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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寒宫。
凄冷,仙子一声轻叹,桂花树叶纷飞。人间,胜却无数。
你,还在想着么?纵然身飞九天,银河畔,天际间,含不老之身,绝世容颜,却,怎只见你紧锁的眉心。
仙子啊,俯首人间,那清秀的山水,四季荡漾的芬芳,及,你那心上的人儿,天上人间,非阴阳,却是永隔。
后羿,青灯,静夜,那掌上轻舞的结发女子,没有仙子的容貌,却是执子之手。红烛,粉帐,绸盖头,执青杖,挑动巾襟,绸帕落地,娇羞的容颜,粉了两颊。那凡人的锣鼓,振得清冷,深宫里,悄然泪下。
看着那和衣的人儿,仙子啊,纵然心中有你,怎的,敌不过宿命。如你,如我。
罢了,忘却吧,人间无数。
忘却?
她揽我入怀,清香,微醉。
寂寥的日子,不老的容颜,看见,你心里的葱绿,去。
仙子,你可知,我偷饮天池水,暗尝银河晨露,窃听如来读经,苦心修炼,未曾惧,未曾舍,为的,只是褪去这洁白的皮毛,化为人形,分你忧,分你愁。
“玉儿,玉儿,你说,他会忘记我么?他,就这么舍了我么?他,终究是负了我。”
仙子啊,他的肉身终会老去,纵然他能射下炎炎烈日,成为世人敬仰的英雄,可,他怎敌得过时间催弄,他,不曾负你,从未负你。
万物皆因造化,情物种种,负你,只因造化弄人。
但,我不能语。唯见你黯然神伤。仙子啊,终有一日,你会淡忘,淡忘。
“玉儿,玉儿,你说,我是没有希望了的吧,只能守着这清冷的月宫,寥寥的消磨日子了吧。”仙子将我放在梳妆台上,圆镜中,她轻抚着柔嫩的肌肤,又一声叹息。
宫外,笃笃的坎树声停止。
吴刚****着上身,端来一碗桂花酒。放置手心,木然转身离去。酒,芳香四溢。
竟然有男子,不曾看你一眼?而且,从未看过你一眼。
他,不看你一眼。他的心里,只有那根不死不倒的桂花树。一斧下去,桂树破裂出痕迹,顷刻却又愈合,这分分合合,周而复始,却也不曾放弃,不曾绝望。劳累的,只是这负着使命的人,桂花树一日不倒,他,一日不得解脱。
木纳,哀莫,心死?情爱种种,终于子虚乌有。
泪眼,滑落两行。
两百年后……
花果山,水帘洞。
他,只是只猴子,占山为王。
那日,他在花果山下将遇见了我。端详许久,他调皮的捞了捞猴毛:“是只兔子哩!”他精心的将我放在水帘洞内。
他目空一切,高傲不羁。而我觉得,更多的时候,他像个哲学家。
哲学家?那是什么东西?猴子问我。
你,是个笨猴子哩。
他沉思着看着我,毛手毛脚的替我梳理着。
你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了?留在我这水帘洞吧,没有人可以欺负你。你是只很有灵气的兔子。
我对着他笑了,裂开鲜红的小嘴。一瓣一瓣。
他居然开心的翻起了跟斗。
他是只勇敢的猴子,虽然,他依依不舍的看着我,众猴依依不舍的看着他,有何不舍?行前一晚,他带着我,独坐山顶。
我要去了,那个地方好远的哩,我要去灵山方寸山斜月三星洞找一个叫菩提祖师的老头,学些本领。
等我学会了,就回来找你。
你,要等我回来。
明月,清水,细风,微拂。我忆起那日王母所追的七仙女,超凡的面容,惊恐,却也是触目惊心的美,想必,那就是男子们所衷爱的模样了吧。
那刺椎的疼痛啊,七百年啊,我在如万箭穿心的折磨中,幻想着新人的样子,挣脱皮囊。乌丝,玉体,洁白的肌肤,迢迢迤俪,柔若无骨。
数百年的修炼,我终于成得人样。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啊,你使世间万民得到慈爱、平安、幸福,你是他们的救世主。可是我呢?只因你见我饮了天池的圣水,任凭仙子苦苦哀求,却依旧将我打落凡间。
仙子红肿的双眼,在我落向凡间的一瞬间,我看见她唤着我的名字,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菩萨啊,谁是我的救世主?
谁,又来拯救仙子数百年的孤独?
天竺。
鸡鸣关,布道场,布金禅寺。
毛颖山下,葱郁丛生。天竺公主半蒙着面纱,随着人群的欢呼,缓缓而行。苍老的国王慈祥的微笑着。
百年前,后羿不也欢腾的迎娶那娇嫩的妻子,百年后,不也是化为两堆白骨,青烟缭绕。
可笑红尘中人。
天竺公主幸福的笑着,人山人海,她,在这浩荡红尘中觅着如意郎君,度过的不过是短短几十载余生。她,看到了他的样子。
那俊俏的和尚。
羞红了脸,羞红了桃花,羞得美人微俯娥眉。
那系着红稠的箭,温柔的落在和尚的胸前,心上。
愕然,我看见了他!
一阵青烟,弥漫,消散。
和尚惊愕的看着我。
“公主?”
笨和尚,你看清楚了,我是公主吗?
“这是什么地方?”
洞房。
“阿弥陀佛……”
和尚,你不用恐慌,你看我这洞中四季如春,花开不败,不如我俩长相厮守,了却余生,岂不好生快活?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贫僧负太宗皇帝所托,前往西天取得真经,普渡众生,施主,请放贫僧西行。”
和尚啊,众生只有短短几十载,等你取得真经回来,恐怕他们早就化为鬼魂,取得真经,又有何用?
“施主,佛法无边。学佛道者,佛所言说。皆应信顺,譬如食蜜,中边皆甜,吾经亦尔。众生皆受益。”
真是荒唐!
“我那三个徒儿法力无边,不屑一会,便能寻至此处,莫等他们来,斗伤了你。”
既然,你的徒弟神通广大,还何须你拔山涉水,为何不让你徒弟去取?
和尚啊,这千难万险,只是一场布局。
你,还看不透么?
毛颖山。
他说,他叫悟空。法号,行者。
他尖叫着对我说:“把师傅交出来!”洪亮的声音,震得落叶纷飞。
炯炯目光,我躲不过,看不得。
悟空,悟空,你叫悟空。
我握着捣药杵,现身,冷冷的矗在那里。他的面前。
变了,变了。
不再是年轻邋遢的样子,多了些严肃,多了些利落。还有,陌生。
他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他。
他不认得我,毫不犹豫的举起手中武器,劈头就盖下来。
我可认得他,没有躲避。闭上眼睛。
“大师兄,真是好本事,这妖孽现出原形了。”
“是只兔子哩。”
是只兔子哩!一瞬间,我仿佛看见花果山飘落的梨花。
他,怔在我的面前,手中棍棒落地,久久的,他看着我。我看见他的眼睛,写着一只猴子的痛苦。
他,居然是会痛的。我说过,他是个哲学家。七百年前是,七百年后,依然没有改变。这可怜的猴子啊,向佛,向佛,佛驻在他心里,佛教他净心守志,可会至道。佛教他四大皆空,五阴无我。却没有教他如何解开心结。
心结,我,就是他的心结。
“为什么,你不等我回来?”
他如从前一般温柔的看着我,毛手毛脚的梳理着我的毛发。
“为什么,到现在才让我找到你?”
滚烫,灼伤我的,竟是他眼中落下的泪珠。那双,曾在火炉中炼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火眼,看穿一切,唯独,看不透我。
“我现在,只是一个和尚。”
和尚?我看着他,裂开鲜红的小嘴。一瓣一瓣。
“我要带她回花果山!”我听见猴子坚定的说。
那俊俏的和尚,双手合十。
出家沙门者。断欲去爱。识自心源。达佛深理。悟无为法。内无所得。外无所求。心不系道。亦不结业。无念无作。非修非证。不历诸位。而自崇最。名之为道。
他紧紧的抱着脑袋,似乎有千万虫豸吞噬般,在地上翻滚。
人有众过。而不自悔。顿息其心。罪来赴身。如水归海。渐成深广。若人有过。自解知非。改恶行善。罪自消灭。
你这妖精,可得解悟?
……
行深泥中。疲极不敢。左右顾视。出离淤泥。乃可苏息。沙门当观****。甚於淤泥。直心念道。可免苦矣。
这愚笨的和尚啊,念着,念着,参透其中,领悟其中,然,却从未真正参透领悟。和尚,你根本不曾知道情为何物,你又怎知它如淤泥?我在天宫潜心修炼,却落得如此下场。这就是所谓的免苦?
猴子,他挣扎着。万千本领,却无从施展,凭这佛语,咒语,缚于其中,无法自拔。明了,明了,后羿的绝望,猴子的绝望。仙子的绝望,我的绝望。
“师傅啊,不要念了,我错了,错了。”
猴子说,他错了,爱上我,他错了。
没有了希望,他还能幸福的活着么?
我冷笑着逼向和尚,狠狠的扇了他一耳光。
“孽畜!休得放肆!”
无上的观世音,云朵间,我看到熟悉的影子。
“玉儿,玉儿,你说,他是真的不懂么?还是,我已经老了?要不,他怎么似乎当我不存在呢?”
仙子手中的桂花酒,凉了。宫外,响着笃笃的砍树声。
“你这兔子,睡的好生安稳,方才,他可有看我一眼?”
仙子啊,你就是他心里的那根桂树,千年万年,砍不倒,斩不断,因为,他每砍一下,就念着你的名字。
只可惜,我不能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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