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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嫂是一位裁缝。她育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
凭着当裁缝的历练,五嫂知道做衣时哪里该藏着,哪里该掖着,哪里又该辅以装饰。即便生活再忙,日子再苦,她也把生活的暗淡处收拾明亮、阳光,尽可能地精致。家里总是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衣物叠得整整齐齐,陈旧的木制家具,在五嫂的擦拭下,总是散发着温暖的光泽。
日上中天,五嫂从地里收工回来。鸡鸭把屋里屋外的杂物翻了个底朝天,猪在栏里狂飙,儿女随意地睡在地上、床上……面对眼前混乱的一切,她都认认真真地捋顺了也承接着,像是面对那些难缠的让她把裁剪好的衣服改来改去的顾客。她安坐在灶膛前烧火的同时,还能洒扫庭院,收拾房间,顺手把厨余之物喂了鸡鸭养了猪。跳动灶火的映照下,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五嫂眼光不俗,又或许是,她在面对生活这块布料时,总是能越过冬夏想得更为长远。我的父亲去世早,母亲是一位家庭主妇,一辈子都没有赚钱的能力。为了我上学的费用,母亲在万般无奈之下,向她那几个成了家的儿子开了口,她说:“你们一起供九满上学吧!”五嫂毫不犹豫地响应母亲的诉求,以积极主动的姿态支持我上学。当时,五嫂一家的生活也很艰难,在经济上焦头烂额的日子里,她在帮衬我上学的漫长光阴里,有过惶恐不安和隐忧落寞,但她是个手握剪刀的裁缝,帮着我与母亲剪掉生活里的破绽,缝补日子里最破落、最薄弱的部分,熬着,盼着。
那年寒假,我去五嫂家,五嫂从衣柜里拿出一张两元的纸币微笑着递给我。当时,两元钱并不是一个小数目,我得到这两元钱,心怦怦地跳,五嫂看起来也很欣慰,那欣慰显然是我得到了满足。在那个贫困的年月,大多数做嫂子的都把夫家人伸手要钱看成负担和讨厌的事,而五嫂却当作付出爱心的机遇。因为那两元钱是五嫂瞒着五哥给我的,更让我看到五嫂的品格。
家人是五嫂从来都没有忘记的扣子吧,孩子们恐怕也是五嫂仔细端详过的料子。五嫂在女儿成长的过程中,把女儿设计剪裁成有一技之长的样子,总是想方设法让她能从事与知识相近的职业,多年以后,女儿终于穿上了五嫂为她度身制作的华装,在大都市广州有了房子,有了车子,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小资生活。五嫂东躲西藏躲避村里计划生育人员的追查,得了聪明伶俐的儿子,自然视若掌上明珠。在想方设法让儿子上学这一点上,五嫂是胸有格局的设计师。她鼓励儿子努力学习,不让他下地干活,家中的一切细活,也都由她代劳。亮格铮铮的生活背面,那些可想而知的辛劳与苦痛,都被五嫂缝在生命的深处,就像是串联缝纫衣物一样,当她站在众人面前抖出全家人的生活时,总是妥帖清爽的。后来,儿子如愿考上了大学,在大都市广州有了属于他自己的家,用他的聪颖和智慧行走世间,不忧不惧、从容大方都来源于作为知识者的底气。
那年十一月,五哥在县人民医院体检时,被一纸无情的诊断书给判了死刑:胃癌。得知五哥的病情后,五嫂仿佛瞬间崩溃。在照料五哥的时光里,五嫂用心地剪裁着家里的生活,竭尽所能,希望减轻五哥的病痛,延长五哥的生命。仅举一例。因为五哥的胃被切除了三分之二,医生说,只能少食多餐。所以,做完手术的五哥一天要吃六七顿饭,每天清晨,五嫂都会早早起床,点燃炉火,准备早餐,确保五哥能在第一时间享用到热腾腾的饭菜。在五嫂的调理下,五哥的脸色逐渐变得好起来了。然而,虽然肿瘤已切除,并没有根除五哥的病灶,身体表面看起来还行,实际上,癌细胞正在五哥的身体里慢慢游移,并悄悄成长。该用剪刀的时候就用剪刀,悲伤似乎也被五嫂很好地控制在心里,一切看上去依然是那么平和,那么踏实。但是,五嫂一头浓密的乌发很快就白了大半,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明澈,而所有的皱纹更因为丈夫病痛的打击而像刀刻一般清晰异常。
在精心照看五哥的岁月里,五嫂又是生活气定神闲的工程师,即便在五哥生活不能自理的那些日子,屋子里依然干干净净,园子里依然井井有条,黄瓜豆角依然在土里被条分缕析,各居其位。而她自己,却从没抱怨过,只是尽可能地顺势而为,简单裁剪,将“贤妻”的美德表现得淋漓尽致,成了五哥生命中永恒的月亮,让家里的每一位成员都为之动容。在五哥生命最后的那段时间,他的身体越来越瘦,连弯曲一下自己胳膊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靠五嫂为他翻身,屈腿,我不知道,一天中,五嫂为五哥翻了多少次身,屈了多少次腿,但五嫂没有丝毫怨言。这份怜爱疼惜之心,只有自己的妻子才有啊!那种爱,除了几十年同甘同苦的妻子,谁能给予?
多年以来,或许五嫂有过失望,有过无奈,有过痛苦。但不管咋样的心情,五嫂终究将这些苦楚默默地承受了,用瘦弱的身躯扛住了,依然把平凡的日子过得温暖而又丰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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