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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间草事

飞絮飘影 2015-7-14 08:59 2833

 

    草是大地的毛发,大地靠它呼吸,蔽体。

    裸露的大地,脆弱得肌肤龟裂。风中新筑的坝面无助地战栗,不时地抖落怀中的土粒,满足风的索要;雨水中大地任由剥夺,肌肤中细腻与弹性尽付水流,之后留下粗糙僵硬的表情。

    有了草,泥土不再裸露,窘迫。在草的衣衫里,它完整地守护着自己的江山。

    春天,草不再蜷缩在大地的体内,它要伸展呼吸,只要有泥土的地方,就有草的芳踪。在春风的号角里,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地占领了每一寸土地。草是雨与大地交合的后代,每一次雨过,大地都记下了草新增的户口。

    大地是草的母亲。麦子割了,稻子收了,虽有籽粒遗落,可泥土很难为它保留到来年,但是草籽、草根,竟能被它经年地保存。有时反复地翻锄,在阳光严厉地检阅下,人们以为草种已完全被没收,可一场雨后,草芽以精子一般的热情,疯狂地钻出泥土,宣告自己的新生。人们已不相信是草籽诞生了草,分明它是泥土生出来的。所以大地是一个偏私的母亲,它偏爱小草。

    春夏是草的繁盛期,即便是小路上最坚实的脚印,也被草轻轻收服,成了被收藏的往事。路还是要走的,人们借助镰刀,又为自己收拾了一条路,可这条路又被草轻易地没收。整个夏季,人与草,为一条路而战。人为的是行走,草为的是生命。

    秋风惨淡秋草黄,高耸的草,以不肯倒伏证明着自己的倔强,它们在沟壑边瑟瑟有声,发出寒冷的强音。低矮的草,更为谦逊地守护着路面,让行走成为一种奖赏。微枯的草叶,在你脚底发出嚓嚓的声音,那是为你行走的每一步留下的记录音。

    草路越走越光,越走越白。常走的地方,草与土合为一体,土路成了有筋骨的路。即便雨雪混合,也夺不去路的硬实。这是秋冬乡村最好走的路,走在上面到地里摘菜,到邻村串门。如果跟水泥路平行,人们多选择走在草路上,就像选择穿一双布鞋。

    冬天的草,不再跟人夺路,而在为人护路,而麦田和油菜地里的寒草,仍是人们要清除的对象。自古以来,农人与草的战斗,就一直没停止过鼓点。

 二

    草是大地的偏爱,也是大地给农人出的一道难题。

    小时候,我记忆里的农活,很多都是拔草。人们恨不得除草务尽,不知这是不是草的悲催。

    拔韭菜地里的草,它的名字叫香蒲,跟韭菜很相像。它是来混淆视听的,草向来有这本领。我们一根一根地拔,拔断了,那是草为生存的奋力一搏,夜里它借着露珠疗伤,并在菜地里盘根错节,巩固自己的营地。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我们也曾这样耕作过。我家东岗、南岗有几块豆田,整个暑假,我们几乎都在与杂草战斗。母亲怕我们踩坏豆苗,任由我们在家里歇凉玩耍,而父亲更看重经济效益,一下子家里多了几个劳力,怎肯任其闲耗。每天晨光才刚撩开鸟儿的睡眼,父亲就把我们吆喝起来了,看到我们手握农具往田里走去,他才放心到镇上上班,回来后,还必向母亲问我们的战果。

    草欺弱劳力,我感觉我们家田里的草,比其他家的要难缠一些。它们联合围攻豆苗,以盘根错节的方式,我们半天才能解围一小片,有时还竟然牺牲了豆苗。太阳越来越像火了,母亲心疼我们便催我们回家,我们假意推辞了一下就回家了,说下午等太阳下去再过来。

    在知了声的催促下,我们在太阳即将下山的时候又来到了田里,这时跟草的战斗更为铿锵,晨露对泥土的那一点软化早被太阳专制地剥夺,田地被炙烤得更有硬度,也更有热度。我们的脸就像天,雨滴个不停。待到夜色模糊了我们分辨草与苗的视力,我们才带月荷锄归。我们去得早,归得晚,一路上竟赢得了村人的啧啧声。

    豆田除草是循环战,一遍锄完了,先锄的地方草又起来了。草就像波浪,前面的浪头被压住了,后面的浪头又撵了过来,年少的我们成了弄潮(草)儿。暑期我们每天读的不是书上的字,而是地里的草。

    稻田里拔草就更辛苦了,既要陷半腿的泥,还会被稻苗搔得浑身痒。稻田的草主要是稗子和荸荠。稗子没抽穗时是不太好认的,大人教我们说,颜色泛白的是稗子。其实只是一点点色差,就像认孪生姊妹,害得我们低着头,仔细瞧认。荸荠好认,仿佛稻田里的外来客,一下子就被我们揪住了,其实我们想揪的是那根部能吃的圆荸荠,有了这一点点噱头,劳动才不至于很无聊。

    在无边的稻田里,我们总有看不到岸的感觉。

    现在我也偶尔拔拔草,拔花盆里的草,这是世上最小的田地,铲子一捣就碰到了岸。都是很熟悉的草,跟我小时候除的差不多。我更确信它们是泥土生的,因为我的花盆都在四楼顶上,基本上没有外来的可能。

    跟小时候不同的是,我现在拔草是一种休闲,有时还会留下一些草,让生长变得更为自然。人与物的情感,取决于利害关系。现在草不会跟我夺食,只会帮我回忆,我给了它足够的空间,也为自己留了一个空间。

 

    什么都要看有没有找好位置,田埂上的草、坝埂上的草,算是完成了生命的最佳着陆。

    春夏,牛羊会一遍遍地啃食那里的草,草长了短了,不时地变着,而地下的根不会失了家园感,因为没人去拔它们。

    草既然是大地的毛发,也就需要不时地理发。有时人们用镰刀,割得齐刷刷,像是给大地理了个平头,田埂边上偶尔会留下一溜,就像大地的刘海。有时干脆让牛羊来理,它们的牙齿就像剃刀,卷来卷去的舌头,就像打的热毛巾,不一会理好了一片,是个花头。

    这一春一夏的毛发基本上都交给牛羊打理了,它们是毛手毛脚的收拾者。秋天来理发的大都是孩子们,他们要到田里拾柴火。每逢周末,他们三三两两一块,挎着粪箕,拿着锃明瓦亮的锄头,到田里完成家长交给他们的家庭作业。

    雪亮的锄头,已习惯了做剃刀。孩子们弓着背,岔开腿,一会就将一大片剃得精光。最好是刚下过一场小雨,地表松软,这样剃起来刷刷带劲,像使了一把电动剃刀。几条田埂够孩子们忙上半天了,他们才不管这剃了光头的田埂可怎么过冬呢。

    在所有的草里,八根草算是很有筋骨的,烧起来也最熬火,柴火里它是人们的首选。八根草节节生根,每走一寸都要安营扎寨,一条田埂很容易就被它布满天罗地网,它不为搜捕什么,专为防护根部的泥土,防范雨水的偷袭。到了秋天这厚密的网,便成了人们得来容易的柴火。

    家家门前都堆了一个草垛。光光的田埂交给了清霜,交给了白雪,大地自有保护体温的办法。而每家的灶膛里开始烧得噼噼啪啪,草根遇到了火,像是遇到了节日,除了中等的噼啪声,还会不时地来一个爆响,看来生命都渴望燃烧。

    用草根做饭,是一件很经济的事。稻草要好几捆才够一顿饭,它遇到火只一阵傻笑,便冲出了烟囱,而草根把自己喂给火苗,很有嚼劲,火苗用力地舔着锅底,这力量来自草根的韧劲。这时候的炊烟也最清淡,不是浓白的,也不是灰黑的,是淡蓝的,像烟的灵魂,跟蓝天是一样的魂魄。

    现在乡下,很少有人拾柴火了,沟埂上的草参差披拂,孩子们再也没有兴致给它们理发了,有的人干脆用一把火来收拾,结果留下一道道黑色的伤疤,只到来年春天才能痊愈,恢复绿色的肌肤。

    每次回乡下过年,我都要到田间走走那些草路。很少有人走了,枯草仍保留着站立的姿势,它们嚓嚓地划过我的裤脚,有些路几乎走不通,又高又密的草证明着这里最缺的是脚印。原本是乡间可以奔跑的通衢,现在让行走变得如此艰难;原来是沿着熟悉的路走向熟悉,现在是在艰难的跋涉中走向陌生。

    水泥路渐渐伸向田间,这样乡村才能走得更好,可还是想能为我留几条长满野草的小路。

 

    最早的诗,是草写成的。

    白茅、柔荑、蔓草、绿(荩草)、蓝(蓼蓝)、茹蘆(茜草)、飞蓬、蒌蒿、谖草(萱草)、卷耳等等,用草本身的颜色染就了《诗经》本色而又绚烂的篇章。有些草竟能成为爱的信物,像静女赠给青年男子的柔荑,还有萱草,它最早落在人心上的是一个女子思念远方爱人的重重的相思。有人说,不读《诗经》,不知草木有灵。孔子说,“读诗可以多识鸟兽草木之名”。

    《诗经》是最接地气的诗,那混着草叶的味道,已飘散了几千年,飘成了最壮观的“国风”。

    但《诗经》里的草,不是普通的杂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草因遇到清扬的美人,也清扬起来。

    《楚辞》是香草泽国,这里的草跟一般的草不同,不仅都散着体香,而且都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它们的身份感很强,不愿跟他草相提,更不愿与恶草为伍。两类草在这里有了楚河汉界,而且隔河对峙,隔垒剑拔。屈原是香草的统帅,是香草的灵魂,他带着香草远离朝堂,来到荒野。香草的力量在于能永远自持,苏世独立,自愿选择亲近河流,亲近长风。这是一些有“洁癖”的香草,当一些有洁癖的灵魂不能忍受世间的污浊时,便到荒野寻找它们,寻找知音。草第一次有了人格的魅力,这是屈原的发现,也是对后世独特的贡献。

    草记不住流年,它只会随季节荣枯。树有记忆,它有年轮簿,所以才会有人感叹“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草不会纪年,不过草可以提醒时光,一年年绿了黄了,等于翻开了时光不同的页码,让人们恍然而惊。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草让思念随风生长,让盼归不分昼夜。那一片一片的伤心碧,是躲不掉的凄然。总想这草为何跟离情结下不解之缘,是不是因为只有草在一路追踪着游子的行程,陪着他一路到天涯?是不是因为只有草漫山遍野,并继续蔓延,是一低头一抬眼就撞上的思念?“离情恰似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没有比这更贴切的比喻了,离情就是这么朴素,这么永恒。离情对于人世间,就像春草对于大地。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好一种幽栖情怀。人的脚印一少,苔痕的脚印就越多,有人喜欢,有人凄然。映阶碧草自春色,到这里的人,不是自适,而是不适,因为他触到的是人生悲凉。芳草萋萋,寒烟衰草,更是诱发了黍离之悲。草啊,尤其是荒草,总会给人衰煞之感,它代表的是荒野,与繁华无缘,当一场盛事谢幕,接着铺陈的便是荒草。

    人迹与草迹总是此消彼长,人气对草有着天然的排斥,草占领的总是人迹罕至的地方。我爱这密草丛生之地,草似乎能将原有的一切归零,因为它天生善于制造蛮荒。我想在某个地方,我是第一个来者,第一次与原初的自然相遇,我知道永无可能,可丛生的草给了我拓荒的感觉。

    如果乡村的土路都被更坚硬的路代替,如果田间小路被没收了纵横的权利,我想那些草将何以依附?田是属于庄稼的,虽然草跟庄稼一直在争地盘,但草不得不撤离到田埂,因为它面对的是人类这个大军,是除草剂这些现代化的武器。田埂是草的王国,也是草从农田撤退的最后的根据地。

    几乎每天都有物种濒危,这其中有没有草呢?如果没有,那么《诗经》里的、《离骚》里的、《古诗十九首》里的那些草,都还在吧。走在田埂上,不用翻书,读着这些草叶,就读回了自己的童年,也读回了人类的童年。

    草不能纪年,也无须纪年,它可以翻到任一个年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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