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岁月饶过谁
| 母亲过世三天，虽然亲眼见落地、发丧、火葬、骨灰盒放进山上的坟地，我却并没能真切意识到母亲真的死去，不再回来。今天感觉太累，我脱口而出：“哎呦妈呀！可累死我了！”才突然想到，我妈已经不在了，我念叨她，她需在另一个世界里张望，不晓得能不能听见呢？ 上周初雪，突然降温加上雪后寒，我进门时也嚷嚷着：“哎呦妈呀！冷死我啦！”彼时与此时的感受完全不同，至少彼时母亲虽老弱卧病，却还在世间，能呼吸同一大气层中的氧气，排出二氧化碳，此时却不知母亲去了哪里，心里空落落的，连悲伤也不知着落，像踩不实的初雪，立即化成水流走了。 周五夜，我刚熄灯入睡，极讨厌此时的电话，多半不会是好事，近几个月心里都有所准备。外面正下雨，雨雾蒙蒙，我慌忙收拾行理出发，黑色拎包是提前就准备好的，装上一堆日用品和衣物，像是外出旅行一般繁琐，思想不能集中，也不知该带什么。收拾了将近半小时才出发，雨中开车又格外担心。后来才知道，居丧期间并不需要带行理，全然没有打开。 都说母亲是一位贤人，睡中过世，多日不进食已然瘦弱，寿终正寝。 过世时，夜大雨，第二天大晴，第三天入殓送葬正是明朗升温的好天气，山里通透的阳光下浅绿深黄，景色如春天一般宜人，风轻鸟鸣，露水朝阳。 上午，老家的街道上有两家亲戚设路祭，两旁是热闹街市，乡里乡亲，络绎往来，十分繁华，长长的送葬车队停下来一度阻碍了交通。街坊们聚拢过来询问哪家办丧事，什么人过世。年长的街坊似乎尚能认得，眯眼细细端详长孙手上捧的照片，依稀辨认出母亲的模样，纷纷说认识，是“倪老太”。 去年8月14日我大伯母过世，在本镇治丧，一位“倪老太”过世，隔年又一位“倪老太”过世，我父亲兄弟两人，我母亲妯娌俩个同龄，相继上山做伴。体面的女人除过在娘家作小孩子，一生中要经历两件大事：第一件就是被抬着进门，最终也是被抬着出门。世间所有的亲人都是女人生的，女人生下自己的亲人，才建立庞大的家族，终日忙碌，礼数周全地维系家族亲友的关系，直至这一天她花光时间和精力维持感情的所有亲人都来送她上山。 我朋友中有一位也是礼数周全的人，我谢绝同学与同事赶来参加葬礼，她却执意开车来为我母亲磕头烧纸。记得六年前我母亲才开始坐轮椅，行动不便，这位朋友也是几十里外乘车来探望我母亲。我开车去接她时，她正拎着沉重的果篮，下公交车极不便利，头上冒着热汗，她是礼貌周道的人，家族中的大事小情都参加，人情世故能照顾妥帖，单位与社会上的往来也通达，要帮忙时开口她都能热心出力，别小看，这些最花时间与精力的。她有时羡慕别人功成名就，抱怨放弃理想，只陷在琐事中脱不开身，她就是一个最传统、最美德的女人。 凭着女人们维持下的血亲和姻亲，因此而牵扯出的亲朋好友，运作一脉血源，是最大的无形资产，几何级的增量。今年二胎生育全面放开，许多人家都赶着添丁进口，一位四十岁的男同学也有此打算，可是他小学六年级的女儿极力反对，哭闹不许父母再生弟妹，男同学一怒之下狠狠揍了胡闹不听话的女儿，冷静之下，他对孩子说：“爸妈再生一个孩子，不管是弟妹，都是为你再添一个亲人，当双亲不在时，你尚有同一脉的血亲在世上，而且兄弟姐妹长大后又会带来另一大家族的亲朋好友，才使你在任何情况下不至于孤苦零仃。是为你生的亲人，不能自私地只顾眼前。”或许孩子太小，不能明白父母的心意。 养育孩子是辛苦而不图回报，世间留下来的一代一代都是上一代牵肠挂肚的人，我们都是父母、祖父母、太祖父母，甚至于百、千年前那一点血脉的祖先牵挂的对象，兄弟姐妹是父母对子女的一大馈赠，社会普遍实行独生子女政策是造就畸形怪物的一代，堪比自大狂与自私鬼，只晓得啃老，把父母的爱当作独占的资产，不愿付出，没想过多一个血亲是多一份爱。 中国是讲究关系的国家，都说这是弊端，另一方面讲也是优点，在崇尚西方文明的同时将其全盘否定，是毫无道理。西方宗教里人的一切与神有关，却与亲生父母无关，父母只是带你来世界的通道，就像是盛放输送人的行理箱，何需感激呢？所以无孝道、不养老，每个人生下来就是独立的，他只是他自己，所谓人作为社会资产，过早地灌输给人以脱离父母亲源，只强调社会属性，而淡化家族属性。 母亲那样平凡的一生，一辈子为吃穿而劳作，记挂亲戚朋友家要做何事去帮忙，哪处省下钱来为了必须要去吃的酒席，维系一个家族的感情需要耗费一生的时间与精力，自己的子女因为这种庞大的运作模式而获得更多亲情，充实了人生，丰富了感情，许多女人默默无闻地在做同一件事。 母亲过世时，只有哥哥陪在身边，垂危已经三五个月了，不能做到时刻盯着，这不能怪哥哥，而且我们也是隔三差五地回去探望，今年秋天刚翻新了住近三十年的房子。上周六我去探望母亲，哥哥还谈起以后的打算，等母亲过世后，他就可以出去工作，再找一个女人一起好好过日子。大概母亲听到了他的幡然醒悟，她最不放心的就是哥哥，哥哥是独子，母亲最偏爱的孩子，离婚后住回家照顾父母，挽回他之前所有的恶名声，为父母养老送终是最大的孝，一个大孝的人终不会错到哪里。母亲早就不认识我们姐妹，虽然痴呆，却还是痴情地望着哥哥与父亲的脸，余生眼里只剩下这两个男人。 父亲一直想好好为母亲办丧事，一点不让她委屈，不能进食后也一直推去挂水，维持生命，有时挽留也是一场徒劳无功的痛苦，母亲眼里只看得见哥哥和父亲，他俩不能不管，由她这么死了，她便拖延着不能死。父亲在初秋时受重累，腰有伤，他却不放心母亲，一直不肯去医院治疗，一个月后感觉太痛，只好去县医院开了药回来吃。初雪后痛得实在受不了，不能起身，只好去住了两天院，大姐在医院照顾，因此母亲过世时，父亲在住院，不能陪在身边，只有哥哥守在母亲身边。 父亲一直怕他不在家时母亲会过世，才一直拖延着不去医院，导致腰伤加重，不能起床。 夜里不敢就告诉父亲，第二天上午挂完水才办理出院，接他回家，路上告诉他，母亲去了的消息。父亲回到家时母亲已经落地，脸上盖着纸。父亲很伤心，老泪纵横，结婚62年，就这样送走了母亲。 73、84，小鬼不叫，自己去。照顾母亲，父亲与哥哥都尽心尽力，已经问心无愧，挽留不住，只能顺其自然。 葬礼委托当地专业的丧葬公司来办理，葬礼的安排与招待都十分周道，禁忌与传统都一一事先说明，高龄喜寿的丧事，也不太悲。期间有人说起关于狗和老人的笑话：亲友中一位兄弟，他母亲的腿一直不太好，前一阶段忙于收拾菜园子，加重了腿伤，结果住院要动手术，小儿子决定到医院负责照顾，结果见到母亲的第一句话是：“我妈，我家狗呢？” 他妈很生气，逢人就说：“妈都还没问一句，竟然先问狗，难道养育你那么大的老妈还不如一条狗？” 他养了一只大狼狗，出外期间托给他妈喂养，他一心想着“我妈住院了，我家的狗谁在照顾呢？”于是脱口而出。他妈因为要动大手术，心里本来就慌，听了他不合时宜的问话，更是气上加气，一直耿耿于怀。 他还顶嘴说：“谁让你搞菜园的？你缺钱用不够买菜？再往我家送菜我给你摔的。还能耐地很，趁天晴挖排水沟，这下好了，省下一点买菜钱，做个大手术花掉几万块，够你买一辈子的菜了。” 虽是道理，可是他妈听了还是生气。 人就像狗，幼时狗仗人势，没人牵着的狗出门是要受人欺的，有主人的狗出门才能趾高气扬，就像人小时要倚仗父母；流浪狗是怕人的，人虽装出一副很娇弱，很害怕狗，借口而伤害狗；老时人就像一条老狗，儿女与子孙就是他的主人，全要倚仗他们养老送终，才不至于悲惨。 岁月待人如狗一般，没饶过谁、放过谁，只是生死轮回。白云苍狗，沧海桑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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