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雨中飞燕 于 2014-11-10 16:38 编辑
片 段
湛泉水/文
人在世上一路走来,或显达荣华,或困顿寒苦,经历了无数番的风雨雪霜,经历了数不见的坎坷艰辛,总有累的时候。累了,不想或不能再往前走了,就停下来,找个僻静的地方永远地呆着。
这一停,就宣告了一段属于自己的历史的结束。最为辉煌的片段,被写在书页、刻于石上或存留在他人的记忆中。
佛家是讲究轮回的,基督家是讲究复活的,但这样的轮回和复活我们都看不到,甚至无法感知。我们所能感知的,是那些零碎的、曾经感动过我们的、用无形的手牵着我们越过坎坷的那些情节。
想到这些,是因为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在乡中学就读的那几年,我几乎天天要路过村南农业社的砖窑。烧制粘土砖和青瓦的整个工艺流程,沉没于晚霞和显形于晨曦时砖窑的神秘,漂泊大雨中低矮茅屋的庇护,天寒地冻时小火炉的温暖,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至今仍然清晰,每每在砖窑的拱形通道里忘情玩耍的时候,就会有一个瘦小的老头过来,象赶鸭子一样把我们轰到回村的路上,眼看着我们越来越接近我们古朴而荒凉的村落。
这个六十多岁、长着花白山羊胡子的老头和我们同村,姓刘,据说解放前走过好多象上海、天津那样的大地方,还据说是国军里的一个翻译,不知道经历了怎样的变故,使他最终落草在我们这个不起眼的小村。他不想回村里住,也不想被敲锣声和铁哨声驱逐着到田间干活,却宁肯长年累月厮守在砖窑看门,挣着最低的工分,并以此养家糊口。
老头是个谜一样的人物。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的经历从来不对人讲起,甚至对他的家人也不多说;也没有人可以跟他相处到热络知心,没有人知道他那闪烁的目光后面到底藏着怎样的故事。街头里巷人们议论的,只有他的不入群、他的沉默寡言和他的与世无争。
我是同伴中可以随便进出他那泥坯小屋的唯一的人,这令我深感意外并有些受宠若惊。头一次进那小屋,觉得那屋很暗,暗得叫人产生无数联想。
那时,我就对黑暗有了深刻的认知:黑暗就是张着血喷大口的怪物,可以吞噬掉所有的东西,包括灵魂。
靠窗的地方,放着只小炕桌。炕桌上一个掉了后盖的半导体收音机、一个用自行车汽门嘴和墨水瓶改制的煤油灯,一副破了一个镜片、两腿被鞋带拴一起的老花镜,一本纸质发黄的厚厚的英汉词典。
他蹲在炕角,正盯着墙角的一个破旧的小木箱出神。听见门咣当一响,转头看见是我,他不甚情愿地从沉思中挣扎出来,冲我热情地笑笑,将我随手扔在炕上的书包小心推到炕角,开始询问我在学校的情况。我认真回答他提出的所有问题,包括一些敏感的政治术语。
这样的场景经历过许多次。几乎每次,我都曾遇到过同样的慌忙、同样的挣扎。我隐约感觉到,他是在孤独地坚守着什么。
一个人老了,过去埋没在流逝的时光里,搁浅在某个记忆的角落里,就象堆在衣箱里式样过时、破烂潮霉、却一直在等待晾晒的古旧衣服。晾晒过去,是可以填充现在的。现在的日子再如何,若籍过去填充得满满当当,人就可以活得不那么累。他已经没有什么将来了,而现实又太冷漠,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才能获得些许温暖。
我相信,这是他一个人的专利。他就是一座防备森严的堡垒,人家攻不进去,他也不想出来。
四年的初中上完,我考上了县高中。回家的次数少了,跟他见面也就少了。不久,大队的砖窑承包给个人经营,人家不再用需要他,他无奈地卷了铺盖回村,被迫完成了对家庭的最后一次回归。
之后,他的身体状况飞转直下,村里传出了越来越严重的关于他得病的消息。
之后,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几天,在我家院子里,见过他最后一次。他已经瘦得让人心疼。他硬塞给我五块钱,说是一片穷心,又反复说了许多鼓励的话。
之后之后,就是他去世的消息。
人的归去,就如投一块石子到平静的水潭,波澜散去,水面很快就复归平静。记忆,就象冬眠的蛇灵蛰伏在深厚的土层下,一旦醒来,便会在广袤的原野上游走,留下鲜活的痕迹。事情过去三十多年了,对于他的追忆,尽是一些片段,有如古老土层里的零碎陶片,杂乱、重叠,实在无法完整地链接起来。那中间,最清晰、最令我不能释怀的,还是他的慌乱、他的挣扎以及他的坚守。
纵然是碎片,也能够发光。我们会借着这微弱的光芒一步步向前去,直到自己也累了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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