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叫一声叔(小小说)

李满园 · 发表于 2015-1-18 10:18

本帖最后由雨中飞燕于 2015-1-18 19:06 编辑

没叫一声叔(小小说)

清明节过后，我去拜访王金山老友。见他窗台上的玻璃瓶里插着一束金黄的冰郎花，他便告诉我，这是给父母和叔扫墓时，在山沟里采来的。

我听了很迷惑，问他，没听说你还有一个叔哇？王金山给我沏上一杯花茶，语气很内疚地说，这叔就是他继父，叫牛木根，生前可从没喊过他一声爹，连叔都没叫过，有时母亲让他找正干活的牛木根吃饭，他就喊：喂，吃饭啦。牛木根就朝他笑笑，露出一口白牙。我觉得这太没礼貌了。老友叹口气，你不是在收集写故事的素材吗，也罢，我就说说我和我这后爹的事，说出来也许我这心里还会好受些。

老友便接着讲，他念小学三年级时，父亲死了，丢下母亲带着他和二个妹妹，要吃没吃要穿没穿。那年春天，他独自去山沟挖野菜，见沼泽地里有只蓝胸脯小鸟，在一个塔头墩子上面的青草里飞进飞出，暗想，草丛里一定有鸟窝，说不定还能拣到鸟蛋，给妹妹烧了吃，一激动，就觉得浑身燥热，忙解下紧系在脖子上的红领巾，用手提着，小心翼翼踩着塔头墩往前走。塔头墩一个接一个，都浮在烂泥上面，一踩直颤悠，结果不留神一脚踩偏，掉在烂泥里，越挣扎越往下陷，很快整个人都没影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他伸出的手抓住了一根递过来的木棍，那木棍使劲住岸上拉，谁知拉着拉着，咔吧一声，木棍断了，就在他又要沉下去的时候，就听噗通一声，有人跳上一个塔头墩子，抓住了自己糊满泥浆的头发，一用力，把他甩到了岸上。可是，等他爬起来，抹去睑上的泥浆，睁开眼睛一看，救他的人也掉在泥潭里，陷得只露一个脑瓜顶，吓得他一边跑一边叫，快来救人哪！正是晌午时分，山沟里只听见布谷鸟声声啼，只听见风吹得树叶沙沙响，一个人都没有，喊了一阵，又赶紧往回跑。可是到了出事地点，漂着红色水锈的沼泽地已经恢复了平静，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救他的人，肯定被可怕的烂泥塘吞噬了。他在小河里洗了澡，直到晒干衣服才回家，始终没敢把自己闯下的大祸告诉母亲。

第二年，苦日子实在熬不下去了，经人介绍，母亲认识了邻村一个叫牛木根的光棍汉，那人长得矮墩墩的，说话呜呜啦啦的听不清楚，跟哑吧也没多大区别。来到我家以后，我看着其貌不扬的牛木根，就想起死去的父亲，心里别提多别扭，根本不想理他。但牛木根从来不计较，一天到晚只顾在地里干活。

过了一年，我小学要毕业了，见母亲三十几岁鬓角都白了，就不想再念初中。中学在县城，住宿要花钱，不能再给家里增加负担。母亲却不同意我辍学，我不听她的，故意逃课，躲到山上去玩。那天，牛木根找到我，比比划划地让我去学校。我说你算老儿呀，用你来管我，他抓住我的胳膊，我坠着不肯走，想不到，他竟暴跳如雷，一个巴掌打在我脸上，硬是把我扛了回来。我害怕了，只得重返学校，可对牛木根恨得不行，心想我爹都没打过我呢。但我还是上了初中，三年后又考进了县师范学校。

师范毕业时，我以优异成绩，留在了县城实验小学教书，正想回家向母亲报告喜讯，牛木根患直腹癌死了。牛木根死后，我在他带来的一个老式木柜里发现一个上了锁的小木匣，把锁头拧掉，发现里面装着小学三年级用的语文和算术课本，封面上都歪歪斜斜写着牛木根三个字。还有一条溅满泥点的红领巾。我原以为这是牛木根念书时戴的，却忽然发现，红颈巾上有个洞，那个洞，是我在野地里烤苞米吃时烧的，这正是我丢在烂泥塘的那条红领巾呀。

讲到这里，我见老友眼圈红了，忙猜测说，看来救你的人没死，他就是牛木根。老友点点头，是啊，他没死，我们还成了一家人。这个善良厚道的老实人，不但救了我的命，又一巴掌改变了我的命运，可他活着的时候，我瞧不起他，连叔都不叫，你说我还有人味吗？所以，我年年上坟，心情都很沉重。这次去上坟，不怕你笑话，老了老了，我又大哭了一场。征得他的同意，我把他的忏悔录写了出来，写出的故事纯属白描，没有加工，只是把主人公的名字改了一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