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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提起高中同学张刚,当时在我们班绝对是响当当的人物。当然,人家的名号也不是凭空得来的。具体来说,张刚在我们班把名头叫响是在高一上学期期未考试之后。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星期一上午第一节课,教室里鸦雀无声,大家正襟危坐,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讲台上的班主任郭老师。而郭老师有心事似的,低着头把手里的花名册看了又看,间或抬起头不轻易地向某个学生溜上一眼,被溜的同学无一例外的心跳加速,满脸通红,心里直犯嘀咕,猜不透郭老师这一眼的意思到底是自己考得好呢还是考得不好。大约过了十分钟,估计是把自己的重点关注对象视察完了,郭老师突然哼哧了两嗓子,说期末考试成绩出来了,现在公布一下总分及各科前五名,总分第一名张刚,各科总成绩……
没等郭老师读出下面分数,教室下面如微风吹过一阵骚动,大家不约而同把目光集中到教室第一排最南面的那个小个子男生身上。而这个小个子男生听到老师叫自己名字站了起来,看到老师没别的意思,满脸通红,扭过头向大家笑笑又坐下了。张刚就这样突兀地以一座高山的形象突然矗立在我们全班同学尤其是我的面前。至于把我拿出来强调,因为那年中考我根本没有上二中线,是找了人补录进来的,这次期末考试别说班里第一,就是班里中等已是我企盼的最高极限。尽管班主任郭老师随后说前五名以外的学生可以去他办公室查看自己的具体名次,我犹豫了又犹豫也没踏进郭老师的门槛。
高一上学期期末考试过后,张刚自然而然地被任命为我们班的学习委员外兼物理课代表。私下传言为张刚任命课代表的事,物理老师和数学老师还起了争执。原因是张刚在这次期末考试中,物理、数学均为班里第一名,数学老师有意张刚为数学课代表,物理老师则有意张刚为物理课代表。最后物理老师提出张刚发现了物理试卷中一处命题错误,在物理上更有发展前途,数学老师才选择了放弃。不管怎样,张刚自此成了我们班所有老师及所有学生的关注对象。上课,每个老师提问的首先是张刚。下课,所有的学生往张刚身边凑。我也试着向张刚靠拢,张刚则始终对我冷冰冰的,似乎在说,你个八不挨的小丑,滚一边去。
事情转机发生在高二上学期物理电磁场一章测验,我稀里糊涂压过张刚一头得了个全班第一名。课后,张刚找到我,把我的试卷和他的试卷对比着看了又看,似乎不相信试卷上的一切是真实的。看确实没有毛病,张刚向我竖起大拇指笑笑离开了。正是这样一次测验,改变了我和张刚的关系。张刚此后和我照面再也不象以前不屑一顾的样子,甚至课下还主动找我探讨问题。一次,我解答了他提出的一个问题,张刚神秘地向我努努嘴,小声说,努力学吧,物理老师说了,你一定能考上大学。我一时心跳加速没置可否。张刚转身离开的霎那,又回过头,似乎是对我说,又似乎在自言自语,当然物理老师也说了,我也一定能考上大学。
二
每天天不亮,大家匆匆赶到教室,随即教室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有读英语的,有读语文的,还有背诵政治、历史、地理的。一个个摇头晃脑,沉醉其中,视他人若无物。每个人都是冲着高考去的,每个人都幻想着自己将来能够金榜题名,跨马游街。
前几届就是这几个老师教的,每次高考都可以和县一中抗膀子,以前的大哥大姐们能够考上,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呢。所有人都象鼓足劲了的风筝,奋力展翅向未来的方向飞呀飞。可高一下学期开学后,政治陈老师调走了。虽然大家嘴里都没说什么,但失望从每个人的眼里都能看出来。陈老师那可是教政治出了名的县里的名师啊。但自己能做主吗?自己能改变这一切吗?不能。还好只是失望并未绝望,早晨的读书声依旧,脸上的光彩依旧,上下课依旧个个小跑似的,只怕耽误了一点时间。然而高二下学期开学后,班主任英语郭老师也不见了,替换郭老师的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班长召集几个班委商量对策,想把郭老师请回来,可传来的消息郭老师已经在县一中开始上课了。欲哭无泪,找谁说理去,只能把牙咬碎了往自己肚子里吞。早自习、晚自习依旧,可早晨的读书声不如以前洪亮了,甚至有几个趴在桌子上重回爪哇国梦游去了,晚自习也破天荒出现了空桌现象,空桌的学生去了哪里,没有人追问。可张刚我们几个还在坚持着,紧紧抓住那一息尚存的希望微光。怎奈屋漏偏逢连夜雨,高三开学数学第一节课,我们被告知数学薛老师得了重病也不能继续教我们了。替换薛老师的是个瘦高个子,讲课昂着头望着房顶,东拉西扯了一通不知所云。至此,我如一个破了洞的气球,一下子泄了劲,也蔫了。
然而张刚如高尔基笔下暴风雨中的海燕,依旧没有屈服。每天早自习张刚第一个走进教室,每天晚自习张刚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张刚慢慢在班里成了孤雁。就我们班现在这套老师配备,再怎么努力,别说大学,就是个小中专谁也别想考上。大个子刘锋在张刚身旁含沙射影讥讽打压张刚。张刚不为所动当作没有听见,继续坐在那里默默地写写画画。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份辛苦一份甜。那年高考分数下来,我们班只有两个学生上线,其中一个就是张刚。我原打算自暴自弃那年高考后就此辍学,所幸那年高考我考得还不算太差,再加上父母在一旁怂恿,这样我又踏上了复读之路。
三
我复读两年后考上了河北师大。在我印象中张刚考上的是省会一所中专银行学校。中专那时是两年制,按说我考上河北师大这一年,张刚应当中专毕业了。可进入河北师大不久,一个星期天下午张刚突然找上门来。询问缘由方知张刚因病休学了一年,所以我们才有了在省会的这次交集。这次会面张刚很兴奋很健谈,一改高中时孤芳自赏的独狼形象。张刚说当初我没用功,用功的话我当年也能考上。张刚还说如果他也复习两年的话,考上的远不止河北师大。总体张刚一个意思,我聪明,但他比我更聪明。临走张刚握着我的手,郑重地说,毕业后估计我们都得回我们任县,到时我们可要多联系呀!我连连点头表示附和。
后来的事实说明张刚对我们二人的未来去向只料对了一半。他料对了他自己,他后来的确回了我们县,在一家银行工作;而我则出他所料,奔赴了外县一所师范学校安身立命。因为相距较远,大学毕业后的几年里,我们俩始终没有碰面,但从其他同学传过来的信息,张刚在那边生活工作还是不错的,相传某某同学还找他办了一笔贷款。
我的生活波澜不惊地向前运行着,而随后断断续续从我们县传来的有关张刚的工作信息似乎有些不太妙。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为了促进经济发展,当时国家鼓励银行放贷。结果因为放贷不规范,好多银行贷款成了呆账死账。而张刚所在的银行在这方面问题尤其突出,以致整个银行经营不下去最后缩减为市银行的一个营业点。业务的变更需要裁员,还好张刚因为是银行科班出身,被留了下来,而其余的大几十号员工则自谋出路。我就曾碰见张刚所在银行一个下岗卖保险的,我询问他张刚一些状况,这个员工脸红脖子粗,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一二三来。
本世纪初二〇〇二年,也可能是二〇〇三年,突然传来消息说张刚考上了某某重点大学的法律系研究生。听闻此消息的时候,我着实对张刚佩服得五体投地。一个和法律不搭边的银行学校毕业的中专生,硬是自修法律课程考上了重点大学法律系研究生,我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一个高中同学见到我和我谈起张刚考研究生这事,面露羡慕之色,感慨道,还是人家张刚有志气有抱负,哪像我们只会得过且过苟且地活着。
张刚从什么时候产生考法律研究生念头的,是银行变动让他产生了危机感,还是受电视上律师慷慨陈词滔滔不绝的影响,或者就是一种喜好,这一切当然只有张刚自己心里清楚。而张刚这次考上研究生其实也并未象外面展露的那样光鲜,里面的种种痛苦、彷徨和龌龊相必只有张刚自己知道。而张刚最终义无反顾从银行离职北上读他的研究生去了。破釜沉舟,勇气固然可嘉,可别忘了世上只有一个项羽。项羽破釜沉舟赢得了胜利,换成他人,后果可能就是灭顶之灾。
四
我们高中每个同学都在等着张刚落户大都市的消息,我们高中每个同学都在等着张刚鹏程万里一展宏图的消息,可张刚研究生毕业后在世界上消失了似的,始终一点消息没有传来。
一年,两年,三年,正当我们把张刚几乎忘却的时候,一个炸雷般的消息猛然传来:张刚跳河里了,所幸是在春季河水浅,没有危及生命。随后是有关张刚的各种消息纷至沓来,有说张刚得了抑郁症才跳的河,有说张刚因为找不到工作跳的河,有说张刚因为男女关系跳的河,甚至还有人说因为母亲嘟囔张刚拿铁锹拍了他母亲一铁锹。面对各种消息,我心里五味杂陈,急切地想见到张刚,急切地想弄明白这些年究竟于他发生了什么。
我是在得知张刚跳河后第四天去的我们县城。按照高中同学给我的张刚家地址,我到他家楼下的时候,正好是上午十点。这是一座六层半新不旧的楼房,张刚家在一单元二楼西户,从下面可以看见张刚家晾在阳台上的衣服,其中有两件正在往下滴着水,显然是刚洗过搭上去的。
时令已近春末,太阳照在身上暖烘烘的,空气中有一丝微风,楼上楼下静悄悄的。我站在张刚家的楼道口停留了会儿。从楼上下来一位大姐,我向大姐再次确认了张刚家在二楼,随即上了楼。
张刚妻子打开门我进去的时候,张刚正坐在沙发上侍弄一些干枯的花花草草。看我进来,张刚站起身,身体轻微微摇晃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说道:老同学怎么你来了,快,坐坐。随后把那些花花草草拾掇到一边给我沙发上腾出了位置。
屋子里充斥着一股田野秋末冬初的枯草味,墙角处堆积着一些瓶瓶罐罐,瓶罐里面盛装着或黑或黄的液体。看我不解地望着那些瓶瓶罐罐,张刚解释,那些是他根据李时珍《本草纲目》熬制的中药,既能治病又能健体。
我见到张刚原本准备了一肚子话要说,然而此时一句也说不出来。看我欲言又止犹犹豫豫的样子,张刚显然了解我的心思。我知道老同学你来的目的,不过不用担心,我也想通了,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下一步我打算考个律师,然后再开个律师事务所。张刚慨慨而谈反过来反而安慰我。
我询问他熬制那些中药干什么,他说自己喝也往外出售。临走,张刚非让我带上两瓶他熬制的中药。返回我们学校的路上,我把两瓶中药扔在了路旁的水沟里。
回到学校,我把这次和张刚交往的细节在脑子里又重复了几遍,在我看来张刚已经走出了过去生活的阴影。不期第二天上午,张刚妻子给我打过电话来,张刚妻子在电话里要我以后不要再去看望张刚了。外人看一次,他在家里就闹一次,这不今天早晨他又不见了,家里厨房的菜刀也没了,求求你们以后别再来了。张刚妻子在电话里最后几乎是泣不成声了。
此后,我没再去看过张刚,也没得到有关他的任何消息,直至今日。不过估计这些年张刚也没有大的出格行动,否则,一定会有一丝消息传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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