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重如山

流萤小梦 · 发表于 2012-6-17 17:41

　　一
　　父亲在手术室里。
　　手术室外面的走廊里，他的儿女们在焦急地等待着。
　　之前，父亲的胃不大好，已不好了很长时间。农历八月十四是父亲的生日，那天一大家子聚在一起为父亲祝贺生日，大大小小都到齐了，这情况在以往是很难得的。父亲很高兴，孩子们多日不在一起，热热闹闹吵翻了天。父亲不时地婉语调解小小的冲突。侄儿偎依在父亲的膝头，让爷爷给他剥瓜子吃。父亲一脸慈祥，间或逗他几句，和蔼而和气，我都疑惑这就是从前那么严谨、不苟言笑的父亲。
　　倒酒的时候，父亲没说什么，母亲嗔怪道：“你胃病还没好，就不要喝了。”父亲坚持说：“好多了，今个儿高兴，少喝点不要紧。”现在想起来，显然是父亲不想扫我们的兴。
　　那段时间，我一直很忙，工作，外务，家，孩子，难得有很多的空闲去陪陪两位老人。只是几天一个电话问问安。每次都是父亲接的电话，母亲站在一边时不时插上一句。问及他们的身体，总是两个字：“好，好！”老生常谈了。但这两个字每次都给我带来很大的安慰和满足，让我没有理由和细心再追究下去。所以我不知道父亲的胃好长时间不大好了，也因为父亲的两个“好”字，我对他们的身体状况就不再操心过问了，于是就很自得地投入到我的诸事繁杂中。
　　二
　　我和弟弟妹妹分别坐在走廊里的两排排椅上。不敢捕捉对方的眼睛，只是让各自的眼神漫无目的地游移着，走廊两边是雪白的墙壁，墙壁上方悬挂着方方的林林总总的医疗宣传标志牌子。那些牌子直拗地挤进我的视线，可我至今记不起那上面镌刻着什么。我们木木地坐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分分秒秒似乎清晰地踩过眼底，让我们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它的纹理，它的沉重的划痕。
　　在我的心目中，父亲一直那么高大，像一座承重的伟岸的山，丘丘岭岭都堆砌着世事的艰难和琐碎。他是属牛的，是一辈子勤勤恳恳毫不抱怨的拉套的牛。
　　父亲是长子，下面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我爷爷去世得早，那时，叔叔和姑姑都还在上高中，我们三个年龄尚小。长兄如父，父亲一米八的个头和壮实的肩担起了全家的重量。托人安排弟弟妹妹参加了工作，又彻头彻尾地为他们操办婚事。如今，叔叔和姑姑都各自有了自己幸福的小家庭。他们对父亲很敬重，什么大事都要请示大哥，连一些小事也要听听大哥的意见。
　　父亲是一个能干耿直的男人。二十岁就当上车间主任，后来做厂长许多年。记忆中父亲总是很忙，我小时候，一周才得以在晚上见他一次。他常常在奶奶的房里坐到半夜，配奶奶看电视、说话。那时的我，好希望能偎在他宽厚的肩头撒娇，可每每看到他严肃的面孔就退却了。小小心眼的我常常在他回来的那天准备一两道复杂的数学文字题，打着不会做要请教的旗号靠近他。父亲文化不高，因为家穷没劳力，初中没上满就被迫退学了。可是父亲是难不倒的，思维敏捷，我处心积虑挑选的那么难做的数学题jqk我的数学老师都要想好半天的）都被他用最难掌握和理解的数学方法迎刃而解。我喜欢挨着他坐在小凳子上看他在我的本子背面写写画画，一字一句给我讲解，直到我点头弄懂末了再给他讲一遍为止。
　　和父亲一起做习题是小时候和父亲呆在一起最长最温馨的日子，至今历历在目。
　　三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原来是叔叔、婶子和姑姑急急赶来。我们都站起身迎上去。
　　婶婶在一旁不迭地埋怨叔叔拖拖拉拉来晚了。其实；离这儿几十里地，他们这时来一点也不能算晚。
　　姑姑问着父亲的情况眼圈先自红了。我们很理解她此刻的心情连忙安慰她正在做手术，会好的。
　　其实自己心里已是打翻的五味瓶。适才手术室里一个医生已经过来向我们通报了情况，结肠需要大面积切除，征求我们的意见。不争的事实已让我们痛彻肺腑。几个人轮流去洗手间几次洗了脸，还是洗不去满脸泪影。不能让母亲知道，不能让她看到。几个人哽咽难声，还得互相劝告，劝着劝着自己的泪先就模糊了满脸，好容易这一阵强忍住了。
　　叔叔看我们的阵势，明白了原委，把我和弟弟叫过一边问了情况，泣不成声，每个人。
　　四
　　几天前，我刚忙完一件事物，去看他们。父亲上班了，母亲告诉我父亲腹部长个疙瘩，在医院做CT检查出来的，不疼不痒，医生说需要做个小手术。我听了也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几年前他的背上长个粉疱，切除了，一个小手术而已。在此之前父亲一直胃部不好，现在下了胃镜，胃里没有什么大毛病。我们也就放心了。CT检查过后医生没有郑重交代什么，一切的一切，都让我们疏忽了。
　　回家后心里隐隐有些不放心，和父亲通了电话，声音还是那么爽朗，问及他的病，他说没大问题。我告诉他第二天托熟人找个好医生给他做手术。
　　如果早点放在心上，早点督促父亲去检查，早点做手术就好了。如果……如果……弟弟和我都在痛彻地埋怨自己。每天都在忙着自己的工作、成绩、前途、小家、孩子，生生地疏忽了老人的生活、身体，这一切，怎么挽回？
　　妹妹哭出了声：“咱爸胃不舒服，咱妈去给我哥看孩子做饭，他自己一个人去医院拿药挂液体，有一次，自己实在坚持不住了，才让我和他一起去了。还不让我告诉你们。”
　　这就是父亲的“好”、“好”，自己背着苦痛，却把安心留给子女。可现在，这两个“好”字，让子女感到多深的疼痛啊！刀剜一般，泪汩汩而下。
　　五
　　父亲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白的床单，白的被罩，白的枕头，映着他瘦削的脸愈发蜡黄。
　　医生过来挂上了液体。输液瓶里晶莹的小珠子一滴一滴缓缓地滚落，滑进长长的塑料管子里。默默注视着那粒粒，真想变成一滴最勇敢的珠子，顺着血管流入父亲体内，挥刀拔剑，斩妖除魔，为父亲赢得健康。
　　由于手术时间长，失水严重，父亲的嘴唇干裂，上面嵌起白色的泡泡。我小心地用棉球蘸些水，濡湿他的嘴唇。这么近距离地瞅着父亲还是第一次。什么时候，父亲变得如此苍老。他的头发已花白，额头上岁月的犁痕深深，一双眼睛深陷，住院几天，父亲下巴上的胡髭根根如霜凸显。
　　我轻轻地伏在他的耳边问：“爸爸，疼不疼？”他微微摇摇头，半睁半阖的眼神浑浊而无力，遂又慢慢闭上。
　　母亲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此刻，她呆坐在父亲的床尾，眉头拧成两条绳索，眼角的皱纹似乎蹙成几道沟壑。我和弟弟妹妹尽量让各自轻松些，露些“欢颜”，若无其事地忙活。小声地闲聊着他人闲事。
　　病倒了一个，不能再影响另一个。
　　“一个长了两年的小瘤子切除了，手术很成功，没什么问题。”任是母亲背地里怎样询问，我们坚决统一口径。
　　六
　　傍晚时分，在弟弟的几翻催促后，在父亲虚弱的声音督促下，我拖着一身沉重离开病房。
　　瘦弱的身子裹胁在深秋的阴冷中。瑟瑟风寒，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缩紧了身子。泪，冰凉的两行，再也没有能力和理由去抑制、去拘束，任由它夺眶而出。
　　地上，黄的、绿的、半黄半绿的叶子在夜的阴影里风的翼翅下簌簌作响。曾经，在树的怀抱里，它们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繁盛枝头，而如今，离开了生命的依托，它们百孔千疮，飘零无着，一如我此刻思想的凄苦。
　　
　　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有自己的健康、欢乐，而独让我敬爱的父亲染上恶疾。苍天，你对我勤劳耿直的父亲不公！一直，我对人生没有多大热情，生命，只是一个过程，无论长短，生者不乐。可是，如今，我多想那么一直地延长父亲的生命，让他陪女儿到永远。那座山，支撑着多么大的一家子，怎么能就此倒下。老天，如果可以，我愿出让自己的二十年，换来父亲健康快乐的十年。我，这么声泪俱下，撕心裂肺，平生这么一次有点“过分”的对你请求，求你回答，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