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你为何不归？

水陌格格

    南齐钱塘畔，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佳人才子演绎一曲曲爱恨离愁。最是一年春好处，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草长莺啼，石凳堤岸，细柳飞飞，碧水潺潺。西泠桥畔苏小小年芳二八出落清水芙蓉，酷爱西湖青山秀水，她将自己的楼阁布置的幽雅别致，书香情调四溢，迎湖开了一个圆行花木雕窗，题名“镜阁”，两旁对联写道：“闭阁藏新月，开窗放野云。”每日登楼远眺，看尽似水流年……

    小小从小便喜舞文弄墨，虽然幼时不曾有名师授学，但是在诗词歌赋里面行走的女子自然而然地带着吐气如兰的灵气和通身温婉流转的柔美。小小幼时家遭变故，几年的时光的低酿和锤磨，小小的心透明澄澈，倒也是风轻云淡，日日修身养性风花雪月，身心逍遥自在。美貌如花的女子一旦开放，自然遮不住沁人心脾的芬芳，慕名而来的人纷纷攘攘。

    钱塘城内巨富钱万才听闻小小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容颜，心里据为己有之心日益渐增，再加上小小轻袂衣抚筝琴，随性诗词歌的才情过人，钱万才便邀媒人，带聘礼，前去游说小小愿以千金娶她为侍妾，小小手折素荷，掷于清波，朱唇一抿，送客。眉眼不曾离开湖面，轻蔑之情淋漓尽致，眼里只有山水情，其他一切皆化云烟。钱万才却觉得失了面子，发狠道：“我有财势，惹恼了我可要小心！”

    一个孤单女孩家惹了财大气粗的地霸，如何是好，贾姨怕她被人为难便好生劝她：“不妨寻个富贵人家，终身也有了依靠。”小小执笔画着荷塘月色，宣纸上的墨荷玲珑凸透从笔尖缓缓流出：“人之相知，贵乎知心。岂在财貌？更何况我爱的是西湖山水，假如身入金屋，岂不从此坐井观天！”“可是小小，我们的积蓄没有了，又无谋生之法。以后又该如何？”贾姨粗手相扶擦，叹气浓浓。小小把笔搁于莲花砚台，轻移莲步走过来说：“宁以歌妓谋生，身自由，心干净，也不愿闷死侯门。”自此做雅妓，唱歌抚琴作诗，日子不至潦倒困顿。

    一年之计在于春，那是钱塘湖边风景最美的时侯。清风习习，杨柳映波，湖面清澄平静，山色青翠悦目，小小坐于镜阁之上，披着一袭轻纱般的白衣，犹似身在烟中雾里，玉手轻挑银弦，双手在古琴上拨动着，声音宛然动听，有节奏，宛如天籁之音，听客在楼下远观雾中女子如仙人虚渺，清音铃语，早已心驰神往，恍恍不知身在何方。闲时，小小总在西泠桥畔散步，眺望涟涟碧波，点点水鸟，把自己的气息融入西湖，与自然浑然一体。

    西湖山路蜿蜒曲折，花木阡陌迂回，每每绕游看景走下来，小小的薄纱浸湿，香汗淋淋，再无力气。小小便请城里最好的木匠制作了一辆小巧灵便的油壁香车，以后每日出行少了旅途劳累，看景心情也不自觉得飘飘然，春风有情传蜜意。这一日，小小身着碧绿的翠烟衫，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身披翠水薄烟纱，肩若削成腰若约素，肌若凝脂气若幽兰，娇媚无骨坐于油壁香车上，穿行于柳烟花云之间。沿路人纷纷驻足凝视，看着花车带着美人的香气渐行渐远。

    小小心知肚明自己的美丽，是春光里的明媚，带着盈盈微浅的笑意，看着人们投来的惊艳的眼神。正行到断桥弯角处，垂柳如绿风铺帘，淡淡佳人影，迎面遇着一人骑马过来，那青骢马受惊，颠下一位少年郎君。小小吃了一惊，正欲下车去看他是否受伤，少年却已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莞尔一笑，说，小生鲁莽，姑娘受惊了。小小仔细看那少年，一袭白衣胜雪，不浓不淡的剑眉下，狭长的眼眸似潺潺春水，温润得如沐春风，薄薄得唇颜色偏淡，嘴角微微勾起，风流无拘，心里有一种淡淡的情愫滋生，见过这么多男子，唯独他拨动了她的心弦，便樱唇小开，公子不必多礼，是我冒犯了。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少年听到佳人这般赞叹，心里如西湖泛舟荡着温柔的涟漪，说有幸在最美的西湖遇见你，小生阮郁，敢问姑娘芳名？小小芳心暗许，最完美的爱情就是如此，郎有情，妾有意，以断桥为媒眼波透澈的一见钟情，说燕引莺招柳夹途，章台直接到西湖。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我等你来。说完便驱车远去，留下沉浸在艳遇里的阮郁，一个人久久缓不过来的回味无穷。

    阮郁回到住处，小小婀娜娇柔的身影总是浮现在眼前，便向客栈的人打听小小所说的地方如何前往，听得小小是个歌妓，不禁有些失望，可是一坐下来就心神不宁，食茶不知所味，到了晚上，看月亮慢慢幻化小小的脸，是那样晶莹明妍，伸手去摸却触不到的美好。辗转反侧的反反复复中切身体会到了一时不见已是如隔三秋，这个夜晚太漫长了，月光的小碎步一点点踩着阮郁的心动。天微微亮，阮郁起身整理仪容，他决定去寻小小，千里追寻寻到江南只为小小，歌妓又如何，只愿执子之手，醉倒西湖美景。

    小小驾车离去后，心里烙印了阮郎的音容笑貌，挥之不去。眼眸情谊暗含，笑容微微泛红，一晚上看着月亮失眠，缺月昏昏漏未央，一灯明来照香床，阮郎阮郎在心里轻轻低唤，在银辉的沐浴里种下爱情的幼苗。天麻麻的露出了鱼肚白，流水畔，纤弹指，袅娜倩影，对镜梳妆，扰了满湖的清静，在等待约会的女子是含苞待放的荷花，满满的心意藏在花蕾里，就等那一刹间的绽颜，开满整个湖面的情丝波动。

    阮郁站在街上等了许久，怕惊了佳人美梦，左右踟蹰不知该不该前往。这时，小小正好站在圆窗前开窗，一低头，一抬头，四目交汇，含情脉脉，时间在这一刻静止，如若无物，眼里只剩彼此。贾姨看小小站在窗前似魔怔了一般，便出声唤她，小小窗边风凉，不宜久站。小小这才恍过神来，收回目光，折身坐在书案边的椅子上，阮郁知道佳人有意，便叩门请见，小小身穿白色绣着淡粉色的荷花抹胸，腰系百花曳地裙，手挽薄雾烟绿色拖地烟纱，风鬟雾鬓，发中别着珠花簪，眼神有神，眼眉之间点着一抹金调点，撩人心弦。阮郁看的一阵痴呆，站在门口不进不退，只是目不流转望佳人，小小调笑阮郎，如何定住了？阮郁听见小小的莺语甜言，精神一振也不再失神，随小小到楼上镜阁眺望。

    刚入镜阁，房间摆着几株淡淡的荷花，墙上挂着几幅诗词，笔迹隽秀清丽，文雅之极，阮郁念到“水痕不动秋容净，花影斜垂春色拖”时，心里的爱慕早已把那份芥蒂消除干净了，此生若能与小小相伴白头，是何等的幸事。便随口应对，满身月露清凉气，并作映日一喷香。两人坐于窗边，共赏美景流年，言谈之间发现彼此心有灵犀，如前世的故人，茫茫人海等的就是你，小小想。阮郁心里暗道，繁华一切皆是梦，弱水三千我只取你一瓢饮，遇见你是命中注定要在一起。越谈越欢，只是相见恨晚，你抚琴，我配曲，你作画，我题词，你一言我一语，共把西湖赏，你一眼我一眉，浓情蜜意记在怀。

    此后几天，小小和阮郁日日在断桥相会，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西湖的美的言语所不能描述的界限，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可是小小却偏偏舍去这些带着阮郁去了自己最爱的木槿园，告诉他槿花朝开暮落，但每一次凋谢都是为了下一次更绚烂地开放，就像太阳不断地落下又升起，就像春去秋来四季轮转，却是生生不息。更像是爱一个人，也会有低潮，也会有纷扰，但懂得爱的人仍会温柔的坚持。因为他们明白，起起伏伏总是难免，但没有什么会令他们动摇自己当初的选择，爱的信仰永恒不变。小小眉动眼波，看着阮郁，阮郁拉着小小的纤纤细手，轻轻拥她入怀，君心似你心，共度一浮生，永不相负。灿烂的木槿花见证着西湖又一佳人才子的爱情童话，这时的天空云彩飘过，所有的景色都沾上了爱情洒落的缕缕明媚。

    贾姨见他们情投意合，郎才女貌，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而且小小也到了出阁的年纪，小小本是歌妓，在别人眼里本就低人一等，如果有人愿意一世一生对她好，这又何乐而不为呢？这次阮郁来时，贾姨便有意无意问道，阮公子既然与小小日益情深，可想娶她为妻？阮郁一听此话，眉飞色舞，整个人容光焕发，白衣炔炔，俊秀不凡，整个一潇洒倜傥公子爷，连连点头说，若能与小小喜结连理，愿鸳鸯戏水，比翼双飞。贾姨心里还是不确定，说你乃宰相之子，真的不会变心吗？阮郁表明，他要的只是小小这个人，其余的不重要。贾姨便要阮郁向天起誓。阮郁为了表明自己对小小一片冰心在玉壶，带着小小和贾姨来到金山寺，拉着小小的手面对佛祖前面的青松起誓，“青松作证，阮郁愿与小小同生死。”贾姨这才舒心的笑了，是黄昏弥留万物的温情，此时正当夕阳西下，飞鸟归巢之时，周围一片静谧，小小激动地轻声吟道：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当夜，由贾姨作主，两人定下终身。

    隔几日，正是荷花灯会时，两个人把自己的心愿写在荷花灯上，泛舟流水放逐西湖，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春未老，风细柳斜斜。小小和阮郁就在这样的夜晚举行了自己的婚礼，没有太多亲友，没有洋溢祝福，只有两颗心的惺惺相惜，不离不弃，只有西湖漂泊的千千万万荷花灯，照亮了新人洞房花烛夜的浪漫。

    阮郁成婚的书信送到家中，阮道气得差点昏倒：堂堂宰相之子娶了歌妓，岂不被天下人耻笑！但山高水远，一时又奈何不得。阮道在官场游刃有余多年，自然老谋深算，便假意欣喜接受，写祝福送聘礼该有的礼节做的周全暖人心。两人看着阮父如此通情达理，不再担心自己的幸福。过了一些时日，来信提及自己偶感风寒卧床不起，希望阮郁回家一趟。路途劳顿，小小不必辛苦。阮郁和小小一同看了书信，念及阮父身体有恙，便催阮郁回去探亲。

    临走前，小小把自己亲手绣的同心结放在阮郁手中，说阮郎，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请你收好。阮郎捧过同心结视若珍宝，说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小小，你的心意我懂。我一定回来。阮郁一脸温柔的拉过小小，让她坐在梳妆台前，拿起梳子一泄青丝如瀑，用木钗勾起散落额前的头发，小小，你真美。小小一笑莲花都逊色了，整个房间溢满了春色花草的明亮，安逸舒适的动人。绕手拿过梳子放在梳妆台上，对着镜子看着阮郁的面容说，阮郎，小小会等你回来，一直等你。

    阮郁把同心结放在自己的衣服最里层，就像小小在他的心里满满的思念。可是一到家，阮道便将他软禁在家，并请皇上赐婚，将李大人的千金许配给阮郁。阮郁开始死活不依，因为同心结，他的心容不下别人了，可是父亲母亲的轮流压力，比比相逼，圣旨下，不娶就是抗旨，抗旨就是欺君之罪。阮郁放弃了挣扎，在一个同样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拉着别人的手进了金碧辉煌的新房，拜天地拜高堂。

    静谧瑰丽的天空下，不曾褪色的晶莹眼眸里倒影的叹惋深情，小小在等待，那年盛夏珍藏的青青落叶物语围绕守护着灵魂，在记忆温暖的倒影里倾听心灵轻轻诉说。杭城的雨沾湿的青石小路，小小独自在走，回忆那个为她擎着一朵永不破败的三月荷花静伫在雨中的人，她为他执起墨香的油纸伞。人与景，人景古难全。景若佳时心自快，心远乐处景应妍。休与俗人言。游人散，独自绕回堤。芳草怀烟迷水曲，密云衔雨暗城西，九陌未沾泥。小小算着日子，快了吧……

    阮郁想结婚之后可以接小小过来做一房妾也是告慰，便同父母和新婚妻子商量。谁知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无稽之谈，堂堂相国公子怎么可以娶歌妓为妻，祖宗颜面何在。就这样，阮郁的归期一拖再拖，搁浅了，不再被提起。时间长了，新婚之乐倒也冲淡了阮郁对小小的想念和承诺，慢慢的，温柔乡里又几度，再不忆，旧人颜。

    小小等待的心在烟雨中枯萎，西湖的滋润也不能安抚故人心易变的心疼。贾姨看着小小倚窗远望，遥遥京城路，君心在何方？便托人去京城探听，原来阮郁变心了，不记得木槿花下爱情的永恒，不记得青松下得海誓山盟，不记得同心结的一生一世……小小手里捏着荷花，一瓣一瓣扔进西湖里，看落花流水，痕迹不复，千万恨，恨极在天涯。湖水绿荷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在镜阁！

    春去夏至，小小永远等不到阮郁了，直等到了一纸休书。小小脸色苍白，双手微颤，眼里噙着两滴泪花，良久，才吐出一句：“原来如此！”入夜，小小独自关在房中，饮一阵酒，抚一阵琴，间或抽泣几声，直到深夜才没了声响。贾姨放心不下，破门而入，小小已醉倒在床上，泪水湿透了枕巾。清晨，小小摇摇晃晃跨出家门，来到西泠桥上，望着湖上娇艳的荷花独自出神。贾姨跟了出来，扶住小小：“男女之情往往薄似烟云，短似朝露，莫要伤心”小小似答非答道：“我的心是干净的！”

    一旦心里有了顽疾，再多的风景和中药都不能痊愈，只是日复一日的消瘦和单薄，期期艾艾扯着薄薄的衣裙，拾级而上如桃花瓣依水凝望，怀念曾经打马而过的语言浅浅吟唱在风中飞扬，一切都散了。蒙蒙一川烟雨，绵长的季节里曾经披着一身白衣的阮郎策马潇潇而去，不再回头，不再回来。可是小小在等，履水如绸几许在炊烟中独舞，江南的水就浅了，小小的心终于被等待榨干了。

    不到双十年华，小小裙裾典雅，水袖飞舞的身影，在西湖淡淡的烟雨中消逝了。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倚遍栏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小小泪光点点，苍白如玉的脸看的人只剩心疼，贾姨问小小，还有何心愿未了？小小一字一顿，说阮郎，你为何不归？涕泪连连，说完用尽所有了力气。薤边露眼啼痕浅，松下同心结带稀。油壁香车风尘路，天涯何处寄情书。倾世如花的红颜，来不及张扬，就这样薄薄的在指尖滑落了，滴到西湖清浅的涟漪里开来，只剩下一圈圈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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