有首名为《陋风歌》的长诗,他生动描写了当时当地农村新婚之夜“闹洞房”的场景。我当即喊:“大伙儿听着,我给你们说来。”看着他们静下来,我开始摇头晃脑地大声道:“乡村有陋俗,厥名为闹房。夫妻合卺后,簇拥新人床。问是谁家子,同窗若雁行。编就诙谐句,专意逗新娘。新娘羞不语,击背迫新郎。或令手携手,徘徊若凤凰。或令吻接吻,依偎类鸳鸯。或效儿衔乳,屈膝跪身旁。或捉纤纤足,金莲散芬芳。狂笑动天地,舞蹈猛羝羊。更复罗酒馔,杂然共举觞。酒迫新娘饮,肴迫新娘尝。吴宫调西子,汉殿戏王嫱。须知诸窗友,专心究文章。十载寒窗下,未织绮罗香。一旦逢少艾,欲火烧中肠。借此舒郁闷,借此开智慧。借此瞻玉貌,借此窥艳妆。呜呼噫嘻,当此时也:目有视,视新娘。耳有听,听新娘。口有道,道新娘。手有指,指新娘。新娘不动不言语。惹得诸生空自忙。鸡鸣浑忘晓,霜重不觉凉。真个是欢乐嫌夜短,寂寞恨更长。启明星灿烂,纷纷乃散场。归去孤枕上,仍复梦巫阳。”
我一说完,竟惹的年轻人不高兴了,他们嘟囔道:“张老师,你写的这叫啥破诗,不是变相指责我们闹洞房不文明吗?我们粗陋你高尚,你不也一直搂着红妹子在看我们的西洋景吗?还装啥清纯高贵样,大家都是一丘之貉,只是你文化人还虚伪得很。”
此时,回到新房的红妹子看众人这么说我,不服气地瞪了他们一眼,大声愤愤道:“你们闹得就是过分了嘛,看把新娘子耍成啥了,谁知道她心里的酸苦有多少?一个个粗俗恶眼的很,这会还耍的不过瘾么?张老师拿诗说你们,是教育开导你们。你几个还要咋的,瞪啥眼,滚出我家的房。一个个没皮没脸,张老师这般说你们还是轻的。”
众人善意地看着本村这个艳丽无比的乡妹子,觉得不能和这个仙女斗气闹别扭,不忍心惹俊女子于新婚气氛里真恼起来,坏了喜庆气氛。于是,朝心目中爱慕的红妹子扮个鬼脸,相互会心一笑,打着哈哈,彼此大声戏谑着,在深夜的浓幕下,做鸟兽散去了。
红妹子走过来,一把拉起还卖在门口猫腰瞪眼鼓耳朵,拿着鸡爪边吃边寻稀罕的我,耳语道:“好我的二杆子哥哩,你还瓷愣在这干啥呢。想学梁志清、梁安民一伙溜墙根,偷听人家小两口的秘密么?赶紧回屋去。”说罢,一把拉起我的胳膊,不由分说拉我进了西窑。“夜深了,你回不去学校了。妈和塬上的几个婆姨在东窑睡了,我也要睡呢。我说你不要偷听,到这就停哈,小心着凉感冒,听话!”
红烛幽幽,新房暖暖。一对脉脉含情的人在热乎乎的炕上一定开始鸾颠凤倒了。祝你们俩人风流快活吧。唉!我的个红妹媳妇啊,你也钻我的被窝吧。躺在西窑炕上的我,心里呐喊着,不由得裂开嘴巴干笑一声,困意袭来,倒头便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