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8棵杨树：地狱

风荷 · 发表于 2016-2-20 15:17

本帖最后由风荷于 2016-2-20 15:19 编辑

　　　当一种精神升华，一种观念改变，总会带来一种心底最深处的震撼和平静。打待尸这种歌唱死亡的豁达，改变了她的生死观，她很奇怪，是不是所有人都和她一样呢？

　　　她在这种恍惚里，感到眼皮越来越沉重，闭上眼也能看到眼睛的黑仁在慢慢地变大散淡，似乎睡在棺材里正是她自己！但是一张脸却从黑沉沉里升上来，慢慢变得清晰，面对着她的面，她恍然记得这张脸,她是认识的，她努力的想，那张脸朝自己咬了一下，她一下子就想起来这是红英的脸，她是在做梦吗？那张脸靠她近得不能再近，用只有她能听到的耳语说：你忘了吗？他们两个怎么会放过你，他们连枝儿的命都要了，你以为你会跑得脱吗？！可怜的枝儿人死了也被他们在胸口压了一把菜刀！就像你见过的大韩村的月母子一样！他们怕她到阴间里找他们的事！下一个就是你了！你忘了吗？你怎么能将要来的危险当作是别人的事情！你怎么还能在这里当一个看客！这个垛子一会儿就要烧起来！这个垛子一会儿就要烧起来！这个垛子一会儿就要烧起来！

　　　他不停地重复最后一句话，似乎想唤醒她意识中最深处的沉睡。这不过又是一个她无法醒过来的梦，她自己这样想着，但一会儿又一个她说，他没有说一句假话，这是真的！那两个人是她想抹去却又无法抹去的最痛的记忆！她在意识的最深处里一直想将他们和她这几天经过的所有事情都忘记得一干二净，也但愿那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与她没有丝毫的关联！这是一种选择性的记忆！如此痛苦不堪，可他为什么要唤醒她！红英不过是个傻瓜而已！可他这个傻瓜是上天点缀在人间的精灵！而且依照他们的脾气，他们怎么肯放过她呢？可是她难道没有侥幸逃过他们的魔掌吗？

　　　无论你总样掩饰，事实总是可怕的矗立在那儿！它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这个垛子一会儿就会烧起来！白痴一样的红英在她面前怎么也驱散不去。这不过是一个梦，她这样想，既然睁眼皆是烦恼事，不如长眠不再醒！这念头一来，她就轻松了，闭上眼沉下去。

　　　白痴！红英对着她大声说！他对着她的脸放了一个粗大的炮仗，嘣的一声，她看到这世上最美丽的焰火在她面前盛开，从起初的一小片到熊熊大火，尖叫声、啧啧声，疯狂奔跑的人群，那火红的颜色渐渐地冲天，从下到上包围着她，她颠簸在温暖的海洋里。这样真好，她想，但愿一直这样温暖就好了。

　　　她沉沉睡去。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遥远，深夜的漆黑里，成群的人拥着枝儿的棺材，慢慢移动，渐行渐远，枝儿舅舅依然翻转着跳，她耳朵里飘过他沙哑腊肉般的声音：还了阳啊，还了阳，将亡人呀抬到呀卧龙岗啊，葬到那龙身上啊哈哈哈………。苍凉悠远的锣鼓声，人们在荒芜的孤独的山坡上一铲一铲地填埋着棺材。

　　　但是一个人骂着将她从温暖拽到冰冷的窟窿里，在这个无底的深渊里，她又开始不停地往下掉，不停地往下掉。

　　　几个世纪过去。她才在猛然之间明白过来，其实她根本就没有回过家，那个老头儿老日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往地狱的门，回家和打待尸那些都不过是她在通往地狱路上的插曲罢了。

　　　这路上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她想。一张模糊的鬼脸，眼睛鼻子嘴巴都没有了，就是几个模糊的洞，整张脸没有一点皮肤，露出红霞般的怪肉。一闪，又一个鬼，这一个将两只胳膊伸得直直的，满脸看不到半个五官，全身上下包满了白硬的纱布，完全就是一个木乃伊。一群或坐或躺，个个都被火烧得黑黢黢的，有的没了胳膊，有的没了腿，有一个屁股上一个红红的大洞，一个年轻的男人正被一个女的撕去全身的皮肤，撕心裂肺地惨叫。

　　　一个女鬼被绑着四肢，前吃着棕色的牙齿，睁着闪闪发光的两眼，日夜凄厉地嚎叫：我前世一定是作了孽呀，今世才会有这么几个人变着法子折磨！你稀里糊涂来到这个世上，他们任由你自生自长，自生自长就是你在自由的生长过程中能活下来就活下来，不能活就去了算了。你长大了，刚学着接瓜子，积攒了多少颗，刚卖五块钱，他们就赶紧生着法子挤去。你再大一点了，青春期来临了，哦，天，他们装作不知道，任由你的经血顺着裤腿子流，你累死累活在大窑上拉砖挣得一个月工钱，到发工资的时候他直接到财务那里给你领跑了。你上班了，刚拿到半个月工资三十五，还没捂热，他比算命瞎子都掐算得准，连一天的误差都没有就来了，就挤走了。从此以后，他高卧在家里，边看小说边算计，每到发工资时，都准时来找你，一颗装满苦痛的心是感受不到细微的情绪变化的，更别说正常欢乐了。他们把我当成一棵摇钱树，一没有钱就来找我，一拿到钱就回去显摆，还美其名曰是他们自己多有本事挣来的，大大方方的在乡亲们面前施阔。该是他们做父母的责任一概推到我身上，兄弟姐妹们上学你得管，你嫁不嫁人是你自己的事，你要嫁人就得给我拿钱回来，不拿你就不要结婚，结了婚还要缠着你，你所有的东西他们都算成是他们的，兄弟们找老婆你得管，结婚生孩子都是你的事，终于熬到我四十多了，省吃俭用积攒一点，你又得救他们的命，不救你就又掉入一个道德的陷阱里，老鸡，老鸡，老鸡！快救救我呀，我热呀！救我！救我呀!

　　　一个没腿的老鬼说:可怜! 世上就是有一种父母，他们不过是孩子们的债主，你瞧瞧，他们生养一场的代价有多大！他们拿所有孩子的一辈子来偿还。你可以选择这，也可以选择那，在这世上唯独有一样东西你注定永远不能选择，那就是你的父母！

　　　一个老妇正在用左手轻轻撸她的右手，每撸一下右手上的一根指头就掉下来，听到这话也接上了嘴：但凡他女儿家里的东西,全都算成是他的，倘若过得好,那都是他的功劳,倘若过得不好,那都是儿女们自己的事,与他毫不相干,他云天雾地向人吹嘘,说她的父母就是她的债主！你瞧瞧，他们生养一场的代价有多大！他们拿孩子的一辈子来偿还。你可以选择这，你也可以选择那，但是在这世上，唯独有一样东西你注定永远不能选择，那就是你的父母！

　　　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教授般的鬼说: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未曾尘满面,不能语人生!那些纯洁善良希望梦想离我们渐行渐远，虽然站在原地，抻出手臂就能抚摸，却永远遥不可及！所以我说：苦难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它在这世上以两种方式存在，一种苦难是成长的财富，而另一种苦难，我要说在成长的路上，这苦难是那苦难的倍数!

　　　说得好！从一个包满了纱布的只露出一张嘴的物体里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声音：我都忍不住要大声咒骂这该死的人生！我的研究，大约诗是高层的，想想在旧时，也只有钱人家的孩子才能读得起书，在众多的劳苦大众中，也算是精英层才有的。鲁迅先生说：“诗至唐已绝”，这我是赞同的。近来诗坛里的先生们不停地议论起“平仄，平平仄”来，大家似乎对格律的精通程度都达到了乱熟于心，这使得我自己有一种深深地愧疚：我不懂平仄，我大概所知道的不过是思来成诗，一时之感，觉得必须用此种文体方才能表达出真意，却从不按规律来，这也许是我的性格如此而已。不过我由此也想到大概诗的不流行，诗的至唐代已绝，很大程度上说就是与这平仄的规定有关，套路都锁死了，在那个固定的模板里来追求诗的最高境界,这在现代物欲横流,论经济的时代里,想再找到大唐时的浪漫和美感,估计没有几个人认为是有可能的.因为诗是走出来的,说是走出来的,是因为诗需要的是慢节奏,你在光陆怪离的霓红灯里,在一日可千里可万里的时代,快的都没有时间来感悟，所以我想诗在经济化的时代是要慢慢死掉的,因为就是你有时间感悟,你有时间写出来,而有欣赏时间和欣赏能力的人却越来越少了。更何况还有那些个平仄的规律，我想现在的学生没有一个会接受过关于诗的平仄的教育，能写出点押韵的句子来就不错了，所以平仄也害死了诗吧。

　　　嘘！教授神秘地竖起食指，再说这些话，你连嘴巴都没有了！

　　　但是只露出一张嘴的物体却来了兴奋劲头,话题一转,谈起了文学：我的文学观点，那就是文学的作用毋庸置疑是用来震撼灵魂的!越是能震撼灵魂的文学作品越能体现它的价值,它的社会贡献性也越大！

　　　狗屁！撸指头的老妇轻蔑地嗤之以鼻,扯起一根手指头向那张嘴扔过去。教授也大声说:阴阳两面是社会的天性，谁都不能单纯去抹掉一面，保存另一面，好就是坏，坏就是好！灵魂是用来拯救的,不是要你来震撼的!

　　　教授声音太大，露出一张嘴的物体还要大声争辩，恰巧这时传来了一阵婴儿歇斯底里的哭，不时夹杂着狗的狂吠,他旁边床上一个头大如斗全身都烧糊了的女人一翻白眼，顿时四肢抽搐，乱踢乱蹬。老妇一看哈哈大笑：你的狗屁文学震撼死了她的灵魂！

　　　她的灵魂住在她贫瘠的躯壳里!她来到这世上的作用就是给文学带来震撼！露出一张嘴的物体气恼的喊。

　　　没腿的老鬼说：她才是她父母的债主！没有去生活，不要谈文学！当地壳缓缓抬升，汪洋大海慢慢缩去，露出了海底里起伏不平的崇山峻岭，这大约就是秦岭，几百万年来形成的淤泥，经过水流向的不断冲积渐渐地就形成了平坦的江汉平原，地势最低的一凹水，是大海里最深的海沟，当汪洋消失，海沟最后保留下来就成了江和它的支流。崇山峻岭是大江的水源，当老天下起雨来，坚硬岩石的山体吸收不了雨水，直接就从斜面冲下到低处，低处的岩板依然阻挡了水的沁入，表面的水份孕育了茂密的植被，阻挠了水的蒸发，水往低处流，海沟收纳了这些水，这就是当汪洋消失后，仍然长流不息的江，当沧海都变成桑田，一条沟就变成了一条江。也许几百万年以后最深的马里亚纳海沟会变成世界上最大的河流。沧海桑田的变化才是最震撼灵魂的！

　　　老妇冷冷地说：西游记看多了，说话如放屁！我看现在还是把她的灵魂拯救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