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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静水街有个叫花开的女人，她经常在二楼的窗台前唱小曲，没有人听得懂她唱的是什么，包括那个诗人，这是诗人在最后承认的。
不过诗人却是被她唱的曲子给迷住的，他一直这么和静水街上的人说。当年诗人路过静水街花开的窗下时，花开正坐在窗前，右手拿着一方手帕，轻轻顶着下巴，然后叹了一口气，开始唱曲子。诗人刚好在那个时候抬头，想打一个喷嚏，就被她的曲子砸了个正着，他的半个喷嚏也就一直哽在了嗓子里，再也打不出来，两个眼睛直发光，差点一口气上不去就栽倒了。
静水街上的人都说，诗人是被花开给勾了魂魄的，那魂魄和花开的内衣裤一起挂在了窗前的日头下，招摇得像是街头贞节碑坊上的那一滩暗红的血迹。
可以确认的是，从此诗人就失魂落魄地住在了静水街。静水街的人们都说诗人是一头蠢驴，永远够不着挂在眼前的那一把稻草。
花开从来没有下过楼，诗人也没有上过楼。
关于诗人的事，花开也听过一些，大多是王三在她身上得意的时候拿来当笑话逗她乐的。王三算得上是静水街的一个人物，他是这个城有名的乞丐王，白天占据最繁华的地段行乞，晚上大都去堵场，赢了输了只要天色还早就都来花开这里折腾。当然，他更经常的是赌个通宵，然后直接去街上睡个囫囵觉。
所以，跟花开接触最多的还是住在她隔壁的画家。
画家和诗人是这条小街上同样有名的怪人。据王三和花开的说词里可以判断出来画家和诗人是同时路过静水街的。当时王三正从花开住的楼里出来，而诗人和画家就那样一个从左边一个从右边面对面走了过来。
三个人走到了花开的窗下，他们身上发出的气味混在一起，加上花开在窗前的叹气，使三个人都想抬头打一个喷嚏。最先打出喷嚏的是乞丐王三，中气十足，震得地上的灰尘扬起三寸高，震得花开挂在窗外的内衣裤荡了三下。他一边用破袖子擦鼻涕一边骂：“妈的，这个婊子，老子刚走她就想我了。”
然后是画家，不过画家在打出喷嚏的时候用手捂住了嘴巴，声音从手掌下溜了出去，尾音拉得很长，听起来就是“哈妾……”。这让王三很反感，他决定晚上回来好好在花开面前笑话他，比如他细皮嫩肉的，嘴上不长毛，后脑勺上还扎了个小辫子，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像个小太监。
画家是在抬头的时候看见花开的，然后他又不由自主地地捂住了嘴巴，又不甘心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所以就有了那声奇怪的喷嚏。
画家看到花开的时候，眼睛是放了光的，他眼睛里的光和诗人眼睛里的光是不一样的，他就像是探险者发现了大宝藏一样，是惊奇和贪婪的光。
画家在打完喷嚏后还说了一个字，然后他带这个字花双倍的价钱住到了花开的隔壁房间。
二
花开最经常做的事还是坐在街边的窗前唱小曲。花开的声音并不是很好听，像一只老母鸡，只会叫不会生蛋的老母鸡。这是王三唯一一次在静水街耍痞的时候带出来的话。那一次王三是把心里话都给骂了出来，放在平日里，王三骂爹骂娘，但是绝对不会骂花开。王三对花开的好，是静水街公认的事，他讨来的钱除了赌博外，大部分都折腾在了花开的身上。人们都确定王三要么栽在花开身上，要么就会把花开娶了去。不过最后这都没实现，而王三骂完花开后，人们发现王三一下子变老了，眼睛再也没有神光，耷拉着眼皮，那满脸的愁纹永远也展不开了。王三终于变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乞丐。
王三并不是静水街上长大的，王三流浪到静水街的时候静水街还很繁华，有全城最有名的妓院，那个时候，所有的妓女都站在二楼的窗前，手里拿着一方手帕，搔首弄姿，走过的路人常常被她们的胭脂花粉弄得喷嚏连天。
静水街的人们认为静水街从来不会出乞丐，但是他们承认静水街需要乞丐，这样才能显示他们的奢华。除了把钱花在女人身上外，他们还需要把钱花在男人身上。于是王三就来了，然后就留了下来。他们往他那个破碗里扔一个子，发出“叮当”的声音，是所有站在二楼的妓女们唱的曲子最好的配乐。
有人说，王三曾经也是个常来光顾静水街的纨绔子弟，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落魄了，又离不开那些胭脂花粉的味道，于是就在静水街呆了下来。不过也有人说，王三是对一个妓女动了真情，决定相守一辈子，被家里人赶了出来，又遭到那个妓女的抛弃，最终落魄成静水街的乞丐。
在静水街的说书先生李老六那还有更多的说法，不过后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嘴上长了个恶瘤死了，就再也没有人去追究王三的来龙去脉。只是人们从楼上下来，看到王三的时候，手里有碎钱，就说一声：“嗟！”然后往他破碗里一扔，立足听那余音，抬头看下刚才在哪个窗口里****快活，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这成了所有来静水街找乐子的人共同的爱好，从而发展成为完美快乐必不可少的程序。
王三一下子成了静水街的活宝，和那个立在街头的贞洁碑坊一样，对静水街来说，一样都不可少。
但是王三来了之后，静水街过了两年就冷清了，却没有人想到这是王三带来的贫贱晦气。
静水街的繁华落幕和城市的改革有关，一下，就把静水街的妓院全革掉了，静水街自然就变得冷冷清清。那些妓女们都往城里其他改头换面后兴起的地方去了，到最后，只剩下了花开，那时候的花开还只有１４岁，她的娘亲在静水街改革的时候，剥光了花开的衣服，说了一句“花已经开了”。一头撞死在了街头的贞洁碑坊上，死得像一个烈女。花开从此无亲无故，天天坐在窗台前唱曲，也没有人去管她，静水街的人都可怜她，。
静水街的人们也都到那些繁华地段找乐子去了，连王三也转移了地乞讨，但是王三还是离不开静水街，离不开静水街的窗，离不开静水街的曲，离不开静水街的胭脂花粉味。所以王三要养活静水街窗口里最后的一个女人，花开。
三
在静水街最繁华的时候，静水街上所有的妓女在唱曲前都是要叹气的，而叹气后注定是要唱曲的。
花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唱的是什么曲子，只是她每天坐在窗前看到贞洁坊上那一滩血迹时，就不由自主地想到娘亲，然后就不由自主地叹气，不由自主地唱曲，不由自主地吸引了乞丐、画家和诗人。
花开是静水街上最美的名字，娘亲在窗口前唱完曲子的时候总会回过头来对花开这么说。
花开手上拿的手帕是娘亲留给她的。手帕上画着几朵桃花，娘亲说那是她接待第一个客人时，他用她的****血画上去的，然后她用自己的头发绣了“花开”两个字。
娘亲只和他处过一夜，但是娘亲再也不会忘记他，他不仅会画画，还会念诗，还会很深情的和她说，“花开的时候，我会再来。”
后来，娘亲生下了她，给她起名叫“花开”。她觉得这样，他就会再来，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也会是她的最后一个男人。她认定花开是他的女儿，虽然在他走后，她接过各种各样的男人。
花开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个房间，娘亲接客的时候总是把她藏在床底下。
娘亲的下嘴唇永远苍白且留有一道牙印。
花开并不是静水街上最美的女人。见过花开娘亲的人，路过花开窗下的时候，都会抬头说一声，这孩子和她娘一样命薄。
花开和她娘最像的还是她的那对眼睛，能透过那个贞节碑坊，看到过客们的来路去路。
如果要确定王三和花开的真正关系，在花开所能理解的世界里，他是自己的父亲。在诗人和画家出现之前，王三是花开完全袒露地接受的唯一的一个男人，她接受他所有的给予，像父亲那样无私的给予，也不躲避他任何的索取。
但是王三也仅仅出现在她的房间里，给她带来吃食和肉体上的猛烈冲击的时候，她才能感受到他，一旦他出了这个房间的门，她立马就忘记了他的存在，她唯一想得到的就是坐在临街的窗前，看那让母亲死去的贞节碑坊，唱曲。
他们之间没有真正的交流，虽然王三会给她说很多关于静水街的趣事，比如诗人，比如画家。但是花开从来不说话，只是安静聆听肉体外的一切声响，那么清晰，富有节奏感，这是她听得到的这个世界所有声音的大重奏，简单直接，让她快乐。
在开始的时候，她也恐惧自身肉体所发出来的无法控制的声音，但是很快，她就对这种声音感到麻木，像路过行人的脚步声和猫的叫声一样，只是在她的肉体外徘徊，已经不属于她，甚至她都不知道这是她所发出来的声音。
这种声音让她想起母亲，想起所有让母亲发出这种声音的男人们，以及窗下那声“叮当”的清脆声响。
那声“叮当”是她生命里唯一的好奇。当她能靠在窗前唱曲的时候，她再也听不到那“叮当”的声音。
但是她看到了那块贞节碑坊和那一滩血迹。
四
诗人是在见到花开之后才确定自己是诗人的。
诗人曾经在临死的父亲口里听到静水街的曲是最好听的，于是他在父亲死后一路寻找前来。
诗人是在父亲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听到他说了一句：“花开了，花落了。”才决定当一个诗人的。
诗人到过很多地方，听过很多曲，可是他都觉得那不是父亲口中说到过的曲。
诗人在到达静水街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贞节碑坊上的血迹。然后他想起了父亲，父亲曾经把他抱在怀里，跟他说起一个女人，父亲说的那个女人不是诗人的母亲，父亲说的那个女人诗人从来没有见到过。父亲说那个女人的时候得了病，那病的名字很好听，叫梅毒。
父亲说：“花开了，花落了。”
父亲得那病是为了找一个女人。他在旅途中曾经到过一条繁华的小街，他看到了一个靠在窗口唱曲的女人，于是他上去了，下来了。
后来，他再也找不到那条小街了，他在很多个女人身上寻找那个让他念念不忘的女人，可是她们在听到他说：“花开了，花落了。”的时候，眼睛里不会有泪。她们说她们等他再来，但是不会靠在窗口唱着曲目送他离开。她们的楼下没有乞丐，她们住的街道没有贞节碑坊。
她们也不会像她那样和他说：“等到花开的时候，你不来，我就一头撞死在那个大石头门上。”静水街的人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大石头门。一个敞开着迎接四方来客的门，进进出出，来来去去，不抗拒，不挽留。匆匆，匆匆。
诗人看到花开的时候，就觉得她是他要寻找的女人，是父亲要寻找的女人。但是静水街的人，没有一个会和他说花开的故事，说花开的娘亲的故事。诗人也不问，诗人住在了静水街，天天来听花开唱曲。
诗人是自己说自己是诗人的。王三跟诗人说话的时候曾经问他写过什么诗。
诗人说：“花开了，花落了。”
王三说，我也知道花会开，我也知道花会落。诗人就和他说，所以你不是诗人。
王三就觉得诗人真的是一个诗人了，静水街里住了一个真正的诗人。
诗人没有写过其他诗，静水街的人也没问诗人写过其他的什么诗。
静水街的人都说，诗人是被花开给勾了魂魄的，那魂魄和花开的内衣裤一起挂在了窗前的日头下，招摇得像是街头石头大门上的那一滩暗红的血迹。
诗人没有上过楼，虽然花开的门从来不关。
诗人听不懂她唱的曲，诗人写不出诗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诗人。
诗人爱上了花开。这让王三害怕，让静水街感到害怕。
“诗人就是诗人。诗人爱花开这样的女人。”
花开这样的女人，王三在耍痞的时候这么叫嚷，然后突然就老了。
五
画家是在见到花开之后才觉得自己是画家的。
画家来了之后，人们才知道那石头大门原来是一个贞节碑坊。画家说那是一块很有历史的贞节碑坊后，并没有对它产生什么兴趣，而是住到了花开的隔壁。
画家是在看到贞节碑坊后才会被花开吸引的。她那时候一边唱着曲一边看着贞节碑坊，她的样子让画家觉得很震撼，他觉得自己的血液里开出了很多有毒却美丽的花，这些花要撑爆他的身体，蔓延出来。
他像一个内力极好的高手，把这些绽放的鲜花合着奔腾的血液从他的笔端流向画面，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只能任它们像洪水一样凶猛地把他的灵魂冲刷了一遍又一遍。
画家知道静水街的过去，也知道花开的事，知道静水街所有的人默许的花开和王三间的事。但是他痛恨王三就像王三讨厌他一样。
他们因为一个女人成为了敌人，但是却不是因为爱情。
画家没有爱情，虽然画家有过很多的女人。但是画家却宁愿用过去所有花在其他那些女人身上的时光加起来花在花开的身上。在画家的眼里，过去的那些女人只是她寻找灵感的一块块艺术长河中的踮脚的石头，而花开则是他的灵感之源。
画家比王三有更多的时间和花开呆在一起，虽然画家无比痛恨王三，他像一只巨大的丑陋无比的蜘蛛把花开禁锢在这个房间里。但是他却无法带花开离开王三，因为他知道花开一旦离开了静水街，离开了静水街街头的那块贞节碑坊，离开了静水街街头那块贞节碑坊上的那滩血迹，花开就只是一个躯壳了，对他来说，就失去了任何的意义了。
因此，画家是到过静水街上最聪明的人，他懂得如何真正地榨取静水街的一切，美丽的，丑陋的，无知的，善良的，残忍的。他甚至鄙视诗人的单纯来满足自己的快感。
他觉得诗人是最龌龊的，是个虐待狂和受虐狂。他的心就像一个牢笼，把他自己和花开关在里面，自我安慰，自我折磨，在意想的空间里，给自己一个莫须有的占有欲，生存在梦幻的空间里。不知道外面的躯体经过风吹雨打，已经长满了蛆虫。
而画家把这些都淋漓尽致地挥洒在他的画面上，虽然他有大把的时间和花开呆在一起，但是他却没有任何想占有她的念头，在他看来，花开一开始就是为他而生，没有了他花开就没有了任何存在的意义。
画家贪婪地获取花开的一切，她的身体，她的神形，她看那贞节碑坊时的眼神，她唱的曲，甚至她和王三愉悦时所发出来的声音都被画家猎取，他像一个中毒很深的高手，慢慢地把身体里的毒血都逼出来，如果再不停止，估计他就会因为废寝忘食忘食而劳累身亡。
六
花开死了。
在画家没死之前就死了。
在王三赌红了眼叫嚷着他要去杀画家的时候死了。
王三一直想杀了画家。王三在赌博的时候总是这么说，杀，杀，杀。他还要和人赌他会不会杀了画家。
但是他还没杀画家的时候，花开就死了。
花开是被画家杀死的，但是王三似乎永远也不会这么认为。
在花开死之前，把诗人和画家和乞丐都吓跑了。
花开那天靠在窗口，却没有唱曲，她看到了楼下看她的诗人，然后她朝诗人笑了一下，叫了一声“爹”。就把诗人给吓跑了。
那天王三输完了钱过来和花开一起发出快乐的声音的时候，花开突然喊了王三一声“爹”。把王三吓得没穿裤子就跑了。
王三跑后画家来到花开的房间里，画家的眼睛里没有什么光了，他开始在花开的身上画画，沾着花开的经血在她身上画。一边画一边说：“花开了，花落了。”花开突然喊了他一声“爹”，画家的瞳孔瞬间放大，然后尖叫一声跑了，画家从此就疯了。
花开死了，静水街的人们把她抬出了静水街，花开的尸体被抬出静水街的时候突然睁开了眼睛，但是没有人看到。这是她第一次下楼出静水街，但是她也看不到她天天看的那贞节碑坊，在她死前的一天，那贞节碑坊已经被挖走，送进了博物院。因为画家说，这是一块很有历史价值的贞节碑坊，它见证了静水街曾经那些坚贞的岁月，是静水街最大的荣誉。
王三在花开的尸体被抬下楼的时候，第一次站在静水街上第一次耍了痞。
花开下葬的时候又闭上了眼睛，因为她有听到了那声“叮当”的声音，是诗人往乞丐王三的碗里扔了一个硬币，然后是无数的“叮当”声，无数的硬币把花开的身子埋了。
花开的手帕被风吹起，盖住了诗人的脸，然后诗人打了一个很响很响的喷嚏。
花开死的时候，什么也没带走，什么也没留下。
花开死后，静水街也死了，所有临街的窗户都关上了，诗人也离开了，诗人跟老乞丐王三说，他一直听不懂花开唱的是什么曲。
王三说他也不懂，王三说他不懂的事情很多，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曾经爱过一个女人，并为她当了乞丐。但是他不懂那个女人为什么总是咬着嘴唇，不发出一点声音。
乞丐王三跟诗人说，你知道吗，我常梦见我和她生了一个女儿，名字就叫花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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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8 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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