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记

梅耀辉 · 发表于 2025-8-31 21:51

出发前几天，母亲总念叨：“农历二十四，三舅家办升学宴，可别忘了啊！”从前，娘家大小事——红白喜事、乔迁住院、孩子升学，她必回去。如果我上班没法送，她就搭姨夫的车。如今她八十了，许是真老了，这次让我替她去送礼。

大暑天热得厉害，我特意跟单位请假，早上七点多就往家赶，想趁凉快早点出发。到家时，妻子还没从菜场回来，她解释：“以为你八点下班才回。”母亲倒已在楼下等我，说：“送礼的一千块和两百块油钱，我都给秀了（妻子）。”我应了声“哦”，她又补道：“你钱够不够？再给你两百？”我摆手说不用。母亲知道我手头不宽裕——工资全交妻子，她每月只给我一千三百块。之前我想多要两百，她说“工资都给你，你别回来了”，我便没再提。其实也能理解，家里就我一人工作，妻子五十多了，应聘几次都因年纪被拒，还要照顾上小学的小女儿，便没再找活。日子虽不富裕，我却挺满足，至少不缺钱花。

妻子回来后，和孩子一起把菜塞进后备箱。我知道，岳父岳母单独住，岳母中风后，从前不做饭的岳父不得不学着做。他向来节俭，很少买荤菜，前几年还能去屋后鱼塘撒网捕鱼，这两年肉眼可见地老了，耳背、高血压都找上了门，跟他说话得扯着嗓子喊，不然他听不见。

收拾妥当，我们先去碧桂园接小姨，帮她搬上几盒牛奶，随后上了高速。这条新修的高速，平时回老家从不上，收费比老路贵一倍。选这条路也是没办法，母亲特意叮嘱“十二点前必须到”——不能因我们两家迟到让宾客等，况且农村有讲究，拜年、办喜事这类大事得上午到，晚了就是不礼貌、不敬重。

高速上没多少车，我开得轻松，不用时刻紧绷着。谁都不傻，自然不愿走收费贵的路。一路上，小姨和妻子聊个不停。我们现在住大冶，没什么亲戚，我家和小姨家的关系，比叔叔舅舅家还亲。难怪老话说“亲戚不走动，就慢慢疏远了”。

小姨没读过书，性子大大咧咧的，有时显得有点“不开窍”，想到啥就说啥。有次回老家乡下拜年，在大舅家吃饭，她竟脱口而出“就这几个菜啊？”，当时我都愣住了——再怎么说也得客随主便。好在兄妹间知根知底，大舅母赶紧说“我马上去再炒几个”。她也不会用微信、不会存钱，身上常没什么钱，但退休后闲不住，在住处附近开垦了不少地种菜，吃不完就拿去卖，偶尔还送些给我家。我们沾了不少光，省了买蔬菜的钱，而且她种的菜没污染，吃着也放心。小姨最看重亲情，大舅牙齿掉光了，她特意找大女儿要了两千块，帮大舅装了假牙。

到了岳母家，妻子和大孩子下车送菜，小女儿留在车上。小姨突然问孩子：“你怎么不下去？也要去升学宴吗？”这话问得没分寸，孩子当场就尴尬了。其实出发前母亲就说“让雨涵（小女儿）也去，肯定有回礼”。说起送礼，我父亲气得说这次不送——中国讲究礼尚往来，这样才有来有往不委屈。可我家和小姨家给舅舅、叔叔们送礼，向来是送出去的多，收回来的少。没办法，舅舅、叔叔家儿孙多，办大事的次数也多。倒是母亲和小姨从不在意，每次都按时去。

我没反驳小姨，心里却有点不舒服：一是她该下车去看看岳父岳母，这是基本的礼节；二是孩子不下车，本就是要去拿红包的——农村办大事，血缘近的都会带孩子去，图个热闹，又不是要她的红包，她犯得着计较吗？转念一想，小姨是长辈，没必要计较，只是心疼孩子，看她那尴尬的模样，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其实出发前我跟孩子聊过，她本不想去，说都是陌生人。我劝她“有红包拿”，她却叹口气：“每次红包都被妈妈收走了，我一分也得不到。”我跟她开玩笑：“那你拿到红包给我买条烟，我就不让妈妈拿走，还带你去‘零食好忙’买零食。”她这才点头答应。

车子开近三舅家所在的湾子，几十年了，这大湾子的一草一木我都熟。进村的路很窄，只能慢慢开，终于到了离三舅家不远的地方。我下车找车位，旁边几个来赴宴的人见状，主动说“前面一排房子那儿，或是平行的房子边都能停”，我赶紧把车开过去停好。

还没走到三舅家，三舅的大儿子“良啊”就迎了上来，笑着问“细姑来了？”，后面大舅、二舅也跟着过来接我们。我打开后备箱，和小姨一起把礼品送到三舅家，接着又去六舅那儿登记、送红包。六舅是我外公弟弟的儿子，以前细外公、细外婆还在时，我每年都去拜年送礼；他们走了之后，我就没再去六舅家拜年，只剩见面时打个招呼。六舅向来小气，以前我家办大事，他要么送得少，要么干脆不送；可他家有事，我家从没落下过。这样一来，两家的关系慢慢就淡了。

升学宴总共摆了八桌，分别在三舅家和大舅家。门口堆着鞭炮、礼花的纸屑，院子里搭了临时棚子做菜。听说是表妹雪花接的宴席，一桌六百块。雪花是大舅的大女儿，跟我同龄，年轻时是出了名的美女，现在也显老了。每次见她，她都笑着，待人特别客气，说话也温柔。听说她日子过得一般，但夫妻俩感情很好，倒也安稳。

我们找了张桌子坐下，二舅妈也在这桌。她精神头很足，就是有点驼背，前年孙子结婚后，才彻底歇下来不干活了。她语气平常地说：“（三舅家孙女）就考了四百多分，在武汉上学。”我知道她孙子当年考了六百多分，进了武汉理工大学，现在在武汉地铁上班，去年刚结婚。小姨跟二舅妈有说有笑，聊得很热闹。小女儿坐在我旁边，给她手机玩她也不要，就安安静静地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过了会儿小声跟我说“想回家”。我劝她：“现在走不礼貌，吃完了咱们就回。”她没再说话。我扫了眼其他桌子，都有孩子——带孩子来的，大多是血缘近的亲戚，只是这些孩子，我女儿一个也不认识。

没多久，二舅和三舅凑在一起商量着什么，随后就听见表哥“鹏啊”（二舅的大儿子）开始念名单。念到名字的人依次去主桌，主桌有两三桌，只有血缘近、辈分高的亲戚才能坐。

刚过十二点，表哥就站在门口说：“各位亲戚朋友，今天是‘殷啊’（三舅的小儿子）家姑娘考上大学的升学宴，谢谢大家来捧场……”说完，宴席就开始了，菜是一盘上完，等十分钟左右再上下一盘。这表哥中专毕业，在当年也算是“知识分子”，毕业后分到化工厂，可惜后来工厂倒闭了。他人老实，学的又是化工专业，只能到处打工。以前家里办婚嫁、丧事，都是大舅主持——大舅当过老师，后来还做过大队长，可惜没什么“官场头脑”，一辈子过得清贫。这几年大舅老了，就把主持的事交给了表哥。说实话，表哥算不上会主持，说话含糊不清，声音还小，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都是亲戚，没人在乎他主持得好不好，大家看重的，是他有文化。

饭桌上，我正吃着，二舅突然问我“怎么还没开始敬酒”，我也不清楚情况。瞥见二舅的杯子里是饮料，我便问他“怎么不喝酒了？”——以前二舅、三舅、四舅都爱喝酒，尤其是三舅，现在还保持着一天两顿酒的习惯。这或许是遗传，我外公在世时，每顿都离不开酒，有时候外婆还会陪他喝两杯。二舅叹口气说：“刚做了心脏搭桥手术，不能喝了。”这话让我想起了岳父和四舅。四舅年轻时长得熊腰虎背，还学过武术，谁能想到前几年去广州住后，查出了肝癌。他当时吓得不行，每次跟我母亲打电话都哭。可再害怕也没用，谁也救不了他。最后一年，他整日活在恐惧里，谁也没料到，几个舅舅里最小的他，会走得最早。细舅妈说，四舅一辈子没享过福，命苦——好不容易看着儿子在广州发了财，两个女儿也过得好、孝顺他，却在六十多岁就走了。他去世前几天，我去看过他，当时他已经瘦得皮包骨，气若游丝，看着让人心疼。

岳父也是，直到今年才彻底不种地、不养牛了——他是真的做不动了。我亲眼见过他搬五十斤的小麦，走几步就喘，腰都直不起来。岁月不饶人啊！说实话，每次回老家乡下看岳父，我就喜欢跟他一起喝酒，不爱跟妻子的哥哥们喝——跟岳父喝酒，能喝得痛快。他懂我，每次都备好好酒好菜，分量给得足足的。也正因爱喝酒误过事，岳父一辈子就只做到了村副书记。他这人闲不住，一辈子忙到老，从不要孩子们的钱，这么大年纪了，还倒贴钱帮两个儿子盖房子。

又过了几分钟，表哥“鹏啊”带着侄女来敬酒了——每桌只要有血缘近的亲戚，就先敬谁。敬完所有桌子的酒，表哥溜到我旁边坐下。我看见他杯子里是饮料，就让他倒点酒，他摆摆手说“不了”。以前他喝酒，不喝到晕晕乎乎、东倒西歪是不会放下杯子的。我没好意思多问，陪他喝了口饮料，他要给我添，我也摆手拒绝了。

宴席总共上了十八道菜，还有甲鱼，在农村算得上高档了。虽说味道比餐馆差些，但分量很足。每桌还放了两瓶好酒、两包烟，加起来得一百块。看来“殷啊”（三舅的小儿子）这次是真舍得，他为人本就坦率，就是爱赌博，前些年跟大学生妻子离婚了。“殷啊”年轻时长得帅，还讲义气，当年不知道怎么追到他妻子的。离婚对孩子影响很大，看他女儿今天的样子就知道——全程没怎么笑，也很少见她走动，偶尔见到，也只是沉默着。她个子高，有点胖，跟“殷啊”长得很像。

最后一道菜上完，客人们就陆续离开了，我们也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临走前，大舅过来问我：“你喝酒了，车子怎么办？”我跟他说“明天过来拿”。表弟“良啊”拎来一袋食品，说“这是给大姑（我母亲）、细姑（小姨）买的发饼和酥糖”；二舅也拿来了一样的东西，说着同样的话。

第二天，我来开车接小姨，大舅又拎来一个十几斤的大冬瓜和一大袋红枣。之后我开车去岳母家，接上妻子和孩子，一起回了大冶。

我不知道，还能有几年再来参加舅舅们家的红白喜事。我和舅舅们的关系，这辈子大概不会断，除非我走不动路。可等我老了，我家孩子还会不会跟舅舅家走动，就说不准了。临走前，我在岳父湾子一户人家门前摘了一小袋红枣——这枣叫“妃子笑”，个大、皮亮、水分足，还特别甜，我想带回家试试育苗。又在镇上买了几个香瓜，也是又甜又香。

其实故乡本就是一片土地、几间房子，只因有了亲人、有了血缘，才变得让人牵挂，让人总想着回去看看。一旦亲近的人不在了，那份牵挂，大概也就慢慢淡忘了。