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黄河两岸
敬爱的母亲河将故乡拦腰截断,我想黄河之于中卫的方位犹如胯骨之于人体,上下分明却又浑然天成。
中卫人籍此可以分为两类:居住在黄河南岸的人被称作“河南人”,居住在黄河北岸的人当然该作“河北人”。
相比较起来,河北土地丰沃,经济发达,河北人说话能将前鼻音后鼻音说得一塌糊涂,此为中卫一大地方特色;河南则贫穷落后一些,向来被视作“山”,实际情况是河南包括香山地带的大片山地和山民,的确够“山”,山在这里很可能是一个兼有名词和形容词性质的主儿——山里人总是山山的。
中卫人向来以相互攻讦为能事、乐事,习惯上“河北人”称“河南人”为“冷烟锅子”,“河南人”则以“水客子”来戏谑“河北人”。“水客子”大约是河北人以种植水稻为业,离开黄河灌水的滋润就活不成的意思,“冷烟锅子”的说法很可能源于一个带有传说性质的典故。说是一山里人到城里办事,晚间烟瘾发作却找不到火柴,最终将烟头向着灯泡对了上去,结果当然是灯泡点烟其实不然(燃),于是这“山里人”为所有的“河南人”赢得了“冷烟锅子”的美誉。按理说,河南也不尽是山地,宣和、永康、常乐三地皆为水稻产区,很有点“水客子”的架势,而“河北人”不会深究这些根底,一而统之称这些地方的人为“冷烟锅子”,所以我一直觉得以上三地人被冠以“冷烟锅子”的称号很有些“连坐”的味道。
我本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山里人”,后因某次大迁移落户南山台。再后来,本来有机会杀将进“水客子”阵营,甚至做城里人,却又因一次意外可能要永远滞留在黄河南岸,将“冷烟锅子”进行到底。
二、通往县城的班车
家门前是一段省际公路,是“山里人”进城的必经之地。小时候喜欢呆坐在树荫里乘凉,看破破烂烂的大客车上上下下,车里时有夹着黑色或者棕色皮包的男人或女人款款进出,这种景象在我幼年的记忆中植入了深深的向往情结,乃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想坐上班车混迹于夹皮包的男女中。
我想我多年求学、找工作,以至到后来的寻医问药的过程中浪费了的车费可能足以为自己购买一辆私车了,每每为一件或大或小或根本就不是事情的事辗转数地,坐在车上全没有幼年时想象的那种惬意,反而呈焦头烂额状,心里不觉有些凄凄然。
再有坐车机会的时候不禁要想一想,有没有坐车的必要,坐上车究竟与我孱弱的身体有几分裨益?
现在,柏油路四通八达,进城办事须臾可成,如果有兴趣,有钱有闲坐上车在一天内可往返县城近十次。而我,却害怕坐车了。坐车于我,可能意味着迷失。
我的内心里大概再也搁不下坐上“通往县城的班车”这一种向往,每每看到村人进出通往县城的班车,我便莫名的生出一些惆怅和茫然来。
我在心里憋足了一股劲,希望自己有一天了无牵挂的挤进那深蓝色的中巴车,潇潇洒洒,在父母一片和蔼,赞许或欣赏的目光中。
可是,我无能亦无力。
三、再走上学路
因临时有事要到表兄家去,我突发奇想决定安步当车,我瘸瘸拐拐地走在路边上,怕旁人看见却偏偏引来别人一串串含义模糊的目光。
村路上大大小小的车来往穿梭,我与它们像蚂蚁与火箭赛跑一样,走了半天,差不多还是在原地打转,目标太远。但我想不如就这样走到底,走一走初中时节走过的路,重温一段梦想,也好。
乡里开往县城的班车每半小时就发一程,到表兄家只需一块钱的车费,彳亍间一辆中巴车开了过来,可恶的司机远远的就鸣号示意,我强把头扭向一旁,不坐,不是我舍不得花一块钱,我是想验证一下我有没有能力办成自己想要做的事,或者,我想把现在的我和多年前的我作一次对比。
途中必须要经过一条很有些阴森鬼怪的山水沟,沿路走将拉大行程,我决定穿越一条顺沟而过的捷径,那是我们上初中时常摸黑走的一条路。沟里荒冢林立,杂草丛生,乱石动不动就挡住去路,以我现有的水平走起来肯定会有不少困难,想了想我还是甩开脚步张牙舞爪的朝向杂草深处。初中时候的我们常结伴走过这片草地,我甚至还能辨认出我当年踩出的那片足迹。那时我们年轻不懂事,在上学路上奋不顾身的攀爬到沟顶崖畔上掏乌鸦窝,以此证明各自的英勇,留下一路欢笑。
往事,一下子跌入眼帘。也是在这条路上,那天我夜半惊醒,慌乱中将带有祖传性质的机械表拿倒了,错把深夜十二点看成了早晨六点,急匆匆骑上自行车向学校冲去,到山水沟顶的时候遇到一只鼠窜的狗,吓了一跳,路上灰蒙蒙的没个人影。到学校后见偌大的校园竟空无一人,正迷惑间见母亲骑车追来,才知离上课时间还早。母亲领我去就近一亲戚家住下,放学回家后又带我到山水沟为我叫魂,而那只乱我心智的表终于在我勾身打水时跌入井底,我败家子的行径招来父亲的一顿好打。
等我艰难地爬上坡头的时候,却不小心误入一片玉米地,粉尘肆意涂抹我汗湿的白衬衣,表兄嫂子见了不由一阵嗔怪。正事说了,我借口回家赶稿匆匆搭上返家的末班车。
四、末班车
我相信世上从来没有坚不可摧的物什,我眼瞅着捧到手的铁饭碗也一样,连同我病弱的身子一块儿跌撞,破碎。
回乡这么多年,我最怕听到别人背后论说,“石家这娃娃的书白念了”,于是我拾起残秃的笔,开始了我艰难的笔耕。
关于写作,我一直以为是和我向往坐上“通往县城的班车”一样,是我由来以久的梦想,从记事起。
现在,我想我是为了证明我的书没有白念,至少我能做得到别人不一定能做得了的事,至少我有别人难以比拟的品格,坚强。
写作的日子我不敢面对父母期许的目光,不敢憧憬未来可能会出现的光环,不敢去接受想象之外的挫折和打击。
我知道我其实是很脆弱的,坚强或许只是我供众人把玩的一个外壳。
我的世界精神多过物质,虚无胜于现实,我只想一步一步做好自己想做的事,哪管它天崩地陷,哪管它严寒酷暑。就让我这么默默地,走。
我不知道我最终能否搭上文学这趟末班车,其实我知道即使将来我能如愿,正像我小时候向往坐上“通往县城的班车”一样,我也会遭遇另一种失落的心情,终归会让自己大失所望。
要想不让人失望,最好别给人希望。
五、这一年我想静静地死去
我键入这些字符的时候事实上是满含着泪水,硕果仅存的一只手抖抖擞擞。是为我的贫困,我的悲愤?或者是我过高的期望?纷繁芜杂的世界?抑或都不是。
我定定地看着屏幕上空灵闪动的字符,眼前一片模糊。几经波折,几历寒暑,脑出血到底还是给我造成了巨大的后遗症,我丧失了任何体力所能的劳动能力,曾幻想过出现奇迹,然而长久的惨淡不前让我日渐清醒。所幸,我脑力并无大碍,抑或,这是我更大的不幸。
我想每个身陷绝境的人都可能会出现让人为之一振的幻觉,幻觉过后的空虚让人忍不住为之寒冷,彻骨的冷。
常听别人说谁谁谁多大就干出了什么什么事,我好生羡慕。
想我堂堂七尺男儿空有一腔抱负却不能为家里带来一丝安慰,只会让父母额头的皱纹一日一日的深刻,莫不是我存在的价值就是让自己的亲人沉重,厚德的亲人啊,这一切不是我的本意,我情愿在与你们的冲撞中让你们鄙视我、遗弃我、淡忘我。
我常在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惊醒,一个又一个比我小的邻家男孩或女孩依我看是草率地定了终身。据说,我的父母现在一看到别家的孩子完婚的情景就落泪。我怕他们伤心,我却无能阻止他们伤心。
现在,纵或有一个不明世事的女孩向我敞开胸怀,我也是不敢妄想的,我连自己都养活不了,何以为家?
如果人人都有自己的“命”,我想这是我的命。如果一个人命运好坏是以寿命长短为依据,我想早点结束我的生命,以求解脱。
我曾不止一次的想过我结束生命的方式,自杀太愚蠢,车祸太残忍,老死太无能。
人终究是要回归自然的,我想最好的方式莫过于远游,客死他乡。为此,我精心设计了一套方案:做一叶方舟,不带任何尘世的东西,摈弃一切念想,顺流而下。或者江或者河或者洋。
六、喜鹊
我几乎每天都会被一阵尖锐的喜鹊叫声惊起,每天醒来时早就一屋子阳光,父母早就出门忙碌了,搁在锅台上的早饭余温未散。吃着母亲精心操持的早饭,我如鲠在喉。
如果世上真有一种叫做生物钟的东西,我真想捉住它打个稀巴烂。说实话,我的晚起并不是因为懒惰,而是这种叫做生物钟的东西在作祟。每天晚上我都在冥思枯想,读书、写字、发呆,事实上我的睡眠可能比任何人都少,我常常红肿的眼便是最有力的证据。
饭毕我会观察观察长声嘶鸣的喜鹊们。门前的喜鹊窝里有两只喜鹊,我猜想它们是一对夫妻鸟。喜鹊往往东一只西一只的站在两棵高大的树上,我有时会默默为它们的鸣叫想象一种场景。呼朋唤友?传达信息?千叮咛万嘱咐?或者,情歌对唱?
据说喜鹊是一种喜鸟,在谁家的门前鸣叫谁家就会有喜事降临。
有一段时间我变得特别迷信,听见喜鹊欢声高叫总要探头看喜鹊是不是在我家门口的那棵大槐树上为我通风报信,结果总是失望。说不定喜鹊是嫌我家的那棵树不够高大,不足以显示自己的英姿。
人到一定时候是不会太在意悲悲喜喜的,所谓悲所谓喜不过是一种心情罢了。
这天,我终于发现喜鹊雄赳赳地泊在我家并不雄壮的枝头上,我轻轻的走了过去,向高高在上的喜鹊挥了挥手说,去吧,去吧。
喜鹊好像听懂了我的话,振翅掠过高空,向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