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烟雨人生》第四章
时间过的真快，转眼过了一个星期。我和老村长赶着马车，进了一趟二十里的柳镇，在镇教育专干办公室领了娃儿们的新学年课本，在百货公司买了课本、作业本、铅笔等学习用品。枫林村破天荒地正式开始了第一天的开学。 “当当当！”我端端正正地立在校门口，一边敲打着挂在门口枫树下的一块半截锈迹斑斑的铁板，一边催促院里玩耍的孩子们进教室坐好。 “同学们，今天是我们枫林村小学正式上课的第一天。现在我来点名，叫到谁，谁举手，答声到，我就知道了。大家说好不好？”我满面笑容地站在红妹子亲手用砖头布置的漂亮讲台上，亲切看着十几位规规矩矩坐在我眼前的穿着新衣服的同学们，觉得一片灿烂阳光正温暖着自己的身心。 “李春阳！” “到！”一个长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的高个子男娃大声回答着，举了一下手。 “刘阿龙！” “来咧！”一个长的像弥勒佛、左脸上有条斜疤痕的胖墩墩男娃憨笑着，站了起来。 “吴晓梅！” “在哩！我在哩！”一个长得挺漂亮、衣着很朴素的女娃赶紧羞羞搭搭地低头站了起来，眼睛瞅着桐木板做成的课桌面，蚊子般应答了一声，半天才怯懦地坐了回去…… 一路点名下来，大家回答的五花八门，乱七八糟，动作中既有举手敬礼，也有站起了身，也有坐着不动，也有站到半截觉着自己做错了又重新坐下来…… “有点乱了，什么来咧在哩我在哩我听着哩的话，我刚才说了要回答‘到’这个字，要求是举手不是其他动作，咋一会就忘了呢？”我收起笑容，神情有点严肃起来。 “俺们不懂规矩。俺大说了，谁不听话就叫老师打沟子，不打不成器哩！”摇头晃脑的刘阿龙尖着声音，抢着话头喊叫起来。 “哈哈哈！”教室里顿时乱开了，娃儿们笑的是前仰后合、东倒西歪的。 “不要笑了！今天我们不上新课，我想知道大家为啥来学习。咱们只有弄懂了为啥要学习这个根本问题后，才能以实际行动做到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阿龙同学，你说你为啥要学习？”我看着刘阿龙，给他以鼓励的眼神。 刘阿龙慢腾腾的站起来，歪头想了一阵，有点胆怯地看着我，吞吞吐吐说：“我大说了，叫我学到知识，学了本事，就像我哥一样闯到省城去。挣大钱、发大财、住大楼，再娶个城里漂亮的婆姨安家落户，一辈子呆在城里莫回村。”我听罢，心里既欣慰又伤感。欣慰的是刘阿龙有了往出跑、干大事的渴望，学习肯定有动力，伤感的是大家都跑到大城市寻求自己的富贵安乐窝，枫林村贫穷落后的面貌靠谁去改变？ 阿龙的话惹得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李春阳，你呢？” “俺家没有多少供俺上学的钱。家里人说了，只要俺学会了加减乘除，能打算盘算了账，会读亲朋寄来的信就行咧。后面打算着不叫俺继续上咧！”李春阳说到这，带着哭腔，眼泪马上要流出来。 “小李子，你行咧，别流尿水子了。张老师又不是活菩萨，咋能救得了你？”又是刘阿龙摇头晃脑地讲起了怪话，惹得大家又哈哈发笑了。 “阿龙，不要抢着乱发言，这是在上课。吴晓梅，你来回答。” 吴晓梅看看我，站起来细声细气道：“我大说了，叫我争点气，学好了能出去看外面花花绿绿的世界，还能替他挣更多的还债钱。不要我成了红妹姐，不识一个字，一辈子憋屈在村里受穷受累的没出息。” 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发言，我知道枫林村的娃儿们都有一股把书念好，走出大山、走向外面世界的劲头，心里倍感欣慰。激动之余，我以自己为例，说了对学习的认识，叫大家以我为鉴，鼓励他们怀着报效祖国，建设家乡的雄心壮志，珍惜现有时光，发奋图强，努力学习，天天进步。 “知道咧，老师的意思就是叫我们跟老师小时候一样，高点蜡烛苦用功，也像我妈说的在土墙上戳个大窟窿，借上邻居家的蜡烛光，看着书里的字，口里念，脑子记，心里想……”又是刘阿龙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头，伸着一个肥长脖子，瞪着一双滴溜溜、小而贼亮的圆眼睛，大声嚷嚷开了。 我发现刘阿龙好想什么都比别人反映的快，也比别人更能先知先觉，表现欲十足强烈，非常爱逞能、爱抢别人的话头。 “好了！好了！刘阿龙，你话也太多了，咋一点也不尊重新来的张老师，看我一会放了学不告诉你大去，叫你大美美的把你狗怂收拾一顿，让你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一个叫梁牛的胖头胖脑的男孩子，瓮声瓮气地恼着刘阿龙，对他十分的不满。
开学三天后，我接到十里外教学片片长的通知，要我们周围几个教学点的老师（一个片管理附近几个村级小学）到她那里开新学年教育教学工作安排会，参观一所学校的教学工作。两天后回来，我才知道当时安排李春阳管理学生的自习课和早读课，谁知我前脚刚走，学生们后脚像孙悟空大闹天宫般的闹翻了天。尽管李春阳当时连连大声阻止着，刘啊龙却根本不买他的帐，以其为首，带男学生跳桌翻凳、学驴叫、学马嘶、学虎吼、学猫咪、学猪哼、学鸡鸣、学鼠吱，学牛哞，各显其能，一时闹腾得教室天翻地覆、乌烟瘴气、一片狼藉。刘阿龙不听李春阳的苦苦劝告，教唆大家跑出校门，来到附近坡田上，在麦茬地里捉活蹦乱跳的蚂蚱，在野草地里逮四处飞舞的蛾儿，在柿子树上吃指头脸大小般绿巴巴的硬柿子，下河摸游来游去的小鱼，还以弹弓打树上的鸟窝，以玉米秆为冲锋枪，钻进路边青纱帐里来回“打游击”…… 吴晓梅几个女娃坐在路边的大石板上，仰望头顶的蓝天白云，唱起了歌谣：“说白话，道白话，月里碎娃做庄稼，老牛卧在鸡架上，蝇子踏得锅板响，蚂蚱腿上出连疮，血脓流了几大缸，膏药贴了万万张，出东门，向西走，碰上一个人咬狗，拾起狗，打砖头，一下砸到池里头，溅了一脸干塘土。” 后来，女娃们毕竟胆小，就在李春阳一而再再而三的喊叫声里，回学校看书写生字了，唯独刘阿龙对此不屑一顾，叫上梁牛娃、梁田栓两个犹豫不决的混小子，顺着弯曲的石板河岸，跑到后村山坡的乱坟岗玩耍。 这个不怕死的刘阿龙自告奋勇地爬上乱蓬蓬蒿草和野枣刺围拢的一颗老槐树上掏鸟蛋，准备生火烧着吃，却被鸟窝钻出的长虫吓个半死，从四米多高的树上掉到枣刺窝里，摔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下地回来的红妹子、刘阿秀碰巧看到了，赶紧背上寻了前河村的老中医，不是瓯罐瓯，就是火针扎，才算救了条小命。 第二天还出了几次懂烂子事：一是村里一伙不到学校上自习课的小子，在所谓头缠纱布，手拄木棍的刘阿龙“司令”的指挥下，于村前川道和田庄村地界接壤的土路上，与常给枫林村设路障的田庄村一群娃娃打土仗，一时打的尘土飞扬，喊声四起。刘阿龙还把田庄村的田铁锤、田栓牢用木棍打的掉河里差点淹死，家长都找上门来评理了。 这还不算，下午，在我回来的前一刻，活蹦乱跳的刘阿龙在大字课堂上，用刀片在课桌上划“三八” 线，自己觉得吃了亏，竟把人家女娃的长辫钉在课桌上，顺势一角踢倒板凳，把女娃仰面朝天摔地上，一撮乌发被硬生生扯下。气得他妈乌黑着脸骂：“真是个十足的二杆子，你把人家女娃的头弄成秃子，以后邻里咋处呀？”他大气的脸煞白，脖子青筋暴得老高，抡起巴掌就给了小儿一耳光，狠狠骂道：“嗯---我真想一脚踢死你。我难骂你，你个哈怂货就不是个好果子！”他大一只大脚还没飞起，刘阿龙早如受惊的小狗，嚎了一声，爬起来跑远了。事后，阿龙他妈骂他大说：“没愣水的你，给娃当大哩，就骂娃外话，嘴烂得就像臭粪笼子！”他大说：“我真气美了，才没刹住嘴胡骂哩。”他妈说：“小时捣蛋，大了有出息。”他大眼一瞪，“出息？不给你董哈人命案子就谢天谢地了，一看就是个小土匪胚子！” 我通过家访了解到这些情况后，于是使出吃奶劲，连训再哄，软硬兼施，几番收拾，总算给刘阿龙这个刺头戴上“马笼头”。又任李春阳、吴晓梅为正副班长，一个负责检查学生做作业、背课文，一个负责检查学生日常纪律、卫生情况，对不听话又认不了生字的，罚他们跪在院里石板上，于作业本里抄写十五遍，对捣乱不好好上自习课的，头上顶教棍和书本，面壁背书。我又安排他们每两人一组，上午上学前到小山坡下的石板河里抬水，给坪台上我忙里偷闲开出的一片菜地浇两遍水，下午放学时，再叫他们去河里搬运石头片片，铺垫学校门前的土路和学校的土院，天天劳其筋骨，开其心智，终于把这几个傻气重、玩劲足、力气蛮的“二杆子”劳累到身心具惫后，才算真正老实多了。 总以为经我大力整顿后，只要刘阿龙这个刺头王不再四处戳蝎子逗蚰蜒地惹是生非，那么树倒猕猴散，其他几个跟在他屁股后头的小刺头就会不治自乖，自然不会去周围村打人家的娃娃，也不会让那些村的大人时不时来找枫林村的人，评是论非，闹个你低我高，今长明短，日久天长地在互相指责，在隔三差五的闹骂中落下怨恨堆积的心病。 一个周六下午，镇上驻村干部捎话说家里人病倒了。归心似箭的我挂念父母的身体，下午两点就放了孩子们，又给老村长和镇教育办主任请了假，搭辆在枫林村收购干果的小卡车直接回了县城。谁曾知，我前脚离开枫林村，回家屁股还没坐稳，刘阿龙后脚就给我闯祸了。 老村长写了封字迹七扭八歪的信，让上县开会的镇书记捎给我告诉详情后，我才知道韩宝对红妹子蓄谋了好久。那天，趁着乌云沉沉的黄昏，他远远看到出门下地的红妹子进了村西头后山自家的玉米地后，便偷偷溜出村子，尾随其后，藏在那块玉米地畔的大树下，正伺机偷窥解手的红妹子，恰好让拿弹弓射杀林里野鸡归来的刘阿龙发现了。刘阿龙默不出声地对正要靠近红妹子进而谋图不轨的韩宝，一弹弓打出去，偏偏打瞎了他一只左眼，疼的这个二流子杀猪般的嚎叫起来，四处疯狂乱抓乱挖。刘阿龙冲过去拉上几乎吓瘫的红妹子，撒腿就往玉米地外跑，终于跑出韩宝的魔掌。虽说后来韩宝被附近几个锄地的村民制止后，送到柳镇卫生院治疗去了，可事后的刘阿龙却吓得不见了踪影。 看罢来信，我一时悲喜交加，喜的是刘阿龙小小年纪富有正义感，机智勇敢，惩治了坏人韩宝，保护了弱者红妹子，令我十分感动，悲的是刘阿龙怕遭报复，也不敢告诉家人，只身逃外，没有了任何消息。 那天夜里，我失眠了，老想着刘阿龙在荒山野岭里，一副饥寒交迫，惊慌乱走的狼狈样子。 安顿好生病还未痊愈的父母，第二天一大早，我心急如焚地跑出县城，半道搭上到柳镇送水泵的东方红拖拉机。 我在柳镇街西口下了拖拉机后，在往枫林村风风火火的赶路中，心想或许碰巧半路能碰到于路边东躲西藏的刘阿龙，于是四下张望着，希望能发现躲藏某处的阿龙看到我后，自己能主动走出来。 俗话说，一心不能二用，否则必出麻烦。东张西望的我没走出几里地，竟然一脚踏空，从塬畔滚落到沟里。当时，幸亏半坡上一颗腐朽半死的老树根挡了我一下，才是我一把抓住身边的一簇蒿草，缓解了滚落的速度，随后，我连同拔起的蒿草，一起跌进深沟茂盛的草丛中。 滚落下来的巨大惯性，让我的头碰在坚硬的草地上，虽说有层厚青草做了一定铺垫，但也足使我在碰撞的瞬间就昏了过去。 “张老师！张老师！”一缕微微的秋风中，不知谁在叫我。迷迷糊糊中，觉得那人似在天边呼喊，又似在耳畔底语。忍着剧烈疼痛，我奋力睁开眼，恍惚看见四周已是凉风习习的深暮时分。我挣扎着举起手臂摇晃，想要答声，头却分明更加的疼痛起来，耳朵“嗡嗡”直响，嘴巴张了几张，却喊不出声。 我又一次昏迷过去了。 再次醒来，才发现自己躺在红妹子家，四周围满了村上的人。一手端碗，一手喂我糖水的苗桂芝惊讶道：“我的天神神呀，阿弥陀佛，跌得不算重，没伤到筋骨。我说张老师啊！你咋掉到沟里了？” “唉！一言难尽！” 当我把寻刘阿龙的前后经过简单说完时，才发现满身伤痕、满脸密汗、满头乱发，脑门上还缠一层白纱布的红妹子，从里间走出，眼里含着一汪清亮的泪水。她心疼地看着我的伤口，从端来的脸盆里，拿起热乎乎的湿毛巾，轻轻擦着裹伤口纱布上的血迹和额头上的汗。她咬了下红柔的嘴唇，伤心道：“你猴急啥呀，阿龙早拿了他家的钱，跑到省城他哥那搭去了。你不用再劳神操心了，看摔成啥了。好好养伤，可不敢落下啥病根。” 后来，在老村长和村上救我的几个年轻人的叙述中，我才知道自己当时失足跌入草沟时，红妹子恰好正走在去村头塬畔的路上，远远就目睹有人掉到沟里，便带黑子从对面塬畔往这边塬畔跑。等她手忙脚乱地赶到这边，发现我躺在深沟草丛里。红妹子一时惊得娇容失色，心跳加速，双腿发颤，赶紧叫黑子回村报信，自己则使出吃奶的劲，硬是把我这个身高一米七六、体重一百五十斤的大汉，满头大汗地背上了塬畔。 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叙述里，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一身红衣的红妹子在发现我后的慌乱样子；彷佛看见她连滚带爬，冒着危险，从塬畔抱住树身，揪住草丛，踩住土窝，轻盈下到深沟，一步两滑地背着我这个沉重而又昏死的壮汉，艰难爬走在陡峭的塬畔上；仿佛看见她那对明亮清澈的眼睛里流露出不畏艰险，不舍生命的坚毅神色；仿佛看见已被荆棘划破，鲜血直流的粉嫩手背和臂膀，仿佛看见被挂破的红衣衫在迎风飘动…… 在以后的几天里，红妹子不顾自己受伤的身体，和老村长、德顺大叔送我到镇卫生院治疗。在我住院期间，红妹子日夜精心伺候着我，用喂猪、放羊、挖药材挣来的钱，为我买来麦乳精、蜂王浆、奶粉、饼干、方便面，在我一脸疑惑地追问时，她竟撒谎说是村委会我给买的。在我回村休养的几天里，红妹子不顾村里人背地说闲话，一勺一勺喂我吃饭、喝水，搀我上厕所，为我洗衣做饭，捶背捏腰，清理伤口……那温和可亲的眼神，温软可人的手指，温柔可爱的微笑已深深烙在我的脑海里，使我至死都不能忘怀。 那些日子，她对我的悉心照料和呵护，简直比伺候她妈还要好，一时惹得苗桂芝也莫名其妙地嫉妒女儿了。
| 
一支秃笔写春秋
窥视卡
雷达卡
鲜花(
鸡蛋(
发表于 2022-4-6 17:04
提升卡
置顶卡
沉默卡
喧嚣卡
变色卡
千斤顶
显身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