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缸 老屋 老人
| 酒缸立在老屋的院子里有二十年了，一个老人围绕着酒缸也有二十年了。 酒缸就是陶瓷大瓮，足有一米三高，能盛十几桶水。酒缸是老人衣食无忧生活的依靠。每年的秋天，老人就会收购一些红高粱米和玉米，留待来年做出醇香回味的高度红高粱酒来。高粱米和玉米细细地捡过，不让带虫子的坏米混进去。 每年的芒种节气过后，气温回升，光照充足，就可以做高粱酒了。蝉声嘤嘤，挥汗如雨的六月天，是粮食酒发酵的最好季节。冒着泡泡的酒缸里散发着酸腐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每天早上，老人都会把每一个酒缸打开，像检阅部队般背着手挨个查看。日上三竿，太阳的威力开始显示出来了，毒辣辣的阳光照进酒缸里，也照在光着膀子的老人身上。老人身上的肌肉隆起，爆着青筋，黑黝黝的脊背上汗珠顺着脊柱流下来，汗水欢快，汩汩的从老人的身体里冒出来。这时候，老人操起臂粗的一根木棍，挥舞着，搅拌着，冒着泡泡的酒缸瞬间形成一股激流，旋转着，奔腾着，酒缸在这时也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酒糟里的每一粒米都在活泼泼地旋转着，跳着优美的华尔兹，在梧桐树下唱着歌。 酒缸就这样在院子里继续着它们的快乐时光，直到半个月后，它们怀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走进烧酒锅，当它们与你再相见时就已经成为了香醇浓郁的红高粱酒了。 老人一辈子爱喝酒，于是酿酒也成为了他的爱好！出酒的时候，约上三两好友，守在出酒处，各执酒杯。酒出的很慢，酒线细如发丝，亮如银线，醇香扑鼻而来。你接半杯，他接半杯，抿着嘴，咋着舌，咧着嘴，“嗨”声此起彼伏。老人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仿佛雨后明净的天空。出酒的日子，是快乐的日子，整条胡同里都飘散着浓浓的酒香，来老屋打酒的人也络绎不绝起来，还真有些门庭若市呢！ 老屋的院子里栽种了两棵梧桐树，老人说，种下梧桐树，引来金凤凰。老屋的落成，是凝聚了老人满怀的希望的。本想着盖好新房给儿子娶媳妇用的，不料那一年，儿子考上了中专，在那个年代里，考上了中专，就是国家人员了，就是吃公家饭的人了。意味着不再属于农村人了。那一年，老屋的落成就有了一些落寞。他不再是负有光荣使命的新房子了。为盖这五间石头盘根、砖瓦到顶的新房，老人耗光了所有的积蓄。 虽然老屋的使命有所改变，但不妨碍住在老屋里的另一些生命再赋予它新的责任。屋子落成，躺在吱吱呀呀不成语调的竹板床上，睁眼看房梁，黑黢黢的檩条上有时会爬过一两只披着战甲的虫子，总也害怕它会落下来，万一钻进耳朵里怎么办？侧耳倾听屋外，“呜呜”的风声，怪异的鸟的叫声，总叫人彻夜难眠。给屋子吊上顶棚，给窗户订上塑料布，把屋里的人与外界隔绝开来，是当务之急。叮叮当当，剪剪裁裁，一张不是很平整的大编织袋被订上了屋顶，花花绿绿的条纹，像彩虹般悬挂在头顶。躺在竹板床上，睁开眼睛看到彩虹，闭上眼睛梦到彩虹，夜晚格外的静谧，再也不担心悉悉索索的甲虫会钻进耳朵里了。窗前的月光透过新订上的透明完整的塑料布，洒在床头，照耀在还没读完的书上，再也不用担心半夜里会有个蝙蝠闯进屋里了。 老屋里的日子是快乐的，尤其是过年时节。 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盼到了腊月二十三，小年到了，要过年了啊！这一天是灶王爷爷等诸路神仙上天言好事的时候。农村的灶头上方都会有一张画有灶王的神像，那就是能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灶王爷。在一年里，他每天都要先闻到主家做的一日三餐的味道，从而判断这家人的生活水准；每天都要听到主人的说话，从而界定这家人是否虔诚；还要看着一家人做事劳动，好在年终总结时替主家到天上说好话。就是这样一个无所不能的神仙，日复一日的与人们共同见证着年的往复循环。面目慈善的灶王爷在一片火光中升天了，希望他老人家能够到玉帝处多为这家说说好话，这一家的一日三餐都能有了白面馍了，那一家院子里也有了一头黄牛，邻居家粮食柜里也有了余粮了！这时候主妇们就会虔诚的跪下磕头，嘴中念念有词，朴素的愿望随着化为灰烬的神仙升天了！ 主妇们在腊月二十五就会开始大扫除，家徒四壁的屋里哪有可以打扫的东西，无非就是往黑漆漆的墙上贴满攒下的报纸，再贴上几张明星挂历，鲤鱼胖娃娃的年画，把毛主席的画像贴在外间屋里的正中间。还别说，满屋的花花绿绿，还真有个过年的气氛。过年时，是允许孩子们睡土炕的。躺在暖烘烘的土炕上侧身就能读到新贴上的报纸内容，有的文字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念一念，都能够背下来了。过不了几天，头和脚就会掉个个睡觉了！ 黑漆漆的夜，闻着烟火气的味道，就这样在墨香氤氲的夜里沉沉睡去！ 炸年货是最有年味的活动了！家家户户都不会吝啬食用油了，早早的就买好了棉籽油，看一户人家的年丰厚与否，就看买了多少油炸了多少年货？老人总是打一大桶棉籽油，在院子里支起一口八印大锅，撸起袖子，指挥着老婆子把腌渍入味的带鱼，肉，豆腐统统搬到院子里，指挥着哥哥姐姐们在灶膛里填满柴禾。覆着残雪的木头冒出呛眼的浓烟，滋滋作响的棉籽油冒出香喷喷的味道，院子里的羊也翕动着鼻翼，咩咩咩咩的叫着。瘦瘦的带鱼段裹着厚厚的面糊入锅一会儿，就开出了金黄的花，雪白的豆腐也要裹上面粉，滋滋冒着油的炸肉也在锅里翻滚着！最小的孩子是搬运工，路途中不免要先尝为快了，不敢多拿，这都有数量的，吃多了会被发现的，那就真做实了老小是个馋闺女的名声了。 满满一大盆的炸货被藏到了不住人的屋里了，而且还上了锁！ 日盼夜盼中，大年三十到了，农村里没有吃年夜饭的风俗，都是在傍晚时分包饺子吃，吃完饺子放完鞭炮就要早早的上床睡觉，第二天早上要早起过年！凌晨四点钟，劈劈啪啪的鞭炮声里，大人小孩都起来过年了！点火烧水煮饺子，饺子提前包好了，放到冷屋里，早上直接下锅煮。主妇们每年都会包进饺子里一枚一分钱的硬币，而每一年的硬币最小的孩子都会吃到，那个高兴劲就别提了！比捡到金元宝都兴奋，一分硬币会攥到手里一整天！农村的拜年是不需要女孩子去的，满大街的“个年好”（过年好）此起彼伏。女孩子们这个时候就会凑到一起，比一比谁的新衣服好看，比一比谁的扎头绳是新的。满地的红色鞭炮碎屑，满街的祝福，还有空气里弥漫着的浓浓的油香，告诉人们，这就是热热闹闹地新年。 老人在这时是慈祥的，也不见了醉醺醺的眼神。张罗着燃放鞭炮，张罗着盛出第一碗饺子祭天祭地祭祖先。 小时候恨过那个老人（那时还不老）。 太阳毒辣辣的炙烤着大地，向远处眺望，地面上犹如水蒸气般袅袅升腾的是大地的血液。夏蝉也歇了，不再聒噪。一块凸起的高地上，一架又大又笨重的压水机井横在那里。在它的面前是向毒日投降了的茄子辣椒西红柿幼苗，它们的脑袋低垂着，无精打采的渴盼着有水来救。那个救它们的身影就是十岁的小女孩。 小孩也想在炎热的中午找一个凉爽的树荫，铺上一块草席，躺在上边，细数着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的阳光。她也想睡一觉。可是，她不能，他吩咐两个女孩中午浇完茄子辣椒西红柿。而他却喝的醉醺醺的睡倒在屋子里，鼾声如雷般的冲出屋门，散失在似火的骄阳里。冬天的机井压柄是冰的，让皮肤都有脱掉一层皮的感觉，手心手指像是粘在冰冷的铁把手上了。可是夏天的铁把手则是烫的，机井的压柄在烈日下炙烤的烫手。像是在火炉中烤过一般，摸上去，仿佛听得见嘶拉嘶拉烤焦皮肤的声音。先泼上一瓢水，升腾起一阵雾气后，机井压水的吱扭吱扭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时候恨过，凭什么孩子们要在大中午里浇地？为什么他吃饱喝足了就能倒头便睡？想不明白的孩子便有些消极怠工，水流细细的流出来，还没等流进幼苗地里就在半路上蒸发渗透殆尽了。须用大力气才能出源源不断的水，幼苗才能喝到冰凉甘甜的井水。细细的胳膊里没有多少力气，于是姐妹俩一起，沟渠里终于有了源源不断的流水了。心中虽有怨气，但也不敢发言。那茄子辣椒西红柿幼苗是孩子们上学的学费啊，不能让它们渴死在烈日下。听着此起彼伏的鼾声，俩孩子晃晃悠悠地浇完了一大片的茄子辣椒西红柿。 老人年轻时，不爱劳动，地里的活大部分是妻子和女儿们在干。大女儿出嫁后，就变成了妻子一个人在干。等到孩子们都长大了，都有了自己的工作，再也不用干活，从土里刨食吃了，可是老人竟然爱上了种田。家里就剩下一亩多田，老人就在浇水沟渠的堤岸上，铲除了杂草，掘松了土块，种上了棉花和小麦。庄稼在老人手里居然还长得不错。麦收时节，院子里晒着刚刚打下来的小麦。麦子散发出好闻的气息。老人在院子里用脚趟着小麦，好让麦子快些干了，储存起来。小麦，打下后并没有卖掉，而是堆放在西屋里的大缸里，说是不生虫，还防潮。孩子们劝他把小麦卖掉，老人却说，不能卖，留着磨面蒸馒头吃，自家产的粮食吃着放心。于是孩子们每次回家，总是蒸上一锅大馒头，让孩子们背回城里。家里的几亩薄田被他种上了花生黄豆，院子里也养了一群鸡。每天扛着锄头下地，说来好笑，在他应该劳动出力的年纪里选择懒惰，到底有什么样的原因，现在已经无从知悉了。收货后的花生黄豆变成了孩子们家餐桌上的小菜和豆浆。 长大后怎么就恨不起来了呢？ 酿酒、养猪、养羊，侍弄几亩薄田，似乎成了老人的乐趣。或许不再为生计奔波的他把劳动当成了一种乐趣吧！梧桐树下，光着膀子的老人用力搅拌着汩汩冒着泡泡的发酵糊糊，那是一口口做高粱酒的大缸，空气里弥漫酸腐的气味，引来了一群不素客，嗡嗡的闹着，争抢着落在缸沿上。那个挥舞着大棒的老人汗流浃背的酿造着一缸缸高粱酒。 梧桐树依然茂盛，大缸还寂寞的站在破败的院子里，烧酒的锅依旧在，可是没有了那个满脸红光的老人。 我想恨，可是我去哪里能找得到那个老人？我还想质问他，空屋传响，只有梧桐叶落翩然旋转。已经没有了恨，恨随着时光的脚步渐行渐远。多想看那个老人能喝一盅小酒，多想看他坐在沙发上一碗一碗的喝茶，多想看见他挥汗如雨地造酒，可是都看不见了。 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那个老人，留下了破败的老屋与寂寞的酒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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