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

乔个休 · 发表于 2023-10-23 10:47

上午李康城刚要出门，就接到塘河镇法庭李庭长电话。几十年的关系了，李涛开门见山：“叔公你好，吃了吗？不好意思啊，这么早打给你，有件事，想麻烦你帮个忙。”李涛在房族中的辈分低，虽然大家都是工作同志，为套近乎，私下他也叫李康城叔公。

“阿涛你别客气，什么事啊？我正想去李家村。”李康城一个月回一趟老家。老家已没有什么人，父母都去世了，兄弟姐妹也都老早搬出来了，但他觉得乡亲们需要他，他就时常回乡接接地气。看来乡亲也的确需要他。镇里准备成立新乡贤联谊会，书记的意思，想请他出面任会长。当年他高考出去，大学毕业后，分到县委党校当了三十五年教员，积累了广泛的人脉。前年在常务副校长岗位上退下来后，就专心搞公益慈善。估计是镇里的什么事，要他帮忙解决。

“是这样的，你老家小学同学潘晓平，做铝合金生意的，你还记得吗？他家隔壁，就隔一道墙壁，最近建了一个祠堂，是你们李氏大宗的。项目是经过规划部门批准的，问题出在，设计图纸是三层楼的，这祠堂建了四层，不仅违反规矩，还影响潘晓平家的采光、安全和排水。潘晓平的脾气你晓得，老实人，一世人也没什么脾气。但这次，他是真的生气了。告到我们这里，一定要祠堂拆了多建的一层。牵头人是你们李姓的大掌公阿明公，他的脾气，你也晓得的，牛的老太爷。既没在规定时间拆除，也不理睬我们的裁定。二审也维持原判。款也罚了。上次我们派了几个人去执行，他组织村里大批姓李的后生儿，出面阻碍。他说祠堂建好了就没得拆。我也很为难，法不外乎人情，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也是村里成长起来的。我叫潘晓平忍忍，谁晓得这次老实人也牛犟起来，坚决不认输，说一定要拆，大不了以后不住村里，迁家带口也先争这口气。想来想去，我觉得还是不要搞僵了好。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帮忙调解。”

“这样啊，我来想想办法。”

“这样最好，这样最好。李校长啊，这事就拜托你了，你辛苦。”

李康城在屋里转了一圈，顺便提起一对酒，就开车回乡。到潘晓平家已近中午，潘家就在村口，屋前有个空道坦。晓平正蹲在那里捣电焊。他放下面罩看见身边有双脚，就抬头看：“哎，康城？李校长啊，你今天来了，稀客稀客。”

“晓平，你这是批评我了。我经常回村，也没过来看看你。天天空忙，是我不对。”

“哎，李校长，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在李家村，我是独门独户，你们李家有人，有银，有势，哪里还想到来看望我啊。”

“哈哈，晓平说话有趣，我就爱听晓平说话。你就当我这次是来向你赔罪的，好不好？”

“言重了，言重了，我也是开玩笑的，你出去几十年了，家里的事情和你也没关系了，炮都打不着的。”

“怎么会没关系，家里的事，就是我的事。”他看见潘晓平有些发愣，就指指祠堂投下的巨大阴影，“今天，我是为你家这个事情来的。”

“我晓得的，”潘晓平叹口气，拉一把竹椅子给李康城，“一言难尽啊。”

李康城一屁股坐到旧椅子上，摇摇晃晃，发出吱吜吱吜的声响，他左顾右盼，换了一张稍微新式一点的竹椅子，矮是矮点了，但坐着安心，不用担心一屁股打个臀顿。“我听听你的想法，我们一起商量个方案。我做个中间人，两边跑，看这事怎么解决比较好。”

“这事没得商量。”

“哈哈，一日不见刮目相看啊，晓平现在这么牛了？”

“就这么牛，在村里，我三代单传，你们姓李的，繁衍能力强，现在都有五千人了，一个人吐口唾沫，都能把我淹死。”

“要讲文明卫生嘛。什么你们姓李的我们姓李的，大家都是本村人。你姓潘，也在李家村住了祖宗三代。你信我，就听我一句劝。不信，拉束倒。就当我今天到你家讨碗便饭。饭总有准备的吧，客来添双筷。晓平嫂，快放下做饭吧，我肚皮贴到背脊心了，快点啊。”

“晓得了。一会儿就有饭吃。”听见声音走出来的晓平嫂，满脸忧愁，一见到李康城，顿时笑逐颜开。她朝他扬扬手，返身回去做饭了。

“本来都是本村人，我也不想大动干戈。你祠堂建我住家边上，你要听取我四邻意见的，我不签字你就建不起来。我本来就别扭，但我没办法。谁晓得你还得寸进尺，确实是欺人太甚。你说谁愿意打官司，我是不得已，逼上梁山。我也晓得李涛是你家人，但我认为他还是公正的，也就没申请回避，反正镇法庭，连篰也才鸡窝那么大，也就这几把手，我就算了，回避什么。”

“我插一句啊，李涛没有什么猫腻吧？”

“没有没有，你晓得我这个人，一言一，二言二，不会不三不四的，有就是有，没有就没有。他就是软弱。我对李涛没意见，他也尽心了。我是对大掌公有意见，他太过分了，你总要给人家活路吧，人讲肮脏起来，我就做个鸡蛋，也要和你石头碰了。”

“那不用，乡里乡亲的，没有必要这样冲突。”

“不是我和他冲突，是他们不让人活了。”

“你的心情我理解。今天不是一听到这个消息，我马上就过来了吗？你说说看，你有什么要求？”

“要求我也不好说。祠堂已经建起来，我只能自认晦气，谁叫我势力弱。在法庭上我也是这么说，拆，多一块砖也不行，你必须按照规划恢复原状。”

“我晓得。你也晓得，阿明公这个人最讲面子，他觉得自己在地方上，说一不二，强大了三四十年，面风被你伤了，他也不认输的。你都看见了，法庭过来执行，拆除难度是很大的，毕竟别人也是大族，筹备几千万元，建个宗族祠堂，你把人家拆了，还是很不容易的。手续他会去补办。考虑到地方上的具体情况，你和我说话实讲，我能满足你的，我一定做到。”

“好，校长，你今天也来到这里了，你也是看得起我，有你这句话，我也认了，一，我要求他赔礼道歉，打排子炮；二，要求他包个红包给我，金额多多少少我不计较；三，摆一桌酒向我道歉。”

他一边说，李康城就一边跟着笑了。“人啊，都是争气不争财。我一听你的三点要求，我就明白了，这容易满足，我负责到底。但我也分析给你听。听进听不进都没关系，你听我讲先。我和那边也碰一下，我回来和你商量。”

“饭好了，你先吃了饭再走。”

“好好好，我就不客气了。”李康城吃过饭，夹了包出门打个电话给阿明公，阿明公听到他的声音就非常高兴，“姆啊，你今天过来啊，吃过饭了吗？过来过来，到我这里吃。”

“阿公啊，我刚吃过了，在晓平家里吃的。”

“潘晓平家里吃的？我晓得了。那你不用过来了，以后谈都不用谈了。我吃了饭要午睡，最近血压有点高。就这么说啊。”

“阿公，你听我讲。”

“嘟嘟嘟。”脾气暴躁的阿明公索性挂机，忙音了。拨过去，就没人接了，再拨，手机都关机了。

阿明公是强大的，家里有子孙在大城市工作。知道去阿明公家找也很皮臭，李康城就拐去了镇法庭，和李涛谈了一下。李涛很理解他的难处。双方商量了对策，李康城又回潘晓平家，看着潘晓平眼巴巴的神情，李康城掏出一只红包，鼓鼓囊囊的，说：“他们都同意了，这是一千块钱，是他们给你道歉的。这是一。打排子炮，我觉得没有什么必要吧，乌烟瘴气的，现在环境压力这么大，我们何必再添一把污染呢。三，摆桌酒向你道歉，也是应该的，我们去隔壁酒店给你摆一桌，吃好吃歹都是小事，菜我点，关键是开心，我一定让你喝得舒心。你说对吧。”

“他们是给你面子，如果都像你这样痛快，不就什么都好说了吗？”

“对啊，邻居家边的，有什么事说不开的。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下午怎么样？你想请哪些人作陪，我给你叫。李涛庭长要不要叫？”

“要的，这段时间他也辛苦，这硬骨头难啃的。”

“镇里马书记要不要请？”

“会来吗？”

“会的，前天他正约我碰一下，相谈成立新乡贤会的事情。我通知他。还有谁，你需要叫的，只管叫过来。”

潘晓平一五一十，两只手数了一遍，报了几个名字。李康城说：“都可以，反正周末了，私人聚会，不影响廉政建设，我负责请他们过来。”

结果出乎他意料之外，报到名字的这几个人，不是说已经回城了，就是说今天晚上临时有紧急行动，疫情当头，没办法出席.还千道歉万道歉，说你校长出面请客也不容易，本来都是你党校的学生，哪里有不到的道理，确实是时间冲突，临时通知，安排不过来，见谅见谅。李康城只说，没事没事，以后有时间再约。

他收起电话，看向潘晓平，“我代表李氏家族，向你道声感谢。这样吧，我叫一帮老同学一起过来，我们喝几杯。”

“大校长，别装了，我还不晓得你吗？阿明公他们那么强大，不可能向我低头的。你这红包也收回去，我晓得是你自己掏的腰包。我还没糊涂到这个地步。”

“不是不是，的确是他们堂宗里的钱，委托我送一送。”李康城尴尬地笑。

“既然你这样说，我真不计较了。我抽一百块钱，这事就算了了。”

“那怎么好意思？这样吧，今天我陪你喝酒，我们不醉不休，喝个痛快。我车里有对好酒。”

“算了吧，我还不晓得你吗？三高人士，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家里老师妈已经来了多少条微信叫你回家了？我只听到你手机一直嘟啊嘟的。今天你也在这里耽误一天了，以后我安排时间请你吃饭。今天你就早点回家好了。”

李康城喃喃地说：“这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冤家宜解不宜结，道理我都懂，我就是拐不过弯来。今天，你李校长这么大面子给我，我知足了。我说，李家村所有人合起来，人情都没你大。”

“夸奖了，夸奖了。这酒先寄存你这儿。我和李涛说一声，这个案子让他结了？”

“随便你。反正我信你一个人，信菩萨一样信你。”晓平做生活的粗手，握起来比钢丝钳还疼。

信任，有时的确比金子还珍贵。车子开出村头，拐上高速公路，李康城虽然还没吃饭，但心口闷闷地，别有一股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