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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十一月,我回到了故乡下柴市。
吃罢晚饭,我一个人坐在门前的晒谷场上。
黄昏,在屋顶上坐着,在鸟的翅膀上坐着,在树上、草上坐着。它把田野掩盖,把小桥托在空中,把竹林藏进风里,把鸡撵进笼里。
水稻已经归仓,黄豆收进了院落,树叶都落光了,原野洗尽了风尘,褪尽了铅华,恢复了它天然无雕饰的本来模样。大地像生过孩子的母亲,幸福地舒展在开阔的天空下,躺着。
暗黑悄悄地、小心翼翼地从远处漫过来。最先漫过大河,然后漫过防洪堤,来到村庄,来到晒谷场上,最后漫过心田。黄昏,终于阖上眼睑。
鸟兽躲进巢穴,行人各自回屋。偶有一声两声狗吠,叫得悠长悠长。虫儿在叶间欢天喜地唱着歌。
我坐在黑色里,安静着,恬淡着。浓重的黑暗一动不动地紧贴在窗玻璃上,怀着敌意向屋内窥视。屋子里只有如豆的灯火与无边的黑暗在抗争,它透过窗户,像是将黑布戳破了一个又一个小孔,微弱的光芒从洞口旁逸斜出,在无边的暗夜中被溶解,最终散淡,消失不见。
往天上瞅,有一群大雁在旅行,觅食的蝙蝠毫无规则地飞翔……无言的黑影,让夜变得富有、神秘和亲近。
童年里的北斗星就在这时候出现,母亲讲述的牛郎星织女星也在这时候出现。而在它们的周围在更远更广的地方则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星星,明暗不一。北斗星、牛郎星织女星也都没有偏离原来的位置,它们好像是在等着我回来,好一下子在星群里找到它们。
看着看着,人清澈得什么似的,渐渐地松软下来,像要飞一样。
突然,我想出去走走,在村庄内和田野里。
走在儿时走过无数遍的乡村小路上,放眼四周,从南向北流经村庄的抗旱沟,汩汩流水不疾不徐,让我顿觉村庄的静谧与安宁。树枝上零星的夜露懒懒地向下滑落,滴在下面的野草上,像是小孩子滑滑梯似的,很是调皮。
此时,我看见了月光,纯粹的月光,白胖白胖的,如出水的香芋苗,如刚刚绽放开来的荷花,又如清晨含着露珠的丝瓜花,纯洁得让我心生喜爱。
远处的田野、农舍、树林,近处的篱笆、草垛和菜地,都开始了月光浴。大河银星万点,沟塘银波微漾,浸过露水的枯草也闪着银色的光芒。那些已经落叶的树,在小路上,印上一道道纵横交错的影子,掩在林间的月光,把它们映照得流光溢彩。
路边的坟,这儿一座,那儿一座。那里住着我熟悉的村人。我父亲母亲的坟也在,隔着不远的距离,我在心里向他们致敬。夜晚的坟墓应该是神秘而阴森的。可是,在这满月的光里,坟墓却充满了光明和宁静。
我背着手,抬头望着天空这轮明月,几颗星星点缀在它周边,仿佛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依偎在母亲身旁听她讲叙那些古老的民间故事。那时候,年轻的母亲真美啊!眼睛特别的亮,柔和的脸上总是带着灿烂的笑容,声音年轻得一跳一跳的。从未踏足过校门的母亲,却有满肚子的故事,多得如同天上数也数不清的星星,如同魔术师帽子里五彩的绸带,每天不重样,却总是讲不完。可如今,那个给我们讲故事的母亲,那个将我从乡村送进城市的母亲己经作古。而头上这轮照过古人也照过今人的月儿,依然奔波于天地之间,依然像那些流逝的过往岁月,正缓缓拂过我的身体。
多少年了,我没有看过这样的满天星星。我没有看过这样柔美的月光。在城市,为了生计,我四处漂泊,不知在多少个孤独的夜里,我总是仰视着天空中那轮明月,仿佛觉得天上有很多个不同的月亮。有时,觉得它亲亲切切的,就像李白的《静夜思》中写的那个月亮:“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有时,觉得它缠缠绵绵的,就像张九龄的《望月怀远》中写的那个月亮:“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有时,它又多少让我感到“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孤独与寂寞……
在这个没有路灯、没有车龙马水的夜晚。我一个人行走在故乡的田间小路上,置身于纤毫不染的纯净夜色里,内心饱满得如同盛夏的果实,渐渐地,我感觉有类似二胡协奏的音律在耳边萦回,有千万只燕子在空中飞翔,我看到自己的影子,也在月下行走,像一枚飘着的叶。这一刻,我的心被一种幸福感填得满满的,人世的困顿、艰难与坎坷,消失得无影无踪,氤氲出一份不错的心情,仿佛与自然融为一体,充满了对乡村生活的回忆和留恋乃至对新生活的想象和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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