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张爱玲

流萤小梦 · 发表于 2013-1-2 13:54

　　1、在图书馆里借得一本张爱玲的小说集子，于是，这一段时间的闲暇就一直在与张爱玲对坐了。
　　上学的时候读过张的一些小说，诸如《倾城之恋》、《金锁记》、《红牡丹白牡丹》等，不过那时读书只能说是翻书，一本不算薄的书一夜之间就可以翻完。拿起书什么都知道，放下书恍惚还记得文里几个较有印象的男女主人公，几句可用来闲聊时炫耀口角的经典之论，其余大都不记得了。
　　好像有人说过囫囵吞枣未免不是一种可行的阅读方式，管他生浆还是米饭，灌得多了就可以厚积薄发。我想这样的说法只适应于那些先天对文字有着极高悟性的人，那些思维非常条理、锐利的人。而我一贯懵懂，如果现在让我为先前的囫囵吞枣来诠释的话，只能说年轻真好。脑子还些许好使，眼睛和思想可以在文字里天马行空，断章取义。喜的是一个“过”字。而现在这样的状态是再不能了。这本集子，我读得很慢，甚至于一句话，有时也会品咂半天，一段文字要反复看几遍才最终放过。
　　有时，禁不住对着封面张的肖像审视良久。心在问她：“你这里写的什么意思啊，我读到的可否与你写的一致？”
　　张的一双沉静、黑白分明的眼睛略带笑意却不置可否。怔忡地看了一会儿，回过神来，莫不笑了自己，你本不能读得她的初衷的。你所有的建构只能在你现实的生活经验和对她的那个时代朦胧的猜想上。心事纷纭，文字只是显示一种状态。这种状态，只能让你隔着珠帘看花。此花的明媚和沉寂，所有的过程在你永远只能是风景里的风景。
　　风景远看很美丽，近了才知道细节的斑驳和迷离。
　　张是个传奇的女子，她的文字也是传奇式的笔调。在细节里雕凿传奇，在传奇里描摹琐碎，那些语有深入到生活的骨髓里的感觉。
　　读这样的文字，浮躁不得，却也热情不得。恍然会觉得那些字是她随手摆下的“龙门阵”（不知该如何形容，暂且掬了这个词越俎代庖）。可看胡兰成“兵气”一说在她的文字上也很适用，这些“兵气”惘惘地把你劫了去，让你不得不束手就范。有时会感觉到她的刁钻，指尖悬针，貌似漫不经心地描龙秀凤，实际上却如剖骨析肉般，满目的孤独，颓废的虚无，那都市千般繁华下的满目疮痍，温柔富贵中的凄清哀婉。字字句句都刺透在你的眉间心上，让你近不得，又离不得，末了落个无计相回避。
　　看到过介绍张的一些文字，多少了解她的一点儿身世背景，很有一些“不堪”的滋味。这位文学史上的天才女作家，原来她的成长过程中经历了如此的“非人”遭遇，原来是这些遭遇铺就了她文字华丽、颓废、虚无的底子。
　　张笔下的男女，大多有一种让人心生畏惧的自私。当然不能就此说张是个心底自私的人，只能说她笔之凿凿，“太明白”。女人，大都喜欢站在感性层面上表现和生活，哭笑随心随境。而这一个，能如此在文字里冷静而极有分寸地把故事的凄美以及骨子里的荒凉推至****，结局尚未打开她已在命运里看透，是不能不让人钦佩和敬畏的。
　　张的作品，最深入人心的大概是《倾城之恋》，因为这总算一个好的结局，“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张也好像很喜欢这篇小说，在她的散文随笔里也不止一次提到此篇做谈。
　　这篇文字有很多命定影子。
　　有时想，什么是“命”，拆开来，“命”乃“人一叩”。造字的初衷是不是人须要对之折服拜倒？
　　很久以前和一位朋友曾经探讨过关于命运的话题，朋友说，什么是命，不过是你甘于沉溺的一种结局，你放弃了抗争，因为卑微，为灵魂找一份寄托，将尘世的忧伤和无奈转化成一个可以躲藏的“符”。常常是，人们在成为茧中之蝶时，套上这个符让自己心安理得。
　　一直觉得张的小说里有一层很深的宿命影子来笼罩，让人觉得再强大的人也不过是它手中的一只蝼蚁，不得不一再敛气息声，受缚于它。如那段很著名的，让评论家评论作者没藏好的范和白那段对白：“‘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的中文根本不行，可不知道解释得对不对。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这段话惹得白恼了，一顿抢白。我读到此，却觉得范的无辜，也觉得白恼的是理。
　　在那个动荡的时代，谁能为自己做得了主呢？譬如爱，说是一见钟情，倾情以对，你侬我情，信誓旦旦。可是这样的爱能维持多久？爱就一个理由，不爱，就有很多理由，每一个理由都可能让这爱游离，让它结束。走脱。天长地久的确是奢侈之谈。
　　女主人公白流苏，是盼的能觅得一个如意郎君让自己脱离苦海，在亲戚面前扬眉吐气一回。她爱柳原吗？“固然，女人是喜欢被屈服的，但是那只限于某种范围内。如果她是纯粹为范柳原的风仪与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说了，可是内中还搀杂着家庭的压力——最痛苦的成份。”这最痛苦的成分就是关于爱的问题。让流苏觉得内疚。可女人是不能承认她不爱的，她宁愿说自己是委屈着的，所以她要恼，便于讨伐。女人惯于随遇而安，而男人是易变的。再者也不能说流苏纯粹是利用，那个年代，一个女人单凭坚持单凭爱能创造什么奇迹呢？
　　男主人公范柳原其实像许多男人一样，有着一些古典情愫，可又受着西方文化影响，家庭影响，对爱和付出亦有一种深深的戒备。所以他虽然为白心动却迟迟不肯正面面对，不愿先自开口。“两方面都是精刮的人，算盘打得太仔细了，始终不肯冒失”于是，范白之间美丽的对话，真真假假的捉迷藏，都在心的浮面飘滑，吸引，挑逗，无伤大体的攻守战，遮饰着彼此的防备、虚伪和疑虑。最后一场战争让他们卸下各自防备的面具，“流苏到了这个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旁，一个人仿佛有了两个身体，也就蒙了双重危险。”于此时，牵挂对方胜于己，感觉切肤，这才可以称为两性之爱。“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当爱成为精神和灵魂的相依，爱才是长久的属于烟火的。人总是亲近烟火的，那会让人感到很温暖。谁又能拒绝温暖呢？
　　爱原本是不需要理由和借口的，是忘我的。张为爱其实是真正抵达至忘我地步了的。纵她自小怎样把红尘看透，也是为命躲绕不过。她遇到了胡兰成。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张是怎样一个清高的女子，爱让她如此卑微，令人扼腕。红尘中女子，阅情于己不过都如此吧。张小娴说过：“爱是很卑微的，很卑微的，尤其是那个人不爱你的时候，爱是含笑饮毒酒。”张是饮了这“毒酒”的，且中毒很深，却所遇非人。胡兰成之于女人，就如同贾宝玉爱怜所有如水的女儿一样。一样的懂得，一样的爱惜，一样的成为女人命中的魔星。（不过胡倒很不如宝玉，宝玉对黛玉是一直一往情深的）他与张，是于千万人当中相遇并且性情相知的，所以才令一代才女愿低成尘埃里的花。张对胡兰成，是完全倾心的，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爱他就要容忍他的一切。“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无奈胡兰成是个舍不得命也离不得女人的男人。流亡路上，先是护士小周，后是斯家小娘。张爱玲清楚世俗男人的诟病，不是不能容忍这两个女子的存在，要不，她也不会一直寄钱给身边总有女人的胡兰成。她是不能容忍胡兰成那般投入地爱。她是一个孤傲清高不合流俗的人，她不能容忍这样的平分秋色。身为女人，谁又能容忍呢？爱，是自私的，已成公理。
　　千里寻夫，只为要胡兰成浪子回头，做出取舍。却得到胡兰成这样的满嘴理由，“我待你，天上地下，无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这句话不知是经过了心的思忖没有（可怜一些语，口无遮拦，肆意表白，让人妄为，自己也莫若奈何。）这才有了胡张的倾城之恋变成情天恨海。张此时终看清胡面目。

　　聪慧的女人也会为爱沉迷于情轻狂，但是不会为不堪的情爱让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跌倒自尊，这不是张爱玲的处事为人风格。她回来后痛定思痛，果决复信，胡兰成展开信时，如同青天白日起了一声响亮，信上说，“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在胡兰成离去之后，在一段时间里张爱玲坐拥旧公寓里的老时光慢怠光阴，正像她曾说过的，在这里，“我将只是萎谢了。”
　　张爱玲，如此“太明白”的女人亦为情所困为情所累为情所欺为情萎谢，不得不再叹那句千古——情为何物？
　　
　　2、枯坐几夜，终于翻完书的最末一页。抬起眼，似有一种深陷要被淹没了的感觉，又有一种惺忪迷离的惝恍。
　　合了书，轻轻站起，给案几上的茶杯里重新续上水。
　　已濡湿在杯底的茶叶子受到热水的冲烫，慌忙不迭地浮游上来。
　　茶，水，同时苦了。
　　手执这杯清澄，禁不住凝了神。张爱玲，这个奇女子，是不是也把她的一切，生命中原有的慧黠，敏感，沉溺，惶恐，挣扎，怀疑，悲怆，磨折全都放在那金描银饰的玉臼里辗转碾碎，浸泡在文字里，才成这诸般滋味。
　　低下头再次凝视封面上那一张端丽的脸，依旧是神态疏落孤寂，眼神执着，洞若观火。而紧闭的红唇清明地写着拒绝和倔犟，她总是这样沉稳而令人不可亲近。
　　她说：“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
　　黑暗笼罩大地，彻夜凄凉的寒夜里，她伫立凝望，万家灯火，闪烁在一扇扇冰冷的玻璃窗后，可是没有一盏是在为她点燃。她这颗孤独且不被人了解的灵魂，像天边那一颗遥遥的孤星，幽微地发着冷光，她看得见自己，可她温暖不了她自己。
　　这个旧时代文坛上一颗惊艳的新星，人人都道她的文字冷酷人孤傲，又有谁了解她冷酷的文字与冷漠的外表下，掩盖的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没有人喜欢孤独，只是不愿失望。
　　一个女人，无论怎样才情过人，风华绝代，得不到爱情的滋养，终究是一生的遗憾。
　　她也是俗世女子，和常人一样渴求着一点来自他人的温暖、相知和懂得，“谋生之外谋一点爱”，期望一场倾心倾城之恋。
　　“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他嘴里这么说着，心里早已绝望了。然而他还是固执地，哀恳似的说着：“我要你懂得我！”------小说中范柳原几近声嘶力竭，这腔这调似乎与他先前的油滑大相径庭。可是细心的读者却能感到这一段确实是他抛心掏腹的心里话，是的，即便他自己有时也不懂得自己，他需要流苏去懂他，需要他爱的这个人去爱他理解他包容他。这是张借柳原之口的喊。于千万人中的遇见，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
　　“吃着茶，宗豫与家茵说的一些话都是孩子的话。两人其实什么话都不想说，心里静静的。讲的那些话如同折给孩子玩的纸船，浮在清而深的沉默的水上。”——《多少恨》里这几句大家也都熟悉，那句“讲的那些话如同折给孩子玩的纸船，浮在清而深的沉默的水上。”有着一种轻倩近人的美丽，让人忍不住默了声息，笑着看。斯时，虞家茵和夏宗豫正在进行一场对各自而言前所未有的交流，有声的，无声的，因为懂得而知怜恤，话又成多余，唯有静静的好。从这段美好的意境描绘中可以看出张对“懂”的理解和最深沉的爱。
　　胡兰成看了她的文字说：“满纸写的都是人，可满篇的人都渺小的几近悲哀，这就是我们这个俗世的悲哀吧，时空无限，人生无常，看破了不伤心才好。”
　　“看破了不伤心才好”悲天悯人，唯其一懂。而契合是刹那。这感性的素面相见如一把寒光锐剑，不留余地地劈开张的清高自闭，露出一朵“冷不是阴冷，是冷静。艳不是媚艳，是惊艳”的脱俗之花。胡说要给这一朵现世安稳的。
　　张爱玲阴暗的童年和缺乏爱和关注的少年生活，令她的成长不健康。在父亲家中，她活得惶恐，不安，对自己的存在全然不能理直气壮，而被父亲拘禁一年的可怕经历始终如梦魅一般使她感到超脱不了的孤寂和萧寒，让她生命里总是潜伏着“蓝色的静静的杀机。”花季少女已心老在秋。所以她对安稳的生活便有一种奇异的热望。而胡对她的懂得使她感激，以致让她谦卑柔顺，尘埃落地。
　　遇情凄迷。蓦然回首那一刻，这一只孤独的花朵，在微风抖颤的时光里，被惊鸿衔落。她，跌进尘埃，万劫不复。
　　及至她后来所遇的赖雅，也是因为懂得结缘。
　　是的，潜伏在文字里的灵魂，谁不希冀一眼懂得呢。
　　
　　3、仔细读过张爱玲的文字，知道她骨子里依旧是个旧式女人，内心仍受着传统观念男尊女卑的影响。从作品来看，她所描写的女人都是通彻而不超拔的。
　　她说：“如果男女知识程度一样高，女人在男人面前还是会有谦虚的，因为那是女人的本质，因为女人要崇拜才快乐，男人要被崇拜才快乐。”
　　她的好朋友苏青同张谈起她的理想丈夫，“要有男子气概，不是小白脸，人是有架子的，即使官派一点也不妨，又还有点落拓不羁……丈夫的职业性质是常常要有短期的旅行的，那么家庭生活也不至于太刻板无变化。”
　　她惊异于她们的追求竟如此雷同，都希望那种安定的感情。其实苏青描述的就是古典士大夫的那种闲适和浪漫的做派，是传统女性自古到今的心上人的形象标准，才子佳人里的才子相，是罗敷的夫婿观：“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间鹿卢剑，可直千万余。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为人洁白皙，鬓鬓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一代才女李清照为情缱绻的丈夫赵明诚应属此列。
　　胡兰成小有才，性格温柔，恃才傲气（不说他本质如何），其外在表现仿若是照着此标准而塑的。
　　张非常佩服胡的才情，她觉得她所有的心思在字面上刚露些端倪，便能被他拽出演绎成一串让她心服口服的珠宝项链，“此中有人，呼之欲出”，简直鬼才。胡对她的赏识的解读，打倒了她。胡的不甘失败的一次次造访和倾心畅谈击溃了她顽固的防御心理。之前，她从来都是闭门谢客，从没有和一个男人这么直面相见过。她和胡的结识，应是完全的感性观，那时候张二十出头，已大红大紫，前途无量。而胡在政治上左右摇摆，后被国民党政府通辑，惶惶如丧家之犬。
　　在国人心中，婚姻都有着很深的宿命论，所谓“姻缘本是前生定，不是冤家不聚头”一说简直是深入人心。而女人对于异性，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初相见的好感会根深蒂固，这往往是成就一段好姻缘的基础。
　　张爱玲在《更衣记》中写：“男子的生活比女子自由得多，然而单凭这一件不自由，我就不愿意做一个男子。衣服似乎是不足挂齿的小事。刘备说过这样的话：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可是如果女人能够做到“丈夫如衣服”的地步，就很不容易。有个西方作家（是萧伯纳么？）曾经抱怨过，多数女人选择丈夫远不及选择帽子一般的聚精会神，慎重考虑。再没有心肝的女子说起她去年那件织锦缎夹袍的时候，也是一往情深的。”张形容得很有意思，不过女人最理解女人，的确如此，未婚女子在选择配偶时，一般说来是被动的多，感性的多，她们柔弱善感的心房，经不起男子的一再坚持的。遇到自己倾心的，更是会迷失心智。
　　也许，感情的事总是难以说对错的，张的感性选择，让她为此付出巨大代价，抗战胜利后她被列为汉奸名册，后来又因为政治气候辗转流落他乡。
　　也阅读到其他一些资料，才知世人对张这段感情颇有微辞，批评她是非不明，忠奸不分，“居然死心塌地地要与这个被通辑的汉奸同生共死。她居然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知情不举，还不避艰险亲自到温州探望，低声下气恳求胡兰成不要丢弃她”，“不能因为她有天才，有文采，便可以对如此之大事也予以曲谅……她在‘春秋大义’、‘民族气节’之前，是应该忏悔的。”读到这里我禁不住一声长叹息，却也觉得她值得同情，那个时代的女人，原本对政治不敏感的，她不过一个旧式文人，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没有过人生其他经验，也没有受过新文化进步思潮的熏陶和影响。她一直认为胡只是个文人。文人免不了要为政治服务的。她看不清他的狼子野心。
　　大浪淘沙，物是人非，悲欢离合都如梦，是非恩怨皆成空。留下的，只是苍凉的故事和永生的文字。
　　
　　4、在这一次的读中，细细琢磨了张小说和散文的一些语言，又一次嗟叹她如凿的笔力。
　　小说《半生缘》里，曼祯有句话“我们回不去了。”是极平常的六个字。读了，心却如灌了铅一般。真不知道这短短六个字里包含着多少淘不尽截不断的心酸和无奈，以至于每一次读，每一次想到，都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停顿，生痛，无由地有一种“你的发丝在风中散乱无章，我伸出去的手徒劳张狂”的荒寒感蔓延周身。周折，怀恋，风景旧曾谙。过往，遁去。脚步只可以向前。你不甘，又能怎的？当熟悉的陈旧又一次走失在流年的边缘的时候，你才知道苍凉的意味，它惘惘的威胁。原来结局终是身不由己，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这三个字磨砺你的时候，你才真正认识了它的锋利，刀上的一点，原来是此。
　　还有一段“我要你知道，这世界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这几句也让人过目不忘。我曾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吟咏它。读又复读，依旧是一种彻骨的失望和着一丝倔强的希望，让我不由自主地生出许多感触。
　　是的，因为总觉得“有一个人永远等着”，所以人总在固执地寻找，穿越夜雾穿越四季，不分白昼不顾目标，那样不懈地寻找。尽管，有时要找的那个人就在近前却无从知道，各各像深海中的鱼一样不留痕迹擦身而过。尽管要找的那个人或许永远不会出现，却丝毫不管，只是无休止地寻觅着，直至消耗完短暂的生命。所有将来与逝去的都不是唯一的宿命，“我”的名字是等待。
　　这样看似信手拈来随意平淡的几句话，让人读着想着却觉得是冬意渐进，它亦步亦趋地窥视着深秋中的你。你甩不掉它。
　　“新秋的风吹到脸上，特别感到那股子凉意，久违了，像盲人的手指在他脸上摸着，想知道他是不是变了，老了多少，他从来没想到她也会变的。”
　　常常，记忆在心中营造温暖、感怀，让人生不那么苍白，可记忆也同样让人生饱受遗憾的重创。
　　是的，岁月刀锋无情，总会在人的颜面上留下影子，一些抹不去的痕迹。流光变了，一切也在都变了。可是记忆，他没把它放在流光里，纵然这些年她没有在他身边，他的那颗一直牵挂的心没变，他的爱没变，记忆中的她就不会变。初相识的羞涩和共相处的温馨点滴，她的一颦一笑，一直就这么完好地被他收着，从未稍离。她，怎么会变呢？
　　
　　作品里很多的这样的句子，似是轻言慢语，却时时让你感觉到作者笔触的苍凉冷峻，透视人性的深刻犀利。
　　她制造气氛的手腕特别高明，仅一“凉”字就演绎得气象万千。
　　“她觉得她这牺牲是一个美丽的苍凉的手势。”
　　“那镜子不久就要像月亮里一般的荒凉了。”
　　“在一片笑声中，翠芝却感到一丝凄凉的胜利与满足。”
　　“那穿堂里，望过去有很长的一带都是暗昏昏的沉默，有一种魅艳的荒凉。”……
　　“凉”字不似“冷”。冷，是渴望温暖的一种状态，几乎要咬牙切齿地应对，一个人冷到极处时，一个寒战会让他产生一些热量来保护自己，有着抗争的意味。而凉，是袭骨的索然，慢慢渗在血液里，血液冷却，无起伏无波澜，心也就凉了，甘于放弃，不求拯救。
　　张“恋恋于故事”的小说《多少恨》里有虞家茵是这样出场的：
　　“她那种美看着仿佛就是年轻的缘故，然而实在是因为她那圆柔的脸上，眉目五官不知怎么的合在一起，正如一切年轻人的愿望，而一个心愿永远是年轻的，一个心愿也总有一点可怜。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小而秀的眼睛里便露出一种执着的悲苦的神气。为什么眼睛里有这样悲哀呢？她能够经过多少事呢？可是悲哀会来的，会来的。”
　　张是这样一贯凄凉的调子，于淡淡的悲哀中让人自去体会造化弄人。由于她高超的叙述能力，那种悲伤的情感基调在她笔下流露出来时，不是声嘶力竭的号哭状，不是痛心疾首地披露，而是淡淡道来，无限惆怅。恰恰就是这样委屈的克制，引而不发，让读者掩卷之后怔怔不可言说。
　　年轻的家茵，正处于无忧无虑花样年华，初绽的蓓蕾，正是充分享受一切爱的年龄，可是她的境遇却是不容拯救。
　　“真正的了解一定是从爱而来的，但是恨也有它的一种奇异的彻底的理解。”这句颇耐咀嚼的旁白让人不由得心生叹息。爱和恨总是分不开的，是属于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牵连的，真正的不相干倒谈不上了解了。爱自不必说，那是人间最让人感觉温暖的一个概念。而恨是痛得要用刀来剜却的瘤。家茵的父亲贪婪不知廉耻，“她从前太恨他，太认识他了”，可作为女儿她能怎样，纵然咬牙切齿却又奈何不得，那句“爸爸你就饶了我吧！”恍然是被父亲关一年禁闭的张爱玲的哭喊，那是怎样一声凄厉！“悲哀会来的，会来的”是这样地让人情不自禁掬一捧同情，什么世道啊，毫无人性的父亲戕害了女儿的幸福，逼走了女儿。——“多少恨”。
　　张的很多句子，用词新鲜，色彩浓厚，更有许多巧妙幽丽的比喻，这些比喻讲究写意，活色生香，纤毫毕现，化入人物心理、活动的背景，使句子呈现出一份天然成韵的曼妙，读来耳目一新，余香满口。
　　“宗豫已经等了她半天，靠在墙上，穿着深色的大衣，虽在人丛里，脸色却有一点凄寂，很像灯下月下的树影倚在墙上。”这个“倚在墙上的树影”惹人生怜，真真是凄寂入骨了。人群喧吵，而他只是一个背景，不能挪动，不想挪动的孤。“倚”字本是“依”，树影在墙上却是虚浮的倚靠，“倚”成“无依”感。
　　还有些句子，不光栽植诗情还画意衍生。
　　“面对着隆冬的淡黄田地，那红纸也显得是‘寂寞红’，好像击鼓催花，迅即花开花落。”这个“寂寞红”应是取自元稹的诗《行宫》“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那是一朵花打开自己，又闭合了自己的声音的镜头。联想这首诗的意境再来体会这句话，不无凄凉。寂寞已待落，怎经得起击鼓相催？这“寂寞红”在漫长的没有期待的日子里，可不是“落不完地落，红不断的红”。
　　“另有较大的一张，也是白玉兰，薄而亮，像玉又像水晶，像杨贵妃牙痛起来含在嘴里的玉鱼的凉味。”这样的句子让你拍案惊奇，什么样的脑子，是怎么想出来的呢？
　　“一条小路，银溪样地流去；两棵小白树，生出许多黄枝子，各各抖着，仿佛天刚亮。稍远还有两棵树。一个蓝色，一个棕色，潦草像中国画，只是没有格式。看风景的人像是远道而来，喘息未定，蓝糊的远山也波动不定。因为那倏忽之感，又像是鸡初叫，席子嫌冷了的时候的迢遥的梦。”她这么云淡风轻地来几句，我们读着倒觉得简直比看那张画还要生动。以常人的心力，对于画的想象力和表达力，远没有这么盛情和丰富的。
　　她写：“日本花布，一件就是一幅图画，买回家来，没交给裁缝之前我常常几次三番拿出来赏鉴，棕榈树的叶子半掩着缅甸的小庙，雨纷纷的，在红棕色的热带；初夏的池塘，水上结了一层绿膜，飘着浮萍和断梗的紫的白的丁香，仿佛应当填入《哀江南》的小令里；还有一件，题材是‘雨中花’，白底子上，阴戚的紫色的大花，水滴滴的。”
　　这一段，倏然而灵性，如溪水之潺缓，又兼有诗词做了幽丽的底子，颜色和图案便是万千风情。这样的例子随手皆是，举不胜举。
　　但凡过目皆可成句，经过她那俊杰的表现手法，最普通的话亦会成为最动人的。这就是悟性超常笔力超凡的张爱玲，迄今不衰的张爱玲。
　　
　　5、写完这篇字的时候，看窗外已是沉沉的黑夜，万家灯火。
　　曲终人散。楼台歌榭，繁华浮世，****总被雨打风吹去。
　　暗夜里的一栋栋楼房，没有什么不一样，亦没有人可以看透，每一扇窗户里面隐伏的琐碎悲喜。而我隔着这许多年，轻妄地想去触探一个那么孤高幽闭的灵魂，又能收获些什么呢？
　　在这篇文字之前，曾与女友一起讨论过张的文字。朋友说，她的文字不能多看，看多了会让你整个人沉下去的。
　　我默认了她的观点，因为这也是我初读张的感觉。而这一次，我再一次沉浸的时候，我想我更多的是“走近”和“打倒”。阅读即是走近。在阅读中我是放松的，没有功利性可言，毫无顾忌的，所以会全身心进入角色，成为她及其作品主人公的一个亲近的人，从而近距离地体感，休戚与共。我想所谓人常说的“看三国流泪，替古人担忧”也即这个意思吧。看过了就想说说，至于懂得多少，认识多深，那倒在其次了。
　　而我所谓的“打倒”指的是不妥协，身心要极力挣脱出她铺设的华丽颓废的虚无底子，要从她的世俗剪纸中找到她才气的“不俗”。是的，读她的文字，一是消遣娱乐，再者是借用她的认识来对世俗生活进一步认识。女人一般喜欢读女人的文字，因为她们的文字容易理解和接受，女人在一些认识上是互相心有补照的。
　　现在读完了，也暂时说完了，我也将放下，继续我另外的读和想。
　　末了，我该和张说声再见的。也许，过段时间，我会继续这样的读。我想，那将是另外一次欣喜了。
　　张爱（张的朋友炎樱对她的称呼），再见！我笑着说。
　　恍然看到张站在黑魅魅的窗户前淡淡笑着，清冷地说：我比较喜欢这样的收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