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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的底色

2015-8-14 19:56 4115

[摘要]一支支民族如白云一般在欧亚草原上飘过,他们或者向东融入中原文明,或向西方、向北方、向南方。无论如何,新疆都是一块不能掠过的地方。

作者:南香红(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中国财富》杂志主编)

考古学家们建立了一个微信群:“大王叫我来巡山”,社科院考古研究所边疆考古中心主任巫新华拉我入群,也邀请我去“巡山”,到考古现场去看看。微信群时时有照片消息贴上来,类同于现场直播,在我没到现场前,就可以坐看考古学家们巡山。

这可是一片很大的山——天山东段北麓。一簇一簇巨大的山前冲击扇,接着广阔的戈壁、无垠的准噶尔沙漠,以及绿色的草原牧场和即将熟成金色的麦田,大色块,大尺度,不同地理的大转换,在这里纵横相接、咬合在一起。

东天山木垒县发现的大墓,中国社科院考古所新疆考古队供图

木垒哈萨克自治县照壁山乡,暴烈的骄阳和阴冷狂风的交织下,数座距今两三千年前的大墓开始发掘。现场的考古工作者或称自己为“小妖”,太阳大晒时捂得只剩下两只眼睛,阴冷天时裹上棉袄,忙碌着摆弄遥感测绘,金属探测、地磁勘探,开剥封土层。一种拍摄空中图片的遥控飞行器,在微信群里一会嗡嗡地飞,一会又坏了,几个人上来摆弄一阵,又开始嗡嗡地飞。

就是在遥控飞行器携带的镜头的俯视下,5座巨大的圆形土石封堆墓和13座一字排开的石堆墓展现在青黄草色的广袤的丘陵原野间。圆形大墓如一只只巨大的眼睛,齐齐地望向天空。13座墓如一队列队的武士,左右各7座地拥护着中间的将军,或者王,那是一座体量大于左右各7座的大墓。在这肃穆的簇拥里,他有无上的威仪。

如今寂默的大墓里的故事,可能发生在距今3000年前或者更早,这是一些骑马的族人,墓葬的殉葬坑里很快就发现了完整的驯马和驭马的工具。马,这个上天赐给人类的神物,当人类中最聪明的那些部族跨上它时,一种文明就此开启,在地球的广阔胸膛——欧亚大陆上驰骋,无遮无碍,天宇晴朗,日升日落,斗转星移。

主持考古的社科院巫新华博士根据目前墓葬形制和周围表层发现物判断,这些墓有可能是塞人或者匈奴人的遗存。

已经进行了初步考古工作的大墓尺度恢宏,估计是塞人遗存。中国社科院考古所新疆考古队供图

这片古代的牧场,今天还生活着骑马的游牧人,木垒以占人口25.7%(2007年数字)、操阿尔泰语系哈萨克语的哈萨克人而在解放后被划为哈萨克自治县。当今世界早已进入互联时代,地球上的生活方式都差不多变成一个模式,他们仍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不肯放弃族人的传统,这应当是人类持续了3000年之久的游牧与农耕对峙的文明孑遗。

如果从现在开始往历史追溯,哈萨克人来到这片土地之前,是什么人在这里?木垒这个地名,或许是一个蒙古语名字,它的意思是“弯曲的河流”。包括木垒县在内的准噶尔盆地周围,有一个奇特的现象,这片巨大的环准噶尔沙漠的外围地带,现在驻牧着哈萨克人,但大多数地名,都是蒙古语,这是片被蒙古人命名了的土地,而现在被哈萨克人游牧。

那么蒙古人之前呢?是突厥人吗?抑或是乌孙人、匈奴人?木垒的另一种说法是是匈奴语“蒲类”的转音,蒲类是一个汉代就出现的名字,在西域36国里,有一个蒲类后国。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在长长的历史河流里,匈奴也只是其中的一个流程。

今天的新疆的特殊之处,就是在它的天山南北,生活着一族族的人,维吾尔、哈萨克、汉、回、蒙……世居的民族有13个,有白种的人,有黄种的人,有黄白兼有的人,有湛蓝的眼睛,白色的皮肤,也有白色的皮肤但一头黑色的头发的,各操各的语言,各有各的生活习俗,各有各的信仰,今天的伊斯兰圣地,一千年前或许就是佛教的神殿,今天念着古兰经的族人,一千年前拜倒在佛的脚下。如果再看看在新疆吐鲁番发现的古代文书,那是用24种语言写成的,它们有希腊的斜体文、印度的婆罗米文、中亚的粟特文、吐蕃文、回鹘文、汉文、突厥文、安息文、中古波斯文等等,大多数语言都已经死了,正如使用这些文字的民族一样,他们在历史竞争演变中转型、融合、消失了。一种文字背后,也许就是一个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部族、一种文化,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谁又是新疆真正的世居呢?

在新疆做这种追溯和寻找往往会在不知不觉中迷失,新疆四千年一层又一层叠加起来的文明色彩过于斑斓,正是这种交杂混合的多彩,迷了人的眼睛。

或许,我们应该从原点出发,从另一个方向一点点地摸索,木垒的墓葬群的价值或许就在这里。

发现让所有人都很兴奋。木垒县更是如此。这个可能大多数中国人都不曾听说过的县,为大墓发掘引来的关注而兴奋。现在的世界,关注就是机会,就是财富。考古学家们也很兴奋,大墓下面会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清理墓葬,中国社科院考古所新疆考古队供图

巫新华贴到微信群里的一篇文章《阿尔赞墓地》,并附言:新疆木垒大墓形制与阿尔赞墓地相像。打开文章一看,不得了啊,这座位于俄罗斯图瓦共和国北境西萨彦岭露马脚支脉土诺兰-乌尤克盆地的大墓群,被人称作国王谷,尽管70年代这里就有发掘,但真货2000年才显露出来——这是一座真正的黄金之冢。阿尔赞2号墓,从来没有被盗掘过,男女主人浑身上下全以黄金为饰,墓里出土了5700件金器,重达20公斤,男主人的金头冠上是各种动物图案:马、鹿、雪豹等,脖子上是黄金大项圈,上面有鹿、野猪、雪豹、狼等,女主人则是黄金和绿松石、琥珀等各种宝石装饰。考古学家称他们发现了“斯基泰动物纹百科全书”。

8月7日,考古队宣布这片木垒县照壁山乡平顶山村东南2公里的古墓群,类型多,数量多,有约6万平方米,在发现整只殉马的遗骨后,又发现塞人遗骨和类似太阳神的列石图案、彩陶罐。太阳神列石图案可能和这个部族崇拜太阳有关,塞人是亚欧大陆崇拜太阳的一个部族,他们死后一般都殉葬马,因为他们认为马是陆地上人类可以凭借的跑的最快的动物,骑上它可以追赶到太阳。

清理殉马坑,中国社科院考古所新疆考古队供图

发现的骨质箭簇,中国社科院考古所新疆考古队供图

有太阳神图案的列石阵,中国社科院考古所新疆考古队供图

希腊人称他们为斯基泰,亚述人称之为阿息库兹人,波斯人和印度人称他们为萨迦,中国称之为塞,今天的语言学家们认为他们属于印欧人的伊朗-雅利安种,如果你去查资料的话,会发现,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都对他们所知甚少,语焉不详。

《汉书·西域传》里说三十六国中乌孙国所在地原本是塞人的故地,先是被大月氏人占据,后来又被乌孙人占据,所以大月氏和乌孙“民有塞种”。另外休循国、捐毒国,“皆故塞种也”。

公元前500年左右,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记录了他在游历黑海地区时所见的当地赛西亚人——斯基泰人。

近二、三十年关于塞人的考古资料一点点被发现,塞人的模样也渐渐清晰:从新疆北部的阿尔泰山到西部的伊犁河谷,再到塔克拉玛干沙漠南部的古代和田再到帕米尔高原,塞人无所不在。或者再将眼光放远一些,从蒙古高原到俄罗斯的南西伯利亚再到中国新疆和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等广大的欧亚草原,塞人和他们的文明曾漫过这一地球上最辽阔的大陆。

公元前1000多年前,一个戴着高高的尖顶帽、白皮肤、深眼窝、信奉萨满教的族群,开创了骑马弯弓游牧的文明,他们随着马蹄出现在欧亚大陆水草最丰美的地方,他们也会选择一些地方定居下来。他们穿着束腰上衣和大裤子,这样方便他们骑在马上。他们用大篷车拉着他们的妻儿和他们的财宝,他们喜欢黄金(大篷车的流动的房屋被蒙古人继承)。他们非常重视死亡,为了表达他们对死去的亲人的纪念,他们会用刀划破自己的脸,让血伴着泪水一起流,他们的首领的死亡,会用成百的妇女和奴仆还有马殉葬,(嫠面而哭的传统被匈奴突厥人继承)他们会在墓前立很多巨石,巨石上刻画鹿的形象,每一只鹿都是向着天空飞升的样子,或许他们认为鹿是他们与天神之间的信使,鹿会把他们的灵魂带到天宇。(萨满教的崇拜影响到蒙古人和哈萨克人)他们艺术打造了草原文明的最初模型:注重华丽的个人或马的装饰,用金光闪闪的金属以便反射太阳的光芒,草原上所有的动物都成为他们的装饰图案,但是它们都在进行殊死的搏斗,被怪兽撕咬住的虎,纠缠在一起的鹿和马,动物和草叶都被设计成向内蜷曲旋转的图案,最终归向一个圆。这种艺术,成了所有草原民族的文化艺术的原始基因。

资料图:西伯利亚出土的斯基泰人金器

说到这里,要说一说在新疆塞人墓里发现的颅骨钻孔现象。这让考古学家颇为不解,为什么要在人的头骨上凿洞?是为了治病的开颅术还是相信人的灵魂会从这此洞孔飞升出去?是在活的时候还是死亡以后凿出的?谁是操刀者?这些凿洞已经排除了战争中意外伤的可能性,因为几乎每一个孔都是方的,有整齐的角,这非用利仔细切割而不可得。

公元前7世纪斯基泰人突然发动对高加索、小亚细亚和亚述帝国的大入侵,掀动了一场欧亚草原民族的大迁徙,或许正是这时,他们的足迹浸染到天山南北,最东到达新疆的哈密等地后,就再也没能向东前进一步。于是一条人种的神奇分界线出现了:沿河西走廊直到青海一线,向东是黄色皮肤的人,向西则是白种人。

发现于新疆伊犁新源县巩乃斯河南岸塞人墓地的一座青铜武士像给了我们关于塞人的一点直观印象,这是一个手握武器半蹲着的青铜武士,他赤裸的上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处于紧张状态,似乎他正在积蓄力量准备猛地站起发起攻击。他的相貌完全是高鼻梁,大鬓角,最重要的是他的帽子,高高的尖顶,这几乎是考古当中塞人的标识。

资料图:青铜武士俑,1981年新疆新源县巩乃斯河南岸墓葬出土

或者再联想一下楼兰美女吧,楼兰美女刚发现的时候,引起很大的震动,一时间举世闻名。关于楼兰美女的人种问题,当时还成了一个忌讳的话题,因为她是一个印欧白种人。

3000年前的新疆考古,发现的大多是白种人,这一点在被更多的考古发现证实。和楼兰美女相距不远的太阳墓地,塔克拉玛干沙漠里的小河墓地,吐鲁番的洋海墓地(早期)等等,都是如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新疆后来的民族的血脉里都或多或少地注入了塞人基因。

塞人的消失来自于草原的又一次民族大迁徙:匈奴人的崛起。

匈奴人的到来,推倒了一块草原民族迁徙的多米诺骨牌。他们第一次胜利便是打败了与塞人同宗的月氏人,公元前177年匈奴人冒顿单于之子用月氏王的头盖骨做了饮酒的杯子,月氏人败走西方。而月氏人的迁徙又推倒了更多的骨牌,建立在阿富汗的希腊-罗马文化的大夏帝国被月氏人占领,帝国崩溃,希腊文明流散到新疆的塔里木盆地。而汉与匈奴的冲突致使匈奴人产生了分裂,一支匈奴人归顺汉朝,另一支唱着“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的悲歌向西而去,他们打败了伊犁草原的乌孙人,征服了咸海草原上的昆坚人,最终定居在楚河畔的草原,但追击而至的汉将还是砍下了匈奴王的头颅,这支匈奴人从此销声匿迹。他们没有留下自己的历史,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所终,直到公元四世纪末他们突然渡过顿河和伏尔加河入侵到欧洲……

一支支民族如白云一般在欧亚草原上飘过,他们或者向东融入中原文明,或向西方、向北方、向南方。无论如何,新疆都是一块不能略过的地方。

东天山以木垒县为代表的山地草原,自古以来就是一个适宜人类生存居住的地方,尤其适合早期草原部族生活,塞人、匈奴、突厥、回鹘、蒙古等诸多民族曾在这里繁衍生息。几千年来这里的地理样貌和生活方式没有太大的变化,现在在这里也生活着哈萨克、汉、蒙、回、柯尔克孜等诸多民族。

木垒的墓葬群还不只是塞人的,它们或许还有匈奴人的遗存,一幅民族交替融合,文明传承更新的情景会随着大墓的开启逐渐展示出来。

这是一件多么值得期待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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