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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注意到子嫣是在学校的迎新晚会上。
军训刚刚结束，同学们大都有了几个固定的同伴，陈池却显得有些孤僻。那个时候还没有正式上课，大家在宿舍拉家常，去球场奔跑挥霍汗水的时候，他依然一个人走在校园里，或者一个人花一块钱，在20路车上坐上一个下午。那路车是不断地绕着城市开，你上了，就是起点，你下了，就是终点。
迎新晚会他本来也是不想去的，他一向不喜欢这样闹哄哄的活动。可是因为辅导员要点名，所以也跟在同学后头懒懒地去了，心里也是想，点完名就走，一个人去书店安安静静看点书，或者到床上去，想想家乡的繁星满空。
他来自一个偏僻的农村，他是独子，这在他们那个地方很少，谁家都想多生几个，多攒点可以卖力的资本。
他能来北方的这个城市上大学，是他家的骄傲，面朝黄土背朝天劳累了一辈子的父亲满脸的皱纹里都是笑，长年卧病在床的母亲也给他赶做了好几双千层纳底鞋。
娃要出远门了，鞋子要结实才走得回来。
到了省城，一切都很新鲜，却也陌生，跟以前他念书的县城有天壤之别。
他喜欢上坐公车在这个城市里逛，用吃晚餐的钱。
他喜欢这种感觉，外面的城市在绕着他动，隔着窗户，他就在这个城市里，又永远只是处于观望的位置。
晚会是露天的，在学校的篮球场上，篮筐篮架和旁边的树上都挂满了彩灯，在五颜六色的水桶里放上了蜡烛，这些光映在那些年轻意气风发充满理想的脸上，恍惚得像是从他脚底游过的柳叶鱼。
他先是挤在那些陌生而熟悉的面孔里，百无聊赖地看着自己的脚尖，上面似乎还占有自己家乡带来的泥土，有这样想法的他不自觉地笑了一下，然后感觉到人群有点小小的喧哗，然后抬起头来，就看到了子嫣，站在他前面不远的位置，有顺长的秀发，刘海下，眉嫩如柳，他觉得很美。看着她的感觉，像一个人坐在家里那棵柳树下的磨石上，把柳叶轻轻含着，吹出夜色留连。
他觉得她很眼熟，或者是在军训的时候吧，只是那时候大家都穿着军装，带着军帽，分不清彼此了。
他看着她，而她在看台上弹钢琴的那个男孩，看得有点痴，于是他也有点痴了。
那男孩长得白白瘦瘦，十指纤长，落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动作舒缓，琴声像小溪一样潺潺地流出来，润了台下多少鲜花绿草。白色的灯光落在他得体的燕尾礼服上拉出很长很深的影子，黑色的钢琴微微泛着光芒，如他轻轻颤抖的眼睫毛和半合的眼睛，里面流着一丝灵光。
那一刻间，他也被他迷住了，因为他知道，那是他永远无法触及的黑白斑斓。
他的手轻轻地落在键盘上，全场一片安静，怕扰了这不绝余音。
一曲尽，他已经出尽了风头。全场掌声如雷，那时候的女生还不懂得如何尖叫，只是紧紧地咬住了双唇，把小手拍红。
她也不例外，一脸的激动与幸福，仿佛台上之人就是为她所演奏一般。哪个女孩不是在心底这样暗暗期盼，暗暗欢喜。
他叫颜安。据说父亲是某个大城市的政治要员，给他的名字取的是延安的谐音。
也是注定有缘，他们三个被分到同一个班，分坐教室的三处，颜安左边靠前，子嫣中间，陈池在右边角落。
颜安毫无疑问地当上了他们年段的学生会主席。
而陈池有一个好骨架，和一身结实肌肉。憨厚让他显得有些木呐，很自然地被安排当了劳动委员。
她很文静。
每天上课的时候，陈池都在最后面看她看着钢琴男孩。
他后来记起他是在哪里见过她，她家就在这个城市，天天坐他经常坐的那路车。她习惯坐右边靠窗的位置，习惯看着窗外，保持一种姿势。
他越来越喜欢看她沉默的样子，看她安静的脸倒映川流不息的风景。她习惯穿黑色的衣服，粉红的丝巾，这更显出她的素雅，以及毫不掩饰的淡愁。
她是静止的，像一株刚刚从室内搬到阳台上的雏菊花。
他知道，她喜欢那个叫颜安的男孩。
他原本不喜欢和人打交道，特别是像颜安这样有优良家庭背景的公子哥。其实颜安应该说是比较忧郁的男孩子。正因为了他的这种若即若离的忧郁，使他的才气和家庭背景更让人觉得很难接近。
跟颜安有过接触以后，陈池知道他是一个很不错的男孩子，自小喜爱音律，跟一个颇有名气的老师学了几年，深得老师的喜爱。后来他的父亲坚持要他上这个大学，因为他早已经设计好他的未来。他虽然不是很愿意，但是因为家庭教育，他一向乖巧，也没争抗，倒是他的老师为他深深叹了一息。小时学来的音律，便成了他闲时打发时间和偶尔不自觉地出风头博女孩子欢心的情趣了。
颜安虽然平日里难免流露出一种骄傲的神情，但是正因为了陈池的憨厚老实，互相之间没有什么冲突，一来二去，颜安最终还是和陈池成了好朋友，这不仅仅因为他们住同一个宿舍，不仅仅因为在学院工作上的一些关系。
至少在陈池来说，不仅仅是这样的。
不出意料的是，颜安最终还是和子嫣成了一对让人羡慕的校园情侣，就好像陈池和子嫣成了彼此口中的哥们一样。
陈池是失落的。但是并不在神情上流露出来，他的感情内敛到自己都不知道放在了身体里的哪一个角落。
陈池申请勤工俭学，承包了整栋男生宿舍的卫生，因此他有顶楼的钥匙，有时候他会爬到顶楼的平台上，仰躺在平台上，看满天的星星，只有这个时候，他是安静的，他可以忘记子嫣，可以忘记颜安。
他会想念一个叫林苓的女子。
她有顺长的秀发，刘海下，眉嫩如柳。在他们那个农村，她仿佛是天边不散的云霞一般。她是支教来到了他们这里，做了十几个孩子的老师。
那时候他7岁，因为母亲的病，家里欠了一屁股的债，他根本没有办法去念书，跟很多失学的孩子一样，他的眼睛大而迷茫。
后来是她说服了他的父母，自己出钱让他可以上学。
他一直记得那天她坐在他家门口的石磨上，摸着他的头跟他说，她也有一个像他这么大的孩子。然后她还给他唱了一首歌，他听得很入迷。
他知道，她有一个像他这么大的孩子。
三年后，她离开了这个农村，她叫他要坚持下去，以后考上大学，就可以再看到她。
陈池的大学生活里还有一个叫胡燕的女孩子，是在学校的老乡会上认识的，小他一届，也是来自农村，家庭经济不怎么好，陈池自然对她照顾有加，一直把她当成小妹妹一样看待。而她也经常来找他，帮他洗衣服什么的，开始的时候，陈池还觉得有些不习惯，慢慢地，也就由她去了，他到底是憨厚惯了。
同学们也没有说他什么，都觉得是很正常的事，他们也就这样一直若有若无地交往着。
在颜安和子嫣恋爱半年后，陈池才知道他们是没有结果的，虽然他们依然出双入对，亲密无间。
那次是颜安的生日，和子嫣吃完饭后回到了宿舍，跟陈池说他睡不着，想和他一起出去走走，于是陈池就带着他去了顶楼。
颜安还是不习惯躺在地上，于是他就坐着，低着头和陈池说话，而陈池依旧抬头看着星空。
颜安说再过两个月他就要去美国了，父亲早已经为他做了安排，陈池对于出国没有任何的概念，他只是想念自己的家乡，想着再过两年，他就毕业了，那时候就回去当个中学老师，可以好好照顾自己老迈的双亲，这是他为自己安排好的未来。
颜安说他很羡慕陈池其实。羡慕他父母大老远给他带来的毛衣鞋垫。颜安说他和父母见只有很少的话说，小的时候他们都不在身边，他一直是由爷爷奶奶带大的，后来父母回来了，又忙于工作，就把他托给了那个钢琴老师，在他真正迷恋上了钢琴的时候，又让他考上这个大学，念一点也不喜欢的专业。而再过两个月，他们又要把他送到国外去，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回来。
陈池听他说这些的时候，想起那个夜晚，他在后面看着子嫣，而子嫣看着台上的他。
陈池后来唱起了歌，很轻很轻，而颜安听得很入迷。颜安说这个歌他很熟悉，很小很小的时候听谁唱过，后来忘记了，因为他总是听着这歌睡着的。
两个月后，颜安还是走了，陈池和子嫣一起去送了他。
去送行的还有颜安的父亲母亲。
在颜安的背影在陈池的眼里彻底消失的时候，他转过脸来看他的母亲。
她已经年近四十了吧，虽然保养得不错，但是岁月还是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深深浅浅的鱼尾纹里有着离别的疲惫，眉毛画得更细了，头发也变成了那时流行的大波浪卷。
他记得她曾经摸着他的头说，我也有一个你这么大的孩子。那时她的眼神也是像现在这样，依恋，伤感。
她早忘记他了吧，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教过的像他这样的孩子不知道有多少。
送走颜安后，在子嫣的请求下，他们是走着回到学校的，当时已经是初冬了，开始的时候很暖和，冷起来，却让人总觉得四肢冰凉，在夜里寂寞的人，怎么躲也躲不开。
陈池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她用双手抱着自己，默默地跟在他的背后，他们都没有说话。
快到学校的时候，他们拐进了一家拉面馆。她手里一直拿着一杯开水，慢慢地转着，过了很久，才不自觉地喝了一小口，慢慢地从舌尖流进喉咙，然后就消失了。
时钟默默跳到了12点，似乎有那么一会停留住的错觉。
陈池开始正式牵过了胡燕的手，他的家里经济稍微好转，父亲承包了一座山头，有不错的收成，而他也在外面找了零工，生活还过得去。
而在颜安离开后，追求她的人也不少，她也应了不少人的约会，但是都不长久，因为就这么一个大学，来来往往就那些男生，没有谁可以在她心里比得过颜安的，在陈池的心里也是一样。
自从他们分手后，他就觉得这个学校里再也没有适合她的了。
他还是习惯坐在她的后面看她，平常也偶尔放学一起走一段路，去图书馆看看书，也不坐在一起，他坐在她的后面，看书累了，就抬头看看她。时间过得倒也快。
快毕业的时候，他们一起出去考察，在经过他的城市的时候，陈池带她去了一趟他的老家。
在一个早晨，他让她坐在家里门口的石磨上，给她用柳叶吹了一个曲，那个时候很安静，他吹的曲子很轻，像一只刚学会叫的小鸟，她的头发被不知从哪里钻出的山风吹乱了，她看到面前的房子，看背后光秃秃的山头，然后她就想起那个晚上，她站在台下，颜安在台上弹着钢琴，她的心在那个时候动了一下，她咬着嘴唇，感觉很幸福。
而现在，她的心又动了一下，她咬着嘴唇，很疼痛的感觉。
她想哭，于是眼泪就流了下来。
再回到学校，都各自忙着毕业的事情，很难会有再相见的时候，甚至毕业的时候，他们只是匆匆一起照了一张集体合影。
那时候他站在后排，越过几排的人头看到她，恍惚间，觉得有些说不出的伤感。
这伤感来得还不够彻底，他就被安排回到了原来的县城当了一名中学老师，符合他自己的愿望。
他都不知道她找到了什么样的工作，应该是留在了那个城市吧。
十年的时间里他们没有再联系。
而他跟一年后回来的胡燕结了婚，在同一个学校里教书，生了一个很像他的孩子。
十年后的同学会他没有过去，一是路途遥远，二是久卧在床的母亲刚刚去世不久，他要在家里守孝。
他只是给以前同宿舍的同学打了一个电话。
那个同学说，很多同学都来了，还有人问起他呢，说当年那个总是坐在后座的那个憨厚的男孩子怎么没有来，他还说当年那个颜安回来了，发福了不少，在他父亲的单位上班，还没有结婚呢。他没有和陈池说起子嫣，或者他觉得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提及的必要。他也没有问起。
他送他的儿子去学钢琴，每天都要坐的那一趟路车，看见同一个女孩坐在他的前面，很安静。
有时候他会想，或者人生最好的距离就是这样。在开往同一个目的地的车上，两个人都静静的坐着，什么也不用去想，什么也不用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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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0 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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