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菜园
| 回乡探望三舅，三舅的房子是在外公、外婆曾经居住的老宅基地上盖的。已经年近八十岁的三舅，不仅把院子打理的干净、井井有条，也种植了很多蔬菜和果树。站在院子里，我左看右看，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的，眼前的院子内所有的布局，与我儿时的记忆几乎一模一样。就连院子东侧那一架醒目的葡萄藤，一如当年。我仿佛看到了坐在葡萄藤下做针线活的外婆的身影，还有给葡萄藤剪枝、掐蔓的外公那忙碌的背影。此刻的葡萄藤，已经结了一串串葡萄。一颗颗绿色的葡萄挤挤挨挨结成了一串串，宛如一串串绿色的玛瑙是那么诱人。恨不得含在嘴中，又恐未到成熟期满口酸涩，口水还是不禁要流出来。还有西侧那棵高大的柿子树，也如当年一样的挺拔，枝头已挂满绿色的小柿子，想象得出秋天一定是满树耀眼的黄。 在柿子树南侧，有一排开正迎风而摇曳的植物吸引着我的眼球：“三舅，那是不是毛子姜？ “丫头，你还记得毛子姜长啥样呢？”三舅微笑着对我说。 “我知道，你打小就喜欢吃毛子姜，等秋天回家来取啊。”三舅边说，边向那一排毛子姜的方向走去，我紧跟上三舅的步伐。 “三舅，那架葡萄藤和那棵柿子树还是当年我外公种下的吗？”我希望它们依然是我熟悉的老朋友。 “它们早就老了，这些都是被我砍伐后种植的。”我跟在三舅身后，尽管看不到他的眼神，可是从他的语气里我能感觉到他有那么一丝的伤感。 “你是不是觉得现在它们的位置，跟当年一样啊。”三舅回过头和蔼可亲地对我说。 “对啊，我清楚地记得，我外公当年也是在同样的地方种植了它们的。”我望着三舅的背影，眼睛不由得湿润。 “你外公、外婆走后，我搬到这个老宅居住，后来在此盖了新房子。老宅不在了，想着院落里的布局还保持与你外公、外婆在世时的一样，也算是对他们思念的一种方式吧。”我理解三舅的心情，一个人不论你有多大年龄、行至何方，对父母的思念是一根永远也扯不断的线。三舅以他自己的方式来思念我的外公、外婆，令我很感动。 三舅并没有把我当外人，自从我的父母相继过世，我没有了家。一声“回家”，让我倍感温暖。眼前的三舅，不管从长相还是性情像极了早早去世的外公，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外公，想起外公的菜园。当年就是在这个院子，在外公的菜园里，留下我童年快乐的记忆影像，还有外公辛劳的身影。 儿时，我喜欢去外婆家住。喜欢去外婆家住的理由不止一二，比如说可以吃到外婆做的大米饭，就着腌毛子姜脆生生地，一口下去美滋滋的。还可以吃到外公去河沟里淘来的小鲫鱼，就着外婆做的玉米面的贴饼子，一口金黄的玉米香，配一条小鲫鱼下肚，不仅满足了我的味蕾，也算是让平时不得不消化那寡淡无油水的饭菜的肠胃稍得了一份慰藉。到了秋天，葡萄藤上那一串串紫葡萄齁甜，甜醉了我的童年。其实，我最喜欢住外婆家的理由，还是院里外公的菜园子对我的诱惑力，跟着外公种菜、收获劳动成果是一件无比欢愉的事。也是留在童年记忆里的最美好，历久弥新。 每年看到小燕子飞来，在我家房檐筑巢，我就开始心心念念地想着外公的菜园子了。每次恳求母亲送我去外婆家，母亲再忙再累也会满足我的要求。母亲大多是选择一个晴好的天早早把我送去外婆家，然后再赶十多里路回家，为的是赶在生产队长派工前返回村子。儿时的我，不懂母亲这一趟折腾有多么辛苦，只为自己的私欲劳烦母亲来回奔波，现在想想那时的我是多么的自私啊。 春天，万物复苏。外公更不会错过种菜的好时节，早早把铁锹、锄头磨得锃亮。晴好的天，鸡窝里的大公鸡嗓门更响亮，“喔喔喔”、“喔喔喔”，一时间左邻右舍家的公鸡打鸣声合在一起响彻村庄，村庄醒了。睡眼惺惺的我趴在窗前冲鸡窝里的大公鸡喊了一声：“你那么大嗓门干啥，把我的梦吵醒了。 外婆听我这样一说，逗得直笑：“我的外甥女呀，跟外婆说你做了个什么好梦。 “我梦到、我梦到，咦，刚才我做的啥梦来着。”我呵呵地对外婆傻笑，有点不好意思了。 “外婆，我外公呢？”此时才发现外公不在屋里。 “你外公呀，早就去他的菜园子里忙活去了。”外婆边说，边递给我一件厚点的衣服。 “早上天凉，穿好衣服再去找你外公。”外婆总是那么心细、体贴入微。 穿好衣服，我像小燕子一样飞出屋子。 “外公，你咋不喊我起来呀。”看到已经在菜园子里忙碌的外公，我假意撅起了小嘴。 “丫头，你还小呢觉多，外公想让你多睡会。”外公的细腻也不比外婆差。 记忆中，外婆家的南院很长，外公的菜园子就在南院。出了南院的梢门，有一个水沟。我的印象里，那个水沟里总是积满水，所以省去了外公去远处老井担水给他的菜园浇水的辛劳。 站在已经被外公翻松的菜畦地里，一股股泥土的芳香伴着春天的味道直扑鼻翼。外公是打理菜园子的好把式，先是把空地上的土翻松一遍，然后砌成一块块方畦。在每个方畦中间，预留出一条小径，以便以后浇水、施肥、打理和采摘。外公打理那一块块菜畦，很细致，不会错过每一个细节。翻松的泥土如果遇到有硬石子时，外公会俯身将它们捡起来扔到土筐里。如果有大点的土块，也会用他手里的大铁耙将它们打碎。我也拿着小铁耙，学着外公的样子敲打一块大点的土块。 “外公，看我厉害不。”当我把那个土块打碎的时候，有点小喜悦。好似我帮了外公的大忙似的，其实我就是喜欢亲近泥土。 外公总是笑眯眯地鼓励我：“丫头，你很厉害嘛。 我不会忘记外公站在菜畦地里，抓起一小撮菜畦里的泥土，眯着眼睛闻它的那个画面。春天的晨光是那么静、那么美，当它静静地照在大地上、照在外公那因为辛苦而微驼的背上的那一刻，那是我见过的春天里最美的一幅画。我知道，只有真正热爱泥土的人，才会那么亲昵于它。而这明媚的春光，怎么会负了爱着泥土的人呢。 一块块菜畦整理好了，脚下的方块整齐有序。外公望着它们露出满意的笑容，接下来还有一道重要的工序—施肥。儿时，不管是大田作物还是各家院里的菜园子，大多是施农家肥。尽管味道臭，却是优质肥料。那个时候的粮食、蔬菜、水果等农作物，都是施过这样的肥后，天然生长。收获的果实自然味道醇厚，不像现在大量使用农药催熟的果实，少了那份纯天然的味道。 外公先是用锄头在一块菜畦地里，根据种植的蔬菜种类应间隔的距离耪出一道道沟，然后把沤好的农家肥施在那一道道沟里，接下来用沟两边的土把农家肥掩埋，最后踩实。外公一手提一只木桶盛农家肥，一手拿一只水瓢做舀具，动作麻利地重复着每一个动作，直至施完肥。外公捶捶他的后腰，我知道外公一定是累着了。 “外公，我来给你捶捶吧。”我端了一碗糖水递给外公，然后小手捶着外公的后腰。外公瘦瘦的，硌得我的小手直疼。 “丫头，糖水你喝吧，外公不喜欢喝。”我知道外公是心疼我，想让我喝。 “外婆说了，一定让你喝的，让我监督你喝的。”尽管我也好想喝糖水，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可是我更心疼外公，我尽力掩饰着，不让那只嘴里的长虫爬出来。 “丫头，要不暂爷俩个一起喝。你一口，我一口好不好。”我的馋虫还是没有经得起糖水的诱惑，点了点头。 其实，那一碗糖水，外公只是抿一点点，最后都入了我的小嘴。每一口，我都不舍得咽下去，好让它在口中多停留一会，让我的唇齿感觉它的甜蜜。那是儿时记忆中，最最甜蜜的一碗糖水。是外公给予我的，无声的爱，甜蜜蜜的爱。 “雨生百谷。”肥施好了，等不及的蔬菜种子们个个跃跃欲试地想跑进泥土里，它们该是多么留恋泥土的芳香啊。黄瓜、南瓜、丝瓜搭伴，在外公盛放菜籽的篮子里东张西望。豇豆、芸豆、眉豆等急火火地，恨不得自己长了脚，早早跑进泥土里。而辣椒、茄子、西红柿等那些餐桌上的大众蔬菜，更是急不可待的样子。外公是懂它们，怎么会误了它们与泥土的早日相会。 一畦又一畦，外公把种子点播在泥土里，然后掩埋、踩实、浇水。种子和泥土怎么交融交给时间吧，它们之间或有爱情，不然怎么会孕育出一个个鲜活的绿色的小精灵们呢。 安顿好那些种子，外公是不会忘记在西侧篱笆墙处种一排毛子姜的，外公知道我喜欢吃。一把锄头一道沟，外公再把事先留好的毛子姜种埋进泥土了。接下来我去浇水，它们喝饱水后，醒醒身子骨，不几日就钻出嫩芽破土。我天天去看它们长高了没有，有时候偷着外公、外婆用小锄头抛开一棵的根部寻找毛子姜，真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往往是一无所获。我的小聪明怎么能逃过外公的“火眼金睛”，有一次我忍不住嘴馋，站在葡萄藤下摘了一颗未熟的绿葡萄，放到嘴里那个酸啊，简直要酸掉了我的小牙齿。 “酸死我啦。”我边说边跺脚。 这一幕丑态恰巧被外公看到，外公微笑着对我说：“丫头，没有成熟的葡萄是不是味道不好呢？ 我冲外公点点头。 “任何事，不能心急。蔬菜和水果也是，不到自然成熟的时候，是不能收获的。就像你刚才吃的那颗葡萄，因为没有成熟，所以才酸涩难吃对不对？”外公语重心长的话语教给我很多道理，令我受用一生。 过不了几天，性子急的蔬菜破土成功。春风雨润，芽儿们疯长。外公的菜园绿了，一点点、一片片到满园。各种蔬菜们比试着自己生长的本领，谁都不肯落后。丝瓜、黄瓜、豇豆、眉豆、芸豆等藤蔓类蔬菜，已经长出藤蔓。它们生长的速度很快，或许是迷失了方向。精明的它们先是以螺旋状形态生长着，以等待人类救援。这个外公可有的忙了，给它们搭架成了外公接下来比较繁琐的一道工序，可是外公不会有一丝马虎。竹竿、麻绳是主要角色，外公的手巧，搭出来的藤蔓架结实抗风。母亲当年给藤蔓植物搭架的手艺，应该是由外公传授的。架子搭好后，外公还要一棵挨一棵地给它们引蔓，就是把那些螺旋状的藤蔓小心翼翼地引到藤架上。有了外公的耐心引蔓，它们都找到了生长方向。 儿时，我不解为什么要给它们引蔓，就问外公：“外公，为什么要给它们搭架子、引蔓？ 外公说：“丫头，每个植物和人一样，它们也是有生命的。我们人有生活的方向，植物们也有它们生长的方向。当人或是植物迷路了，需要有人给他（它）们指引正确的方向啊。 那时的我对于外公的话似懂非懂，长大后再回首，我才懂得那些做人、做事的道理，是出自一个没有什么文化、不识字的外公口中的言传身教于我。外公的形象，在我心里越来越高大。 “土膏欲动雨频催，万草千花一饷开。”没有谁能阻挡得住春天里那些蠢蠢欲动的生命出发，万草千花绿了人间、花开缤纷了这世界。蔬菜花开尽管没有牡丹花的富贵和芍药花的妩媚，可它们绽放的美丽、花开的热闹。藤架上、菜畦里，丝瓜花的黄与黄瓜花的黄相媲美，西红柿的花黄尽管没有它们两个的颜色深，却不逊色。紫色的茄子花与白色的辣椒花各有千秋，紫色有紫色的魅力，白色有白色的典雅和纯净。豇豆花、芸豆花，它们花开紫白相间，形如蝶形俏皮可爱。外公背着手围着他的菜园子转，脸上挂满笑容。我学着外公的样子，背着小手，踩着外公的大脚印，一步一步地向前。外公咳嗽一声，我也咳嗽一声。葡萄藤上攀爬的昆虫也发出鸣叫，蔬菜叶子底下藏着的那些虫儿们，也在嘶叫。外公菜园的夏天，真是热闹啊。蝴蝶和蜜蜂在各色花间翻飞乱舞，那么美的花，蜜蜂们采得花蜜一定很甜。 蜜蜂们在酿蜜，蔬菜们也在疯长。你瞧，没有多久时间，嫩嫩的豇豆垂在藤架下，风中摇曳着，像是谁的长发飘飘。黄瓜藏在层层绿叶间，莫不是害羞要藏起来生长。西红柿倒是可人的，露出粉嘟嘟的小脸，等着你夸耀它呢。每种蔬菜，各具特色地生长着，满足人们不同的味蕾需要。 接下来的日子，外婆的炕桌上每天都有新鲜的蔬菜登场。黄瓜蘸大酱，黄瓜的清香伴着大酱的酱香是绝配。西红柿拌白糖酸甜可口，尽管白糖少得可怜，凭票购买的时代已经算是难得的美味了。外婆的蒸茄夹是我喜欢吃的，茄子切片，片与片之间添加适量的咸菜末，然后一起蒸熟后，再滴两三滴香油、放入香菜末后稍微搅拌一下，是一道清淡可口的农家菜。记得当年外婆都是用一只筷子，放到香油瓶子里沾的那两三滴香油，过后我不会放过那只筷子，常常是小舌头舔了又舔。清汤寡水的年代，像我这样舔筷子上那点香油味道的人，何止我一个。想想那个年代的生活，生活在当下这个富足的年代，是何其幸福。 盼望着，盼望着毛子姜成熟的季节终于到来。黄色的花摇曳着，根下的毛子姜想出土了。外公拿着铁锨挖，外婆和我一起抖掉毛子姜身上的泥土，放入筐里。最后放入大盆了清洗干净，晾干备用。等水分晾干后，外婆会把它们用盐腌制起来。 “外婆，毛子姜腌制好了吗？”接下来我天天盼着。 外婆研制的毛子姜的坛子终于揭开“面纱”了。善良的外婆拿一部分送给左右邻居，余下的就是我们嚼在嘴里的秋天了。一碟腌制的毛子姜，脆生生地就着高粱米水泡饭，唇齿间就是一个爽字。 当外公的菜园里的所有蔬菜都收获完毕，天气转凉。菜园似乎宁静了下来，没有蔬菜、水果们生长的声音，那片菜地没有了往日的生机。而外公，也像是少了什么似的，常常站在菜畦前愣神。外公似乎是没有了寄托，却多了一份落寂。 后来，我们搬进城里生活，去外婆家的机会就少了。可是，心里总是对外公的菜园念念不忘。几年后，外公因为胃癌离世，他的菜园也失去了往日的生机。让我欣慰的是，多少年后，当我站在老地方，看到三舅打理下的菜园满园茂盛，一如外公在世那些年的情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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