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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藏文明的源头思考未来

2015-8-13 16:30 2815

[摘要]人类伐尽山上的树木建造伟大的庙宇与王宫,又在人类自起的冲突与战争中毁掉它们。然后,再次开始重建。就这样,一次次的悲剧重演。

作者:阿来(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当代著名作家,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得主)

来山南的第四天。

第一天,飞机,汽车,检查站。

第二天,去剧组探班。

第三天,去藏王墓和雍布拉康。

第四天——昨天司机问明天去什么地方,我说什么地方都不去了。没想到的是晚饭时遇到从拉萨来的熟人。他们陪记者来山南采访。聊天时我问他们,有没有近便而且自然风景好的去处。答说雅拉香波雪山啊!还告诉我,雅隆河就从雅拉香波发源,一路奔流而下,造就了雅隆河谷。于是,我决定上雅拉香波。而且,两位朋友还决定一个人陪记者团,一个人带了他们的车陪我上山。

雅拉香波雪山海拔6636米。就是这座雪山,哺育了全长仅六十八公里的雅隆河。但就是这段短促的河流,在高原河谷中哺育了辉煌灿烂的吐蕃文明。

藏文化发源地雅砻河谷的田野

我想起从飞机上往下俯瞰时所见的景象。雪峰上晶亮的积雪变成一条条冰川凝重地滑向山下,然后,冰雪变成流泉,流泉壮大,奔向河谷地带的田野……大自然慷慨的赐予,使人类得以繁衍滋息,创造文明。人类理应顺应自然。但人类的历史,反倒常常是轻慢与辜负大自然美好情意的历史。正由于此,在好多自然哺育了美好文明的地方,大自然便日益憔悴与枯萎,那些文明也随之萎顿凋零了。人类伐尽山上的树木建造伟大的庙宇与王宫,又在人类自起的冲突与战争中毁掉它们。然后,再次开始重建。就这样,一次次的悲剧重演,终于毁掉了自然的精华。

读到过一则与雅隆河谷的吐蕃王朝有关的史料。我不想费神再次去查阅这则史料,在这里准确引用。在那则史料说到的年代,在雅隆河谷中构建吐蕃国宏伟的建筑已经得翻过大山,去喜马拉雅山更深处的工布地区砍伐柏树,并千辛万苦运送到此地。而正是那些无从忍受沉重劳役的奴隶暴动了,结果,不仅是新的建筑没有建成,连一些过去的建筑也毁于战火。战乱平息后,一切重新开始。百姓为重建又担负更多的赋税,更重的劳役。而自然的进一步损毁,却没有在历史书中留下半个字母。以祈求人类幸福为号召的书与经,也没有讨论过人在损毁自然的同时,也损毁了自己的精神与情感。

太阳出来了,我们正穿越河谷中的田野,顺雅隆河而上。

河流的下游,青稞与小麦都收割了,土豆也收获过了。羊群四散在田野中间。相对于荒芜山坡上那坚硬多刺的耐旱植物,田地里,田地边那些草肥嫩又多汁,这样的季节,真是羊群们的节日。我在冬天到过同样的河谷地带。那时,植被都脱尽了叶子,河流枯萎,风把河滩上的沙吹到山坡跟前,又把山坡跟前的沙尘扬到天上。使得河谷中的村庄与日子,都在灰蒙蒙的尘土笼罩之下。而现在,在这个世界,大自然正呈现出它最美好的那一面。阳光明亮,植物碧绿,河流丰沛而宽广,一个个掩映在绿树丛中的村庄都显得自足而安详。在我眼中,那就是被自然之神祝福与佑庇的模样,那就是幸福的模样。

就在这样的情景中溯河而上,地势渐渐抬升。还未收割的庄稼地出现了。一片片沉甸甸的金黄和蓝天相互映照,除了穿过田野的公路,以及田野里的输电线路,一千多年前,这片河谷应该就是这样的景象。吐蕃第八代赞普布德贡杰统治时期,雅砻部落已经有了发达的农业。只是按历史的写法,这样的功绩,总是归之于帝王。藏文史书《贤者喜宴》中记述道:“其(布德贡杰)聪睿之业绩是:烧木为炭;炼矿石而为金、银、铜、铁;钻木为孔;制作犁及牛轭;开垦土地,引溪水灌溉;犁地耦耕:垦草原平滩而为田亩;于不能渡过的河上建造桥梁;由耕种而得谷物即始于此时。”我们当然不相信,一个国王不论如何聪慧睿智,也不可能同时做这么多事情。却可以相信,在他的统治时期,他鼓励和倡导着技术文明的进展。如果换一种历史观,也许这样的国王才是比那些开疆拓土,强力推广佛法的国王更多造福了子民的伟大而贤明的国王。

接下来的吐蕃国王统治时期,生产技术还在继续进展。

美国藏学家皮德罗·卡拉斯科在《西藏的土地与政体》中引述藏文史料。他写道,布德贡杰国王的“继任人赤年松赞的有生期间,边远河谷受到了注意,并开垦为田地。湖都装上了水闸,湖水引进渠道。夜间积蓄的冰河水白天用于灌溉”。

“在达日年细时代,开始混杂饲养了犏牛和骡。”这两种力畜,都是不同品种的牲畜杂交的后代。

松赞干布时期,吐蕃社会已经相当发达,人们开始讲求生活享受了。“发明了各种尘世食物:米酒、青稞酒,简言之,各种食物必需品;用牛奶做成了凝乳,用凝乳做成黄油和酥油,由酥油产生奶酪,用泥土做成了坛盆;利用水推磨;用纺织机纺织及多种机械工艺。”

也就是说,藏人今天的生产方式与生活面貌,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已然确定,以后几乎很少改变。卡拉斯科因此说,“这个古代王朝的农业形态和税收制度与后来各时期完全相似。”这是在说前朝的光荣,还是在说后世的萎靡?

继续转引卡拉斯科的话:“藏王牟赤赞普所进行三次穷富平均,意图在于保持农民的平均分配制度。”

然后,转折出现了。“藏王赤松德赞制定的法律确立了财产继承权,并一直保持至今:在几个儿子之中,年长者居住在家中,年少者进入法门。那些没有儿子的人要以他们的女儿的丈夫代替。”

再一次经过了雍布拉康山下。

未收割的金黄田野在眼前出现。

雅拉香波的雪山现身了!在碧蓝天空下面!

田野尽头是村庄,村庄背后,在雅隆河闪闪发光的水流的尽头,雪山庄重地升起。

那是一座金字塔形的雪山,随着汽车的行进,正在眼前缓缓升起。

前往雅拉香波雪山

我期待着,有一个地方这座雪山会显露出它的全貌,它全部的雄伟与高大。但是,再往前走,反倒是近处的没有积雪的山梁升起,渐渐把雪山挡在了后面。赶紧请司机停车。我离开公路,走向田野。沉甸甸的青稞穗子从我的腿上一一拂过。那种触感带着感动与温暖。想起少年时代,春天里土地解冻苏醒,一个少年人牵着两头用木枷并肩相连的犏牛,后面,是一个扶犁的长辈,在用一种特殊的调子歌唱,一些简单的口令也融入在这歌唱中:直行,转弯,快,慢。犁的两边,黑土唰唰地波浪一样翻涌,那位扶犁的男性长辈后面,是一个撒种的姑娘。她也在歌唱。一把一把的青稞种子,随着她手臂优美的摆动,沙沙地落进了犁沟。正在翻种的土地里,鸟儿起起落落,在啄食刚从泥地里翻出来的虫子。暖烘烘的阳光下,薰蒸起浓烈的泥土香气。锄草的季节。夏季盛大无边绿阴深处,有布谷鸟悠长的鸣叫。听长辈们感叹过,自然之神怜悯人类,所以使得一年中最美好季节的白昼在一年中最为漫长。也许是为了怀念农耕时代的狩猎与游牧,那个季节,定居的农人们会离开老房子,在河边,在草滩搭起帐幕,歌舞嬉游。其间一个最重头的节目,就是祭祀神山。每一座雪山都是神山。因为每一座雪山都哺育了自己的溪水与河流,这些溪水河流,都滋润着山间的牧场和山谷中的农田,都哺育了山下一个又一个村庄。所以,不同河流边的村庄便有着不同的山神。从这个意义上说,神山无论大小高低,在其哺育的流水所经过的村落,就是人们感恩的自然之神。但是,有一天,一些神山在宗教的观念中变得比另外一些神山更伟大。神山也分出了高下,被纳入了一个严整的宗教性的等级系列。雅拉香波在某个神山的等级系列中位列第二。

但我来在这座雪山跟前,不是因为这种神圣的排位。而就是想亲眼看到这座哺育了藏民族文明源头的雪山的模样。

又往前行几公里,因为过于抵近山前,雪峰从眼前消失了。

当地人以为,雅拉香波的山形是一头白象。据说,卫星遥感图片证实了这一点。但我并未搜得这样的图片。倒是在雅拉香波山根前,从庞大山体中伸展出来一道陡峭山脊很像大象的鼻子,长长地伸到了山下村庄前的溪流跟前。这道象鼻样的山脊直逼到面前,遮去了背后晶莹的雪峰。公路也在此一分为二。往象鼻的右边,是一道狭窄幽深的山沟,公路分岔处立着一块牌子,上面是一座寺院的名字。往左,公路更平坦,山谷更开敞。司机看我,我指了左边的道路。经验主义,从开敞的山谷里,更容易望见积雪的主峰。

公路开始上山了。熟悉路况的司机主动停了车。他说路边有一眼治病的神泉。果然,就在公路路肩上有一个用石板护着的泉眼。泉水底下有一层乳白色凝结物,捻在指间手感滑腻,可以闻到硝石的闻道。泉旁,有一通山南藏医院立的水泥碑。读此文知道泉叫壤穆。公元十二世纪时由一个藏医所发掘。泉以开掘者的名字命名。“传说壤穆神泉是雅拉香波神山的‘桑巧布’(尿水)。此药泉水主要成分为石膏、矾等矿物质,从此药水中用1-2勺,对治疗‘培、隆’引起的胃胀、胃痛等胃肠疾病具有很好的疗效。”我的胃肠也有毛病,但没有医生在旁指引,未敢取饮,只把那碑文拍了照片,便继续上山。

有好几公里,公路穿行在那些干旱而土质瘠薄的山坡。但这只是一个过渡地带,越往山上去,山间谷地越来越宽阔越来越湿润,其间开满了黄色的花朵。我知道,那一团团鲜亮的黄色是喜欢湿润的斑唇马先蒿。两边的山坡上绿草也越来越茂密了。这一天是2012年9月5日,已不是高原植物的盛花期,但还是不断有稀疏的花影在车窗外闪现。斜挂在庞大山体上的草甸中,出现了牦牛的身影。没有高大的树。但那些金露梅和杜鹃灌丛散布在山坡上,也有相当的美感。我停下来观察植物。小小一块地方,还在开花就有肉果草、虎耳草、委陵菜、黄芪、红景天、金露梅、臭党参、橐吾、狗娃花、火绒草……竟有十一种之多。在它们的根部翻掘一下,立即就显现出了湿润肥沃的黑色土。这一切说明这座山依然充满活力。

再次停车,已经到了4800米的高度上。那是一片碧绿的草坡,上面有牧人的帐幕和羊群。羊群从半坡上一直散布到浑圆的山梁上。山梁背后,是不知深浅的峡谷。一座陡峭的岩石山峰从峡谷那边升起来,直刺蓝天。青色的石壁被阳光照亮,带着金属的光泽与质感。但看不见雪山。我爬上那道山梁,意图是可以从那里看见雪山。用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气喘吁吁地上了那道山梁。眼前所见,只是脚下的深峡,和深峡对面更显高峻的岩石山峰。依然没有看见雪山。我意识到从这条路线,可能看不见雪山。于是转而去看脚下的植被。浅浅的牧草中间,星星点点的蓝色花在盛开。这是属于秋天的龙胆花在贴地开放。我伏下身来,细细地拍摄这些美丽的蓝色花。那是比背后的洁净深邃的天空更深的蓝。眼前有两种龙胆,花朵大的那种我认识,华丽龙胆。一簇簇紧挨着,花丝伸出花冠,还顶着紫红花药的那种是第一次看见。满坡都是半球形的垫状点地梅。它们的花期已过,但那一团团垫状植株依然颜色苍绿,缀满了草坡。在这样的高度上,植物都改变了形态。低矮,多毛,紧挤在一起,变成了垫状。我还发现了一种开黄花的虎耳草。花朵还是和别处所见一模一样。但叶子的形态却变化了,变成了厚厚的肉质叶,贴着地紧叠在一起,成为植物学描述中的石莲叶。

九月,海拔四千多米的雅拉香波山上还开放着如此纤弱美丽的龙胆花

第三次停留盘桓的地方,是公路经过的山口。山口的路牌上,标志这里的海拔高度是5200多米。我们在山口停好车。到处都是风化中的巨大岩石。太阳照耀着,岩石中夹杂的云母与石英碎屑闪闪发光。雪山仍然隐身于一些青色的岩石山峰后面,不能看见。身旁有一个小湖。雨水不断把公路路基上裸露的泥土与砂石冲刷到小湖中,那个本应碧蓝的小湖便混浊了。而在山的那一面,公路盘旋而下的方向,有一个更大的湖,在光线迷离间。山口旁边的山梁上,有一个移动通讯基站。公路边停着一辆小货车。有几个人在上面,为通讯机站新装一组太阳能电池板。我想上去看看。爬到半途,却被意外遇见的植物吸引住了。这个地带,除了裸露的岩石,植被相当稀疏,但居然还有漂亮的开花植物。先是看见多刺绿绒蒿。然后,看见了形态跟垫状点地梅形态相似的癣状雪灵芝。多刺绿绒蒿开着一朵朵硕大的蓝色花。癣状雪灵芝那半圆状球体上开满的是细碎洁白的小花。用广角镜头,这些花朵在近景里清晰呈现,同时,那些逶迤的远山,深远的蓝空也得以在背景里呈现。这是属于高山之山才能得到的视角。这时,那几个人已经完成了工作,从山梁上下来了。我听见他们互相交谈。是几个四川民工。在这样走路都难喘上气来的地方从事着艰苦的工作。我想问他们怎样得到的这样的工作。但看到他们被高原阳光烤焦的脸庞,这话没有出口。

我们在山口一块巨大的岩石后吃简单的午餐。说午餐太正式了。火腿肠、面包、瓶装水,都是上山前在超市里买的。我还带了剧组送到我房间里的几只苹果。司机是一个沉默但却有自己主意的当地藏人。我问他,在西藏,修路,盖房子,到维护或修建通讯基站诸如此类的工作为什么都是外地人来干,当地人不干是什么原因:一,不会干?二,不愿干?三,想干,但在竞争中失败?司机依然沉默,没有回答。我所以问这个问题,是因为在香港机场买过一本海外藏人写西藏的书,没有看完,到国内机场时,就被作为违禁品没收了。但我记得那本书把内地民工的进入看成西藏动荡的原因之一。

我提醒自己是来看雅拉香波,但雪山并没有在眼前显现。

意料之外,是在这山上看见那么多正在开放的花朵,以此看到了生态脆弱的高山草甸还生机勃勃。在自然中,可以想起人类文明的消长与命运。在这里,我想起美国人利奥波德的话:“像山一样思考。”这种思考当然是一种审美,“如同在艺术中一样,我们洞察自然本质的能力,是从美的事物中开始的。”但进入大自然,对于一个现代人,又绝非只是单纯的审美。

在我看来,当一片土地上的文明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境,这个困境在这一两代人看来,除了泛意识态的诉求,并不会有真正的解决方案。那么,当看到曾经哺育过这个文明的自然界还保持着生机,比起那些与自然一起同归于尽的文明,由雅拉香波发源的雅隆河起源的文明,还有一个摧折不算厉害的自然界可以依托,那么,当今天的人们走不出历史的怪圈,总还可以寄望后来人的觉醒,找到进入现代文明的通路时,这个美丽的自然至少可以为未来的文明选项提供一个坚实的依托。

吃饱了肚子,有那块高大的岩石挡住了山口那边横吹过来的风,太阳暖烘烘地照着,我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流云,假寐片刻。在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度上,自然有点缺氧。闭上眼睛,身子便轻飘飘的,像是在下坠,也像在飞升。我但愿这是飞升。真的是在飞升,在洁白的流云之上,雪峰在眼前出现了,那些千年的积雪,正在阳光下融化,融雪水正欢快地奔向山下宽阔的河谷,从雅隆河,一直奔流到雅鲁藏布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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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腾讯《大家》独家稿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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