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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有个学生昨晚跳楼了,从十七楼跳下来。”
一大早起床,就听到这么个不幸的消息。
“那是中文系的研究生唐俊,那个写诗的男生。”
我又听到这么一个消息。
傻住了,啃到一半的面包忽然吃不下去,甚至有一股想呕的感觉袭涌胸口。
唐俊是隔壁寝室小野的男朋友,一个会拉手风琴、会写一手好诗歌、安静而且有才华的的上海男生。这样的男孩怎么会突然选择自杀呢?前两天才看到他拉着小野去逛街,很浪漫的调子,然而,两天后的他,就像玻璃杯一样粉碎、消失。
我的心一抽一抽的痛,第一次感到“死亡”如此接近。在这之前,我一直没有有效地思考过关于“死亡”的问题,更毋庸说是“自杀”。
晚上回到寝室,我安静地躺在床上,闭了眼睛,带着所有的伤痛。
为了不寂寞,我点上半支烟,夹在指间燃烧着。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断电了。黑暗中,那一刹,我以为自己死了。
“通常自杀,不是悲痛至死就是快乐至死。”上铺的陶子低声说着。
“唐俊是悲痛至死还是快乐至死?”我轻轻把烟头拧灭,让周围完全陷入黑暗。
“不知道!”陶子的声音显得很忧伤。过了片刻,她继续说,“死亡在每个人身上都有阴影。年龄阶段不同,感受自然也不同。”
“我相信很多人常常站在高楼上一遍遍想象自己往下跳,然而,有太多牵挂,所以也只是想而已。”
“每个人都有自杀的倾向,但选择自杀的人只是一小部分。”
2
午夜的城市,路灯,是昏暗中唯一的指示。霓虹下,那些艳美的女子就像羞睡着的维纳斯。黑色的天空,是一部打不开的电视。狗儿们开始乱叫,在远处纷纷起誓。
我坐在窗沿,伸出双手,触到外面几缕粗细不一的树枝,呼,绵绵不尽的感伤。
这两天系里对唐俊的自杀原因争议纷纷,各表己见。有人说他因为失恋,有人说他才华枯竭、江郎已尽,有人说他是发疯了的“诗人”,有人说“研究生”给了他沉重的压力……
今夜总得把背挺直了坐正,隔壁小野伤心的歌声缠来绕去,眼看就要越过午夜,十二点的钟慢慢敲响。
陶子在黑暗中点燃一根烟,摸着光滑的床板坐了起来,凝望着遥远的夜。
唐俊并没有失恋,相反地,他和小野的感情很好,一直都很好,没有任何破裂的可能。所以,我们排除了这个可能。陶子说,唐俊肩上有两把担子,一把是“诗人”,一把是“研究生”,不过最重的始终是“诗人”。
我想了片刻,点头,表示认同。
陶子又点燃一根烟,那烟雾在她的头顶盘旋后散向一方。她细心地站到我的右边:“对不起,呛到你了。我差不多一天得吸一包半。”她又不说话了。我淡淡一笑:“我们都是烟灰女子。”
许久,陶子的烟掉了下去。她低下身把那一半没吸完的烟重新拾起,不过,没有点燃,放到鼻子上闻了闻,又握到了手,好像是个习惯性的动作。她的表情好多了,心似乎变得更加平静。
陶子手中那一半烟被她狠狠地捏碎了,眼里是深深的思念,片刻,她轻声谓叹:“唐俊在迷失与游走中找不着路,所以选择自杀。”
“其实我们有多少人找得到路?”
“不知道!”陶子傻傻地问,“文倩,你也是写作者,如果……如果有一天你写不出东西,你会怎么办?”
“或许我会写一篇文章,叫作《如果写不出来怎么办》,以此自救。然后尝试别的工作,广告,或策划。”
3
事实证明,唐俊确实是个发疯了的诗人。他的精神和行为早已脱离正常状态,逸出一般人可接受的范围。这在他抽屉里那本个人诗集中得以呈现——从早期的灵感式抒情式创作,到后期走向对世界的愤怒与扭曲——因为诗人比一般人感情丰富,比一般人有灵感,比一般人想象力强,比一般人有个性——主观因素与客观因素极端推动下,唐俊的精神状态方面不仅走向极端,而且遭到外界的摧残、压制、打击和扭曲。
今晚的月只缺了一点,像被樱桃小口含过般缺了一小点。雾淡淡的天空快要融化,我想找一朵夜的花,好插在头上,再去水边照个仔细。那些水涟漪般的笑,只看见一朵花。流水穿过指缝,穿过手指,我捧起夜色的时候,也是如此泠泠地流了满地,隔着烟火的今夜,想起“唐俊”的名字。我有点难过,那种难过是无以言表的,仿佛密密麻麻的蚂蚁咀嚼着我身体里的所有器官。
学校的小桥跨过河水,挺直了背站着。我走过去的时候,狠狠怔了一下,然后,把自己的名字放进水里漂洗,洗着洗着,一切都开始褪色。
唐俊的“自杀”,是我目睹了平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死”。那天跑去的时候,我能触到的就只是他开始发僵的尸体。我不敢靠近,无论这具尸体还能“运作”前承载的是怎样一个可亲的生命。我有些怕了,害怕死亡,躲避死亡,然而自己,更加没有有效地思考过“死”和“自杀”。
与陶子谈话的时候,我用“否定本体论”来阐述一下“自杀”:如果说人的本体存在是自身主动与自然界否定而成为人,那么自杀应该是一种极端地再次否定,这次否定的对象不再是自然界,而是他人。像傅雷夫妇那样的,是对于一个即将来到的人之存在环境(社会环境)的绝望,他们所见的现在和现在中的他人以及能预见到的将来和将来中的他人都使他们在绝望中不得不运用一次极端的否定行动来获得解脱。海子的殉诗之死其实也是对于即将到来之九十年代“轻飘的生”的极致否定。在这点上他们都具有惊人的先知性。
“有人说,谋杀和自杀一样,都是一种艺术,它们都有说不出的美好。”陶子从上铺探下头来,眯起眼睛,喉咙很努力地发出几丝懒洋洋的声音。我看了她半晌,缓缓说道:“自杀可以成为艺术;但谋杀……除非凶手是个艺术家。”
“‘死’这个意象从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跟随我们,无论在记忆抑或是现实中它都妖魔鬼怪般地缠绕着我们的思想,让我们每每都会有轻生的念头。”陶子把头缩了回去,依然是懒洋洋的声音,“‘自杀’,我想,这在每个人身上都可能发生。”
“是啊!”我翻着小说,有意无意地说着。
“唐俊从十七楼坠落,但坠落的已不仅仅一个生命,或一个存在的本体。”陶子继续说着,“坠落的是一个梦。”
“诗人的梦,或说是‘写作者的梦’。”
“一个梦的破碎,也是一个存在本体的消失。”
突的,两人陷入了沉默。空气中,死寂取代了一切。月光吻开窗的唇,幽蓝的线条穿越而过,横七竖八地躺在地板。隔壁小野伤感的歌声继续在门口草尖上绕来绕去,幽幽地,和着十二点的钟声,淹没在空寂的午夜时分。
4
唐俊坠落后的第七天,入冬。
迟来的冬,辗尽繁华秋色,蛮横攫住那份成熟,沉淀成新的港湾。
素裹一身,问满一地泥,辞别秋月眺望春花,淡泊成一片朝气。
夜半时分,我独坐寝室,写着小说。无意间,突然想起海子那句很酷的话:我的死同任何人无关。我们不得不承认,很多人总是有理由地为自己主动结束“存在”寻找伦理(或者说是常情)上的“借口”。
诗人的身份,给了唐俊巨大的压力。而我始终固执地认为,像唐俊这样的“死”是最为悲戚的。他在各种忧心的揭示自身时,完全否定了自己对周围的“存在”影响与价值——如果把我们的存在也视作一种能量,那么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样,当我们离开周围的时候,是否继续存在,取决于我们存在时积聚能量的大小。
吹着哨子,信步校道,从黎明到黄昏,从黄昏到黎明,最后,窝在灰暗的寝室,娓娓道来地向自己、向所有人倾诉一个个活生生的故事——我们的梦,我们的爱,我们的“生”与“死”……
讲到累了的时候,点上一根烟,静静坐着。
我知道,我们都很渺小,但我们都想继续存在,所以只能不断在存在时积聚更多更多的能量。
我已忘记是什么时候,选择了写作,在文本世界里我如上帝般地疯狂给予每一个人物存在的可能性,这就让我有了给予“生”的满足感。写小说,给了我一种主宰的快感。就算小说结束了,可文本世界里的人物还依旧存在。因此,一切还是“存在”。
直到有一天,我站在十七楼,想象着当日唐俊是怎样跳下去的。
唐俊,那个写得一手好诗歌的男生,就这样从这里坠落,他的存在、他的梦想,都在这里划上最后的句号。在他抽屉里那本日记的最后一页,写着这么一句话:意识并不反映现实,意识只创造现实,但我的意识已创造不了现实,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我的生命早已斑驳不清。
我想到了海子。
耳边似乎传来小野那缠来绕去的歌声,飘渺,哀愁。
“唐俊!”我无意识地念起他的名字,向前跨了一步,张开手臂,感觉寒风中身体渐渐失去重量,越来越轻,轻到“零”的界限。想起当日陶子的话,如果有一天写不出东西会怎么办。我躺了下来,望着十七楼上方那一块深蓝的天空,喃喃说着:“我不会放弃‘存在’的。”
才华,或天赋,仅仅是写作者一件华丽的外衣。一个写作者存在的能量积聚也不仅仅来自怎样的才华、天赋,或怎样的创作影响。
黄昏的阳光同身影懒洋洋地倒在十七楼的天台上,无声无息地蔓延着。
许久,我慢慢坐直身子,从十七楼望了下去。半晌,拍拍裤子的灰尘,微笑着,然后转身离开天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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