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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爸和土妈去世十年了。
他们葬在公墓里。那是两个光秃秃的坟头。
他们相依相伴了几十年,老了,入土了,却被生生分开,成为两个遥遥想望的坟头。
这两个坟头不知吸引了多少路人的目光。因为从春到夏,从秋到冬,两个坟头像被春天被百草遗忘一样,无草无木,无蜂无蝶,光秃秃地露着一层被太阳晒褪了色的土皮。人们不明白,是人心走进绝望,连草也养不活,还是他们在地下脉脉相契,阳间风雨患难了一辈子,阴间却不能同穴而眠,世上哪来春意?
经过这里的人都不忍堪看,似乎驻足的一瞬,就能深深地触及到他们的无奈和伤痛,感同身受那种地老天荒的苦情。
土爸其实不是土的亲爸。他叫福,是石头的亲爹。土妈叫菊,她是土的亲妈,不是石头的亲妈,土的亲爹二十岁时得痨病死了,那时,土五个月。石头的亲妈生石头时大出血,医疗条件不好,小脚的接生婆没了主张,眼看着血流成河,人像枯树叶一样没了声息。
菊和福在一起过了将近五十年,但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也没有办登记证。菊大福四岁,村里好事者说菊是铁扫帚命,命里克夫。福是独子,福的爹娘说不能让儿子毁在这个丧门星手里,打骂福不让他娶菊。福被爹娘看在家里不让出门,可福是个一根筋,他说他不能放弃这个女人。和这个苦命的女人在一起,他觉得踏实,走起路来有劲,干起活来不累。她嘴角的笑意都隐含着一种淡淡的苦味儿,让他觉得很痛。他要给她一个宽宽的肩膀,他要让她像村里其他女人那样活得滋滋润润,开开心心。福爹气狠了,对儿子下最后通牒,说要这个女人就甭再进家门。福在自家门前跪了一个时辰,想乞求爹答应他们的事。爹铁青着脸,关了大门,视而不见。没有办法,福搬进菊家。
石头是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的。虽然福经常趁爹不在时给家里送米送面,帮妈妈提水拉磨,赶早去帮家里割麦打场,菊也常常暗暗给石头洗洗涮涮,缝缝补补,但福爹是个犟老头,至死都没认这个儿媳妇。
福爹死后,石头八岁,依稀懂事,他从心眼里仇恨爹,仇恨夺走爹的那个女人。虽然菊尽心尽力服侍瘫痪在床的福妈两年,也没换来石头的一声“妈”。
福妈死后,两家合在一起,土家的房子坏了,他们都搬进福家。
自然两个孩子关系不好。福和菊倒不偏不向,俩孩子打架,菊通常把土捞过来打一顿,好衣仅石头穿,好食尽石头吃,但石头心里还是不平衡。竖眉瞪眼谁也不放在眼里。有时气得福捞起笤帚要打他。菊赶紧拉住,说孩子小,大大就懂事了。倒是对土管得很严,土一肚子委屈,和妈妈渐渐疏远了。
福和菊吃苦耐劳,勤俭持家。他们常常是早上和星星一起起床,晚上踩着月光回家。伺候地,侍弄庄稼,春天挑野菜到集市上去卖,秋天割草喂猪喂兔。即使寒冷的冬天也不闲着。北风发着狠咆哮嘶叫,天寒地冻,福骑着破车子到很远的皮场子熟皮,一双手在风中干裂得像枯树皮,展都展不开。可无论多苦他都毫无怨言,因为他知道家里妻子在等他。不管多晚,菊都在门楼下焦急而耐心地等着丈夫回来。她把那高大的身影迎到家里,才感到心里那么踏实,满劲地去厨房端热水让丈夫把冻僵的手脚放进去暖和,然后捧来放在煤火上的热饭递到丈夫手里看着福吃。福扒完了饭,浑身都暖了,就给菊讲皮场子的事,破屋子里的笑声挤破了脑袋从房檐,从墙隙,从坏的门洞里钻出来,一院子都洋溢着快乐。
渐渐的,旧房子翻新了,两个院子里还各起了两座浑砖瓦房,很是气派。又过几年,两个孩子都大了,娶了媳妇。为了让媳妇们之间不搅扰,福和菊买了邻居一个孤寡老人的三间破房子搬了出去。
两房的孙子孙女跟着爷爷奶奶跑东跑西,跑的他们都大了,两位老人的背却越来越弯了,像两座被风吹扁的拱桥。菊干瘦干瘦,福高大的身躯现在还没孙子高。风烛残年,再也没有年轻时的力气了,地里的活做不动了。
石头本来就对爹和那个女人不满,他一直固执地认为爷爷是被他们气死的,所以任爹和那女人对他怎么好,他都觉得是应该的,是欠他的,他像他爷爷一样铁着心肠对爹和那女人不管不问。土是妻管严,他的媳妇是有名的泼辣子,算盘精,整天在他枕边嘀咕:“看你妈对人家恁好,贴人家,巴巴地看人家脸色,人家还那样对她,我们能怎样?”土本来心里就疙疙瘩瘩,这下积怨更深。有时想想母亲也确实可怜,有心帮一把吧,媳妇看得紧,他怕那一张利嘴,也碍着那边,索性眼不见心静,躲着不打照面。
大队支书、小队队长磨破了嘴皮,两个儿子才勉强同意接种老人的地。地平分,但一年一家只给一百斤面粉。用土媳妇的话说:“他们能吃多少,给多了,都让雀叼走了。”这二百斤粮食哪够吃,不说过年过节,小孙子、小孙女放学了,家大人不在,谁叫一声爷爷奶奶我饿,爷爷奶奶不赶紧拿馍乘饭。宁可自己少吃点,看着孙子孙女狼吞虎咽也恁开心。
于是,两位老人就拖着病身子夏拾麦子,秋拾玉米和花生,拾人家抛撒的,遗落的,拉车装车田间地头掉的,反正扔在地里可惜了。
那时麦子是人用镰刀手割的,可不像机割的遗漏那么多。那时的人都穷,星星点点的麦穗一群人拾,手快的一大块地一晌才拾少半篮子。
他们就跑到很远的河滩地去拾,那里农家地多,地里的麦穗拾不过来,也没人跑这么远来拾,可以很有收获。他们带块干馍,渴了就去浇地的机井旁喝口冷水。地里的麦穗虽然不大,但多撩人呀,他们常常忘了自己的身体,直到太阳落山时才觉得腰要折了似的,俩人都窝在那里起不来。好在他们有个好孙子均,开一辆小四轮在河滩上给人家拉沙拉砖,天亮把他们拉来,天黑再来接他们。
他们偎依着坐在满满两袋的麦穗上,在颠簸中,在满天星光中回家了。
老人把拾来的粮食打打晒晒,吃不完卖点钱零花,日子不富裕却也过得去。大年初一小孙子小孙女来奶奶家,奶奶还可以乐颠颠地给他们发压岁钱。听着孩子们脆生生的笑声,两位老人的脸乐成了两朵花。
这样平平安安地过了几年。
那年冬天很冷,福早上起床出门扫雪,不慎重重地摔在冰面上,再也站不起来了。过了几天,菊的风湿性关节炎也犯了,两个人哼哼咳咳都起不了床,连吃饭都成问题了。热心的邻居去劝两个儿子把老人接到家里轮流赡养。
土和石头为怎样养吵得很凶。土媳妇说该石头养,他妈是嫁给福的。石头说不养,他爹是招赘的,自己是爷奶带大的。石头媳妇在街上吆喝:“如果我爹是明媒正娶,哪怕在我爹床前站一站也算俺婆,俺爷都不认,俺咋认?”孙子均和爹娘急红了眼,可他娘寻死觅活就是不答应。
不能示弱,不能让对方骑在自己头上,这就是他们为自己找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最后惊动乡里都来做工作。迫于压力,各自拉了自己爹娘进家,上了门,互不相来往。
老两口就这样生生被拆开了。
冷脸、冷饭、冷眼冷心呀,福过了一年就不行了。临走前几天,央小孙女把菊叫来。两个最贴心的人乍一见面,都老泪纵横,福话也说不完整了:“你,你好好……过,受罪了……跟我……”
菊看着瘦得只剩两个鼓胀的眼珠的福,看着昔日相依为命的伴儿就要杳如黄鹤,再也不能见面,泣不成声。
石头给爹办的丧事很排场,哭声也很响。响器声和哭声告诉菊福走了。菊没有出门,从此躺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孙子孙媳百般孝顺也没能挽住她如灯芯一样的生命,过了一月多,也去了。
和福一样,她也被葬在土的亲爹跟前。
年年月月,风风雨雨,两座无春的坟头,望眼欲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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