肿瘤科病房里的特别夫妻
| 又是一年的12月，这个月份对我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七年前的12月，我因乳腺癌进行第八次化疗住院，至此我也终于结束了长达半年的治疗期。我也是在这次住院期间，结识了一对特别的夫妻。他们两个的故事，留给我一段难忘的记忆。 我在肿瘤科接受治疗的那半年时间里，曾经目送过很多病友出院、也迎来了不知多少新病友住院。而更令人伤心难过的是，看到过不止一个病友离世的情景。有人昨天还与我打过招呼，有人或许尽管没有说过一句话，曾经只是与我在病区楼道擦肩而过，一个个熟悉或是不熟悉的面孔，突然间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病患家属撕心裂肺的哭声，在肿瘤科病区司空见惯。肿瘤科病区总是无空床，甚至有时候楼道都挤满加床。在这个看似各方面发达的时代，“肿瘤君”却成了一个肆意横行者。记得肿瘤科病房的护士长曾经说过：“现在，癌症似乎成了家常便饭。”我很是怀念童年时光，那个时候很少听说有人患癌。整日粗粮就着咸菜得以温饱的年代，人人健康长寿。是谁在改变着人类的生存环境？是谁助长了“肿瘤君”的肆虐行为？我不知道，究竟谁能给出答案。 记得那天我办好住院手续来到病房，就看到我旁边病床上一位女人在哭泣。 “我不治了，我想回家。”她侧身躺在病床上，一张苍白的脸对着窗。守着她的男人，面对着她坐着，一双粗糙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一直在安慰她。看上去男人与女人明显不般配，年龄有差距不说，皮肤黝黑，脸上露出沧桑和疲倦。 “既然住进来了，咋也得按医生的治疗方案治疗完了再回去啊。”男人声音尽管放低，我还是听到了他对女人的体贴。 女人没有说话，用手掀起被子，把头藏进被子里，依旧“呜呜呜”地哭泣。 “等输完液，我带你到街上的饭店吃你最喜欢的饺子。”男人一脸温和，还不忘用他那双粗糙的手，帮女人掖了一下被子。 男人对女人的细微之处，是那个寒冷的冬天，肿瘤科病房我见到的最暖画面。他应该是很爱、也很在意女人，做他的女人应该是幸福的。 记得当年我除了手术那次住院时间长些，间隔21天的化疗期，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只需大概一周左右的治疗时间就可以出院。最后一次化疗住院的时间，刚好一周。也就是在这一周的时间里，病房里那对特别的夫妻，留给我了一段难忘的特别的记忆。 女人很健谈，不过情绪有时也不稳定，很爱哭。我后来了解到，她曾经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或许她的情绪波动与此有关。 女人尽管不算漂亮，但是皮肤很白，比男人年轻。尤其是和她男人在一起的时候，更加显现出她的白。男人不爱说话，但是看上去就是老实、本分、厚道朴实之人。他全天候照顾女人，想着法子给女人买她喜欢吃的东西。女人一次次吵闹着不治疗要回家，男人想着法子安慰说服她安心治疗。 “有我陪着你呢，别灰心啊！等治疗结束咱们就回家。”男人对女人的呵护，真是令人羡慕。 每当女人输液时，他怕冰冷的液体进入女人的血管给她造成不适，每次都是在女人输液的胳膊上敷上一条热毛巾。两只粗糙的大手，还时不时地摩挲着女人的那只输液的胳膊。 “咋样，感觉好点不？”男人总是那么温和的语气。 我一生独行，除手术期间和用化疗药物的当天需有人陪护，半年的治疗期基本上都是我一个在面对种种。“没有可以靠的墙，就把自己活成一座山。”或许，这句话是说给我这样的人的。其实，人不管什么时候，只有你内心的强大，才能有勇气直面所有。当你经历过所有艰难困苦和挫折，跨越过来之后，你也会在无形之中收到一笔生活赋予你的财富——坚韧。 在肿瘤科病房，病友之间或许是因为有着同病相怜的关系，彼此之间融入不是很难。病友们互相传授抗癌经验，有人还把自己化疗后白细胞降低，怎么升白细胞快的方法分享出来。化疗药物带给大多病友的都会有呕吐的副作用，“呕吐也得吃东西，不然哪有力气与癌细胞抗争啊。”病友们相互鼓励着。我记得当年化疗期间，我基本上没怎么脱发，令好多病友羡慕。但是她们都很积极向上，病区内活动基本上都不戴假发，我倒成了她们之中的另类。 也正是因为彼此之间的相互融入、沟通和信任，同病房女人的故事，走进我的心里。 女人的一生可以说很不幸。在她37岁那年离异，之后搬回娘家照顾她生病的母亲十年。她母亲过世后，47岁那年嫁给了一个早年丧妻长她10岁的男人，就是正在陪护她的那个人。男人是附近郊县的农民，她看中的是他的老实、厚道和本分。第一次婚姻，带给她太多的伤害和痛苦。婚后他们两个各方面尽管也有小的摩擦和不愉快，但是男人视她为手心里的宝，所有的不快也会瞬间消失在云烟。不幸的是女人几年内遭遇乳腺癌折磨，先是左乳因为患癌切除，之后转移到右乳又做了切除。女人失去了代表她女性特征的重要器官，对于她的打击可想而知。可是，她也是幸运的。幸运的是，男人及男人的家人给予她的关爱，让她走出病痛带给她的阴霾。 “我原来两次手术，都是他女儿和儿媳妇照顾的我。整个肿瘤科病区，都以为是我自己的女儿和儿媳妇呢。”女人聊起这些时，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男人坐在一旁，见女人在夸他的家人，有点不好意思。两只粗糙的手，好像无处安放，下意识地在腿上来回搓着。“看你说的，都是一家人，两个孩子尽心尽力是应该的。” 女人不去理会男人，继续聊着她的过往。 “我儿子在南方工作，指望不上。这次我又脑转移，你说我咋就这个命呢。”女人说着，把目光投向窗外的方向，那里是南方。南方有她的儿子，可她儿子的心里有没有她，我不清楚。 女人那年57岁，大我7岁，我喊她大姐。“大姐，别多想，你心态要好。再说，有姐夫这么好的人陪着你，一定要有信心坚持治疗。” 在我住院的一周时间里，看到女人不止一次地哭，也不止一次地笑。哭她的命运吗？笑应该是从内心发出来的，因为有爱她的男人一直守护着她。 一周时光，在常人眼里或是短暂。而对于病患来说，或是就是很长。终于结束了化疗，左侧胳膊上植入的PICC也终于可以拔掉了。那根伴随我半年的管子，当护士小心翼翼地帮我拔出来的时候，好轻松。左臂终于可以像以往一样，不受限地正常活动了。整理好自己的东西，准备出院。望着窗外的天空，湛蓝的天空碧空如洗。偶尔有几只喜鹊在窗前飞过，叽叽喳喳声渐渐远去。 与同病房的病友们告别，之前，每次与病友们告别，无非就是好好养病，早日出院之类的话。这次，我给了旁边病床上的女人一个拥抱。 “大姐，保重！为了爱你的姐夫，一定要坚持治疗。”其实，我心里清楚，像我们这类患者，一旦发生脑转移，余生时日不会太久。 本以为同病房女人的过往，在我离开病房时就已画上了句号。没想到，在我等候办理出院手续的时候，竟然再一次遇到了她的男人。原来，他们两个之间还有故事。 那一天，等待办理出院手续的人特别多，我只好耐心等待。就在我等待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我给肿瘤科十四床办理出院手续。” 我循着声音转过头，女人的男人正站在出院处的另一个结算窗口。“姐夫，大姐今天也出院？”我有点惊奇，因为我和女人告别的时候，她没说要出院的事啊。 “嗯，她非要吵着回家。医生说，反正这一期的化疗药已经用过了，回家休养也可以。”男人还是那样，不紧不慢温和的语气。 “她回家休养也好，我也好想想怎么通知她儿子。再说，脑转移不是小事，我都已经跟她离婚了，万一有什么事，我怕担不起责任。”男人的声音还是压得很低，唯恐旁人听到。 可我听得我一脸懵懂。“姐夫，你们……”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话题。 “大妹子，你看着心善。你帮我分析看看，我们已经离异了。前些日子，她出现脑转移，她娘家哥哥又把她推给了我，我念及与她有过几年的婚姻和感情，也是看着她无人关心，可怜她就接纳了她。” “你看，现在她脑转移，医生也说她时日不会太久了。可是我们两个已经不是夫妻了，从法律上我也无权决定她该如果治疗是不是？” “她哥哥是放弃她了，她儿子也不出现，要我咋办？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吧。” 男人像是憋闷了很久，我理解他的心情，他无处释放他所承受的一切。或许，越是不太熟悉的人，才是心灵释放的好对象吧。我耐心地听他说，我也感觉到了他的身心疲惫。 老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眼前的男人，与病房的女人，并不是夫妻。如果不是再遇到这个男人，我在肿瘤科病房看到的那一切，是很难联想到此刻站在我面前的男人，与他细致入微照顾的女人，竟然是没有夫妻关系的人。那一刻，我被震惊到了。仿佛是在看了一场人设剧，而剧中的角色，活生生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作为旁观者，我无法给男人答案。但是我确定的是，他应该通知女人的儿子。“这事，是应该通知她的儿子。你已经做到最好了，大姐也会感激你的。” “感激倒是不需要，只要她能高兴就好。接下来的日子，能让她快快乐乐地走完也是我唯一能做的。”眼前的男人，还在为女人着想。 我不清楚女人和男人离婚的原因，可是我看到了男人对女人的情深。现实中，真正的夫妻能做到这份的会有几人。我的另外一个女病友，就是在她丈夫的无视中凄然离世。 等我办好出院手续，与正在等待办理出院手续的男人告别。“大妹子，你自己好好保重！”男人还是一脸温和，我看到他脸上闪过的一丝微笑。 转身，再回首。远远望去，人群中的男人的个子并不高，或许，他也就是大千世界之中的一粒微尘、一个小人物。就是这个小人物身上发出来的人间大爱之光，让这个薄凉的世界，在寒冷的冬天，有了一丝暖意。而我，在回望他的那一刻，分明看到他站成出院处人群中的最高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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