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布记忆
 土布，故乡人又叫家活线布、家织布或是老粗布。从我记事起，村子里的婶子大娘们，白天大多是去田里干活，晚上也不得闲，除了缝衣、做鞋等针线活，就是纺线、织布。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因为按人口定量发放到各家各户的布票，远远不能满足故乡人的生活所需，所以故乡勤劳的女人们纺线、织布，靠着她们灵巧的双手，使得一家人一年四季有衣遮体、防寒，有被取暖。可以说，土布在那个特殊年代，曾经温暖过故乡人的艰难岁月。它不仅温暖了故乡人的身体，也温暖了故乡人的心。我也是穿着土布衣、盖着土布缝制的被子长大的，所以对土布有着特殊的感情和难忘的记忆。 我国是世界历史上四大文明古国之一，其文化源远流长。在历史的长河中，自进入农耕社会时期，男耕女织就成为农耕文化的一个特点。在南北朝的那首《木兰诗》中，就有“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的织布场景的描述，这说明那个年代，织布文化已经兴起。只不过，那个年代，织布大多是以麻、丝等原材料。而纺棉织布的兴起，据史料记载，大概是到了元朝棉花种植传入中国后，勤劳智慧的中国人，将先人的纺织技术发扬光大，才出现了手工纺织棉布，也就是故乡人口中的土布。在这里，有一位值得一提并不能被忘却的人物，她就是被尊奉为棉织品的始祖——黄道婆。她不仅把她学到的纺织技艺传授给乡民，也革新了棉纺工具，同时又推广棉花种植，普及乡民改善生活，她的所作所为对于当时的经济繁荣有着深远意义。 故乡的土布，别看字面上看似土气，而用其缝制的衣服穿在身上对皮肤无刺激且不起静电，夏装凉爽不粘身，吸汗并具有良好的通透性，冬装耐磨、保暖效果也很好。可若想织出成品布并不容易，需要纺线、拐线、浆（煮）线、络线、挂绺、相布等一道道密不可分的工序，而每一道工序都要农家妇女付出辛劳。 在我的记忆里，故乡种植大片棉田。棉朵花开时节，刚开花的呈乳白色，摇曳在棉田的枝叶间被绿叶映衬更显妩媚动人，远远望去又仿佛是一朵朵白云调皮地在绿海里欢愉。故乡的阳光从来不会吝啬，即便是偷偷地一吻过后，那些乳白色的花朵便害了羞，红扑扑的小脸笑起来便有了别样风韵。于是啊，红扑扑过了头，那些花朵就会变成了紫色。这个时候，你站在棉田地头，风吹过棉田泛起绿波，那些摇曳的花们散发着淡雅的清香，宛如一个个小风铃随风来回摇动，楚楚动人、人见人爱。儿时跟随我的母亲去棉田里干活，我总是很贪恋它们的美。到了秋天花们结成的棉铃咧开嘴笑呵呵地四处张望，白花花的棉花纤维柔柔地等你来摘。那一刻的棉田，仿佛就是一朵朵天上飘来的云，把棉田变成白色云海。到了摘棉花的日子，女人们用灵巧的手在棉田里摘棉花，摘的过程中，她们就开始盘算着分到棉花后的用场。 “今年的棉花收成不错，我盼着多分些棉花，我好多织几尺布，给每个孩子都做件新衣服。”物资匮乏的年代，一个好主妇总有操不完的心。 “我也盼着多分些棉花呢，我打算先织布，如果能有富余，就做床新被子，家里的被子都是老棉花套子的，不暖和了。”持家过日子的女人，什么都要精打细算。 秋阳下头戴花头巾摘棉花的女人们叽叽喳喳，你一句、我一句，欢声笑语盖过了盘旋在她们头顶上鸟儿们的啾啾声。那些摘下来的棉花堆在地头，像是一座座小雪山在秋阳下很是耀眼，等待着村民用马车将它们运回村庄。 用不了几日，棉花采摘完毕陆陆续续运回了村庄。接下来经过弹打、去掉杂质，就变成了熟花，也就是故乡人口中的棉花瓜子（音）。雪白又柔柔的棉花瓜子，时刻等待着完成它们的使命。若想织土布，首先得纺线，而纺线所需的原材料，就是棉花。终于盼到分棉花的日子了，最高兴的当属各家各户的主妇们。一家人穿的衣物、盖的被褥，都是棉花的奉献精神给予的，她们爱惜着呢。接下来的日子，尽管不是纺线就是织布，但是她们心里也是欢喜的。村庄那些巧手的女人们，盼望着早日将它们纺成线、织成布，一家老少一年四季的衣物、被褥寄托于此。从此，“嗡嗡嗡”的纺车声、“咣当、咣当”的织布声，不仅增添了村庄的烟火气息，也让村庄的白昼多了一首首极富农家特色的咏叹调。 在我的记忆里，纺线应该是织土布前期准备工作中，需要技巧也费时力儿的一道工序。儿时尽管我动手能力较差，没有学会纺线，可是帮母亲搓布介的情景倒是印象深刻。搓布介是纺线前的准备工作，就是将棉花撕成巴掌大小的块，薄厚均匀地摊成小棉片，再用一支筷子或是高粱箭杆把它卷起来，抽出筷子或是高粱箭杆后，被卷成的中空的小棉棍棍就叫布介。搓布介的活计，一般都是由上了年纪的女人或是小女孩们干。我虽不会纺线，但搓布介的活倒是很喜欢干的。我和姐姐、妹妹比赛，常常是一边手搓布介，一边嘴里还不停地哼哼着：“一根小白棍，两头都通气。”每搓好10只或20只布介，就扎成一捆。人多力量大，比赛又有动力，不一会我们搓成的布介就堆成了一座小山。坐在炕上纺线的母亲，手巧干活又麻利，右手摇着纺车，左手掐着布介，纺车上的线锭子随着母亲不停地手摇纺车，线注多了就成了线穗子。看着布介堆成的小山渐渐变小，我们三姐妹又开始下一轮的搓布介比赛了。 勤劳的母亲纺线又好又快，纺出的线粗细均匀不说，就连纺成的线穗子也像是一个个艺术品。那个年代，村里家家户户的女主人，基本上都会纺线。不去田里干活的时候，就会抓紧时间盘腿坐在炕上纺线。甚至有的人串个门子，也会一只手拎上自己的纺车，另一只手夹上一两捆布介，主人家的大炕上，常常是几个女人“一台戏”的场景。她们嘴上唠着家长里短，几个人手上的纺车“嗡嗡嗡”响个不停。农家人的日子里，纺车声里有朴素，也有她们各自心中的畅想曲。就这样，在勤快的婶子大娘们的纺车声里，纺出她们对未来的热望。随着每一根棉线的拉长，故乡人的日子便有了无限的希望。 我的大姐是长女，她从小就懂事，帮我的母亲分担不少家务活。常常是母亲纺线，她在一旁将母亲纺出的线穗子用线拐子拐成线把，以备第二年的春天浆线。 故乡的三月春回大地，一派生机勃勃。就连那些拐好的线把，也想快点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特别喜欢闻浆线的场景，那定是一个晴好的天，左邻右舍的婶子大娘们都是互相帮忙，热热闹闹像是过节似的。我倒是希望那一天，是棉线的生日，那是多么热烈的场景啊。晾晒在明媚的春光里，用洗去面筋的小麦面粉水浆过的棉线，挂在通风处的竹竿上，散发出一种特有的香。我喜欢踮起脚尖站在挂浆过的棉线的竹竿下，闭上眼睛静静地品味它的味道。我不仅闻到了小麦的香味，也闻到了春光沁在棉线里那暖暖的味道，还有一丝丝的甜。 “好香、好甜呀！”我想，这该是我童年记忆里的一份温暖。 忙忙碌碌一些时日后，勤快的女人们终于完成了织布前的所有工序。“咣当、咣当”的织布机声，又一次让寂静的村庄奏响了属于它的特殊曲调。织布机声响起的那一刻，欢愉的还有织布机上的经线与纬线。女人们坐在织布机上娴熟地穿着木梭，使其里面的纬线吐出来，有节奏地左右往返于上下反复交错的经线的夹缝中，经线与纬线热烈相拥交织在一起的那一刻，土布一点、一点地在增加尺寸。在我的记忆里，儿时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织布机，一般都是左邻右舍或是要好的姐妹共用一台织布机，你家织完了她家再织，乡里乡亲的总是一派和谐。我很是怀念童年时光，穿着土布衣的那段记忆也是最温馨的记忆。织布机上的土布尺寸一天天地在增长，农家人的日子，也随着每日织出的土布长度，变得无限悠长。年复一年，村庄的女人们织着她们心中的热望。而当她们付出辛劳时，每一寸土布承载着她们对生活的那份期盼，距离她们更近了一步。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一般是将织好的白土布做夏天的上衣、棉鞋里子、被里子、褥里子用，而做裤子想用土布缝制，需要染成黑色或是深蓝色。那个年代，故乡人一般人的穿着打扮大多是白上衣、黑或是蓝裤子。吃饱都成问题的年代，或许是贫穷限制了想象，人们的物欲不是很强。 土布织成后，难免会略显粗糙，但是其天然质朴的特性，穿用却很舒适。为了使其更加柔软、平整，还需要在锤布石用木棒槌锤打过之后，再使用。这样做的目的，是经过木棒槌的锤打，土布比之前更加绵软舒适。我依然记得，母亲为我缝制过的一件白土布长袖衬衣，手巧的母亲，特意还在那件衬衣的底边和袖口上，间隔一定距离，绣上一朵朵红色的小梅花。我自小喜欢梅花，母亲是懂我的。爱臭美的我，穿着那件我认为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衣服，隔着篱笆墙问邻居婶子：“婶子，我的衣服漂亮吗？” 婶子喜欢夸我：“我的侄女，要比衣服漂亮呢。” 我美滋滋地傻笑。只是，那样的童年，早已成为过往。 其实，我更喜欢盖上用白土布做被里子的棉被，挨着皮肤绵柔舒服不说，还有一股暖暖的味道。我知道，那是母爱融入在土布里的味道，唯有母爱可以温暖我的一生。 土布，陪伴着一代代故乡人经历过无数风风雨雨的岁月，为他们遮体保暖，温暖了他们无数个日日夜夜。就是在战争年代，土布也曾经陪伴我们的战士血战沙场。战士们在前线英勇作战，后方有无数个妇女纺线、织布，缝衣、缝被、制鞋支援前线，革命的胜利，也有土布的一份功劳。幸福岁月，后人应该记住那些为了我们的幸福生活而付出的所有人和物。 再回到故乡，故乡已经是翻天覆地的变化。街道宽敞了，房子高大上了，可是街上冷清了许多，房子再好却是空置中。而“嗡嗡嗡”的纺车声、“咣当、咣当”的织布机声，早已消失在时光深处。偶遇一个穿着靓丽光鲜的女人，她定不是会纺线、织布的那个人。我只能去时光隧道里，找寻那些逝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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