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

天涯暮归女 · 发表于 2024-5-2 18:24

一

仔细算来，我这一生已经烫了三次头发了。这是第四次，我回湖北老家没两天，嫂子连哄带骗非逼我烫头不可。

“你上午烫头发，我们下午去钓鱼，后天去喝喜酒。”嫂子一大早扔下一句话，就去超市开门做生意。

我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还真有点不情愿。好不容易从广州回来休养几天，轻松自在一点不好吗？就为参加杨一凡他儿子的婚礼，就非得烫头发买新裙子穿高跟鞋？

没过一会嫂子又从超市跑了回来，硬拉着我去城中心的几家品牌店逛了一圈，花一千四百多买了一套裙子一双高跟鞋。

杨一凡是我从小学到高中的同班同学，那年我考取省中专到武汉去读书，他高考落榜后在家种五亩八分责任田。我们俩属于彼此有点好感、但没碰出火花便各奔东西的无缘人。

这次他儿子结婚，碰巧我中秋节回来赶上了。便取了五百块钱放进红包里。嫂子撇嘴说：“有点少，你可是从大城市回来的，从小跟他青梅竹马的，这几张张钱可有点寒碜呵！这样吧，再加五百吧，我请你烫头发怎么样？”

哪来的青梅竹马呀？我心里嘀咕着，却不好拂逆嫂子。

嫂子说：“杨一凡现在可是乡政府的一把手，前年他第二个老婆得了乳腺癌，拖了一两年才走了……这后来只要是乡里开会加餐的烟酒茶叶，都是他派人来我们这装车拖走的。哪次结帐不是千儿八百的？他对你好像很在意的，说只要你回来，他就通知老同学们聚一聚，吃个饭唱个歌什么的。”

我从鼻子里哼一声，轻声笑道：“嘁，什么年代了？都快手抖音小视频了，他还喜欢唱歌，真是只土鳖！”

“你只有嘴巴狠，这么多年出门在外，有本事的带个男人回来给我们看看呀！”嫂子嗔笑着。

“在南方大都市，我们这个年龄的好多女人都不想结婚了。想结婚的女人多半是想找个有养家能力有经济基础的男人过日子，而我不需要依靠谁来养活我。”

嫂子若有所思地连连点头，说：“村西头贺老六家的小姑娘才二十三岁，前年出门去打工，结果嫁给广州郊区一个离了婚的男人。那男人怕有三十好几了，又黄又瘦，腿上面毛呼拉叽的尖刀子剔不到四两肉，他还好意思穿短裤！可听我秀林说他们开回来的宝马就值六十万。”

秀林是我的大侄女，二十八岁时离异，自己带着女儿生活。现在专职做美容美体，去年炒股亏了不少。嫂子说她明天下午带我们去长湖边钓鱼吃农家菜，可我这次回来有两天了，就没见到她人影。

提到女儿秀林，嫂子一肚子怨气：“狗东西的，好好的一个家硬是给她折腾成两半边，还美其名曰说自己是单身贵族，单亲妈妈。小林子往我们手头一甩，她今儿飞海南明天到上海。我们得照顾娃儿的吃喝拉撒，还要在作业本上签名字。你说这叫什么事呵！”

我刚咧嘴一笑，屁股上就重重地挨了一巴掌。

“都是你这个做姑的给她撑的腰！”

头天晚上吃完饭，嫂子就说起杨一凡，说他手里掌握着占地拆迁的经济大权。将来拆迁，他歪个嘴签个字就要抵超市一年的收入。

我不屑地撇撇嘴说道：“那他不成了土皇帝了？”

“现在实体店生意太难做了！”嫂子没理我，兀自叹息一声，“你可得帮帮我们！村子翻过年来就要拆迁了，听说北京的一个什么方特公司要来建湿地公园……”

“我能帮上什么忙？你再七说八说，我就不去参加他儿子的婚礼了。再说妈有生病吗？你和妈一起骗我回来，难道就是就是为了……”我忽然感觉心里难过，欲言又止。

“什么叫骗呀?别说那么难听。你都快两年没回来了，妈想你了，疫情也好转了，你不该回来吗？你都四十九岁了，女人过了五十岁猪不闻狗不理的。你孤零零一个人飘在外面，飘到哪一天才是个头？妈说了，你不找个男人搭个窝，她死也不会闭眼儿。”

我扭头看看老妈，她坐在沙发上，努力地配合着儿媳妇，像演戏一样眨巴着眼睛，眼圈圈儿瞬间就泛起了泪花。

真是不可理喻！说我穿休闲衣运动鞋回来不时髦，可我单身又碍着谁了？

秀林的语音电话就在那个时候响起，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清脆，那么亲切。

“姑姑，我这几天有点忙，有空我会带你到长湖农庄去度假钓鱼的！”

二

我撑着遮阳伞，拎着手袋，走了二十多分钟，在离家不远城中村内看到一家美发店。门店里生意挺不错，三个男理发师脚不住手不停地忙着。等了约十几分钟，才轮到我。

“我只烫几个大波浪，让头发看起来蓬松一些就行！”

我对理发师交代后，用普通话接了一个电话，是一个听众打来的，她咨询有关婚姻中某个阶段的情感冷漠问题。

理发师约摸三十二三岁，个子高高的，皮肤很白净。他嗯嗯几声，问我做什么发型选择什么药水，我又重申一遍，说让头发蓬松一点，你帮着设计一下吧。他站在我的对面打量我的额头，又轻轻地挑一缕头发来用手捻一捻，便吩咐手下人打开书给我选发型。看这样子，他应该是这个理发店老板。

他们帮我选的照片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发型：她的刘海儿偏分到一边，小波浪花卷儿齐下巴，正含情脉脉地巧笑着。老板在一旁强调说，要用最好的药水，因为你发质不太好，头发很细很碎，发梢容易烫坏枯死。

“多少钱？”我问。

“两百八。”徒弟抢先说。

哇，比广州还贵吔！我心里想，没说。

老板动作熟练地用梳子未端挑起我的几根头发，又说您这里有好多白头发，最好是染一下，染粟红色或酒红色都很适合您这个年龄，既亮泽又大方。

笑话，我脑壳上什么时候有白头发了？我可是天天吃核桃和黑芝麻的。

“不染色，只烫，把花烫大一点，谢谢！”我微笑着坚持不染色。我担心弄巧成拙，熟悉我的人会笑话我，把自己妆扮成红毛鬼怪。我在一个小平台主持一档节目有几年了，端庄的形象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

“不染效果差很多，我今天给你优惠点，明后天我们店就忙起来，没时间接待散客了。光杨乡长就安排了五六个亲戚朋友来消费，还有新郎和新娘要来化妆整头发……”老板依然坚持着，“要不这样吧，一百五的药水我们只收成本一百元。”

老板此话一出，有个顾客搭话了：“听说老杨的儿子办喜事，要摆三天的流水席，我来时看见有人在他院子里搭台子装电动麻将桌，老杨在江老歪麻将馆租了六张桌子回来。”

老板只是点点头，没搭话。他用手尖将我的头发塞进一个麻花式的塑料夹子里，然后上药水，我以为还是像两年前烫发一样，被一组大灯罩对着烤，可店里没有通电发热的设备，不知是被淘汰了还是被省略了？

老板又耐心地介绍了一遍染色的好处，诸如染色可以定型，增加头发的光泽，甚至可以让我看起来年轻几岁云云。

我心里暗笑：真是胡弄头发乱吹牛，染个头发就年轻了？你不就是为了多赚一百块钱么？没必要这样绞尽脑汁。我不理他，拿出手机来，假装有很多信息要回的样子，手指在手机上划来划去。

“去年我们开车到郭场去吃鸡火锅，他还发誓说这辈子不结婚的。没多久我把徒弟介绍给他，他只看了她一眼，眼睛就再也挪不开了。咦，半年不到，居然就要结婚了。”老板见我不买账，就转了话题，扭头对那个顾客笑着说。

那顾客嘿嘿地笑。他的头发被另一个理发师理了一半，黑白相间的头发纷纷扬扬地落到地面上。他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接口道：“是你保的大媒呀，不错，你可真会撒鱼饵！”

“什么呀，我们是兄弟，不存在撒鱼饵钓大鱼的。再说，我们家拆迁款和分的房子早都已到位，二百多万没缺一个角。”老板一红脸，连忙分辩。

这时，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用篮子提着一些饭菜放到桌子边，饭菜的香味随着电扇的风，很快就弥漫到店堂里。我忽然感到有些饿，也有些口渴。抬头看钟，十二点半了。

不一会儿，老板和另外两个理发师围着收银台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那老者跟熟悉的顾客点点头，便拿起扫帚把满地的头发扫到墙角里去。看样子，老者是老板的父亲。

“您又送饭来了？去年拆迁分了这么多钱还不去享清福？”理发的顾客用毛巾掸着身上的碎发站了起来，很亲热地跟老头说话。

“不习惯啰，种稻子的田没有了，菜园子也没有了，样样都得上街买，几个钱经不起花哦。”老者喃喃回答。

他们说来说去又说到了老杨，说老杨的儿子老大不小了，结了婚老杨就落心了。他俩约着后天早点去喝喜酒，说是找个安静位置打花牌。

“我听说老杨这次要玩大的，无论你送多少人情，他每人只收一百，只收点柴米油盐成本费。”

老者有些兴奋地向大家报告这个好消息，说时，还很谨慎地瞟了我一眼。

“我知道的，爸，新郎官亲自告诉我的。他让我先不要说，给大家一个意外的惊喜。”老板口里塞满了饭菜，说话时，腮边鼓得高高的。

理发店里所有的人都听见了，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说这不可能，哪有这么好的事，“少收几个亿噢！”

所有人都笑了。这可是网络上关于没抢到红包的最流行的句子。

这时，突然听见徒弟小声说道：“杨乡长这么做，这不明摆着嘛!下半年……今年十二月份不是换届选举吗？”

众人膛目结舌，然后茅舍顿开似地点头称是，大家顺着这条思路开始议论纷纷。

老板却朝徒弟一声吼：“你放什么狗屁！鸡骨头都塞不满你的大嘴！”徒弟吐吐舌头，吓得低下头去。

老板吃饱了喝足了，又打了几个嗝，就来给我取满脑壳的夹子。别说，我还真有点紧张，眼睛盯着着面前的镜子，期待着头发真如照片上的女人那么漂亮。

三

这时，又有三个穿戴时尚的中年女顾客来烫发洗发。我对老板说：“你生意这么好，就是门面小了点。”

老板笑着回答道：“我们己经在楚天诚苑小区门口找了一家二百多平方的门面。有美发、美容、洗脚按摩，还有棋牌室，再过两个月，就搬过去了。”

“嗬嗬，越做越大，财源滚滚哦！”我恭维道。

“谢谢，不是我自己，我们是三个人一起入股经营，我，后天结婚的新郎官，还有一个……”

这时，一双柔嫩的手轻轻地从背后蒙住我的眼睛，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张热乎手的嘴唇就贴在我的耳朵边上。

“姑姑，你真的在烫头发呀？哈哈，别这么俗呀！姑，我妈说你烫发我还不信呢。”是秀林。

“第三个人就是我，我负责美容美体那一块，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忙了吧……咦，你秀发披肩不是挺好的，干嘛烫成这样，你的观众和粉丝能够接受吗？”

镜子里，老板一下子涨红了脸，手也哆嗦了几下。

“喂，我说你就没发现她的气质和谈吐与众不同吗？告诉你，我姑可是广州XX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你不会冷落她或者滥用你的推销术吧？”秀林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追问老板。

老板支支吾吾地应答着，手里一刻不停地为我做最后的定型。

短短几分钟里，秀林不加掩饰的眼神、表情和态度，都告诉我他俩的关系非同一般。我轻轻地吁一口气。

“我想喝水，可他们太忙了！”我对秀林说。

秀林像小时候一样嘟起嘴巴，乜斜着眼睛瞥老板一眼，不说话。

“对不起您，今天太忙了……”老板的脸由红变白，手也有些慌乱了，朝徒弟丢过去一个眼神，徒弟丟下手中的活儿，笑吟吟地端来一杯水。

我感激地接过来，一饮而尽。

头发终于弄好了，我对着镜子看了又看，越看越觉得镜子里的人好像不是我。我扫微信付款时，老板坚持给我打了六折。秀林莞尔一笑说：“这还差不多。”

走出理发店，秀林柔声安慰道：“姑，烫得还可以，像张爱玲的头发一样经典。你回家吃饭了再休息一会儿，下午四点，我们去长湖农庄钓鱼。那鱼是纯野生的，卿鱼鲩鱼桂花鱼都有，我和你一起钓。晚上我们就吃全鱼宴，可好吃了！”

四点不到，楼下就有车等着我们了。虽然司机戴着墨镜和口罩，又换了件T恤衫，但我还是认出了他是理发店老板。对于他的出现，我并没有觉得意外。

上车后，嫂子盯着我的头发，左右端详着。“她姑啊，你摸到哪个理发店烫的头发呀？睡个觉起来像鸡窝似的，就这水平还好意思收钱？”

坐在司机旁边的秀林，像得了咽炎一样，大声小声地连哼哼带咳嗽，打断了她妈的话。

我旁边的小林子冲着理发店老板说：“叔叔，我还要你带我去划……嗯，划上次的小木船。哦，我们去钓鱼啰！”

小林子说时，一只小手垂到我的头顶上，食指像鱼钩一样弯着，她轻轻地拈起一缕新烫的头发，张开没有门牙的小嘴问道：“姑奶奶，您会钓鱼吗？钓鱼需要鱼饵的呦.....你看我钓到鱼了，一条卷卷毛的大鱼呵！”她调皮地咯咯笑了起来。，

嫂子和秀林都笑嘻嘻地扭过头来看我。连开车的理发店老板，也忍不住从后视镜里向我瞟了一眼。我尴尬地用手捋捋头发，心里突然间咯噔一下，涌起一股酸涩的滋味。

在她们眼里，我究竟是一条鱼，还是鱼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